好多月亮,多好的月亮啊!
只可惜他的身子却是如此的不解风情,迟滞,胀痛,发僵。躯体化反应搞得蒋身遥寸步难行,他没有力气去欣赏那漫天圆月,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支配住了。
恐惧,无边的恐惧,是飞机坠毁前遭遇的乱流,是夜深人静时窗外的灰影。乱流破开舷窗冲击双肺,灰影穿过玻璃掐住咽喉,在这无缘由却铺天盖地的恐惧之中,月下的少年想惊声尖叫,可他的嗓子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他知道的,是心脏跳得太高,把气管堵住了!
该死的心脏,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他用尽力气把嘴张到最大,伸手深探进喉咙里抠挠,却并未能如愿触碰到心脏。在生理反应的作用下,蒋身遥干呕了起来,伸进去的那只手也被蠕动的口腔内壁推了出来,就在这时,他发现有什么东西勾住了即将离开口腔的手指,它扯着弯曲的食指,把手往下拽。
那东西力大无穷,蒋身遥毫无反抗之力,拔出一半的手再次向深处伸去,然后是手腕,小臂,肩膀……直到他的整个人都被拉进了自己的嘴里,他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感受到了极端的痛苦——皮肤和骨骼被折叠,内脏被揉搓成团,超出阈限的疼痛将果冻般的意识轰散。幸好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不然他可能会在彻底失智的道路上更进一步了。
变形的部位正在慢慢回弹,而帮助他脱离苦海的,是一名…女子?
她,还是应该说它?这不会是一只「血涂相」腐尸吧……
不管了。
它没有穿着任何衣物,想来这世上也不可能有哪个裁缝会疯癫到给这样一个东西去量体裁衣——它的五官模糊一片,体态看起来像一个臃肿的妇女,它的皮肤溶解溃败,散发出腐烂与腥臭的气味,就像是在脏得发黏的湖水中泡过似的。与它庞大的身躯相比,那颗滑稽的脑袋简直小得可怕,脑袋顶上还稀稀拉拉地挂着几簇被泥浆糊成一团的头发,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少年就这么瞪大眼睛盯着它,脑袋放空。
那东西被注视后居然害羞了!
它那灰白色的淤泥般的身体上,大大小小的毒疮像火山喷发似地涌现,每一个疮口都快活地冒着脓汁,边缘微微发红,仿佛是纯情的少女羞红了脸,透露出些许……可爱。
可爱?面对这样一坨污秽亵渎的恶心玩意,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在他的凝望下,那东西身上的毒疮一收一张,像是在进行着呼吸,而那些发浑的墨绿色脓液,也按照某种规律喷涌鼓动,挤压空气,发出了人类无法理解的声音。但是,现在的他能够读懂‘它们’的话语,那怪异的声音传入蒋身遥耳中,瞬间被他解读了出来:
“哥哥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帕丝,帕丝当然会害羞啦~”
“呕——”
少年吐了出来,如此丑陋且面目可憎的东西,竟然在对着自己撒娇,就算是圣人来了也受不了。
伴随着呕吐的动作,一种被折叠的感觉再次袭来,同样的剧痛过后,蒋身遥从口中吐出了自己的肩膀,小臂,手腕,最后是伸进喉咙的手。如此迅速的变化倒显得他有些迟钝了,回到现实后,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天边的那群月亮还没有消失,流溢的月光聚集在了荒原上的一点,在那儿,他看见了一名身穿羽蓝色百褶裙的少女。
她仿佛是从月光中诞生的,一切流落人间的素晖都为她而来,它们聚成了裙摆上的花瓣,轻抚着她的长发,凝结出眉眼间的柔情。她是那么的洁净,一尘不染,而当她开口时,少年的心却漏跳了一拍。
“哥哥,你怎么呆住了,人家…人家也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吧。”
这声音,和那脓汁怪物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你是什么东西!”
“诶,哥哥是在顾忌人家的身份吗?”
“还在伪装人类?你是什么,说,否则我会杀了你!”
“呜呜…帕丝确实是流寇的孩子,但人家也没做什么坏事,哥哥说的话,帕丝听不懂!”
自称帕丝的少女娇声辩解着,那双杏眼已经覆上了一层水光。她眼角含泪,看上去委屈巴巴的,不过这并没有引发蒋身遥的同情。
此时此刻,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恐惧,已然压倒了一切。
“我能认出来的,我认得出…你、你是怪物,我不信你…我只会相信我自己!”
少年吐出的话语已经转变成了某种偏执的梦呓,他的神情变得异常狠戾,目露凶光。黑夜里,从他右手喷薄而出的火光如此耀眼,绛色的火焰在他的手心流转,化作一柄锋利的镰刀。
“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蒋身遥举起镰刀,怒吼着向前方的少女冲去,就在他距离对方还剩五米远的时候,那家伙的外形再次发生变化。
帕丝身上的百褶裙裙摆延伸,羽蓝色的布匹黯淡失色,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灰白色。她的肢体像吹气一样鼓胀,织物与皮肤逐渐融合,有机物与无机物的边界变得模糊,它们混合成黏腻浓稠的液体,淋溶流淌。原先那个洁净的花季少女荡然无存,她就这样在他眼前变成了一团丑陋不堪的灰浆。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这怪物也知道自己死到临头,憋不住显出原形了?”
正确的判断给少年带来一些自信,他的内心顾虑全无,既然对方不是人类,他也不会有什么负罪感了。
看着快速袭来的蒋身遥,帕丝彻底慌乱了起来,她不清楚这个少年到底中了什么邪,试图通过言语来唤醒他:“我真的只是出来散心时偶然碰见了你,你我无冤无仇,没必要这样——”
帕丝停顿了一瞬,她的急切转变为惊惧,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
“你、你是——不…不要、不要!”
少年并没有理会她的嚎叫,毫不留情地用镰刀挥砍着眼前的浆状怪物。
“啊…啊啊——好痛苦…你杀了我,我的母亲不会放过你的……”
连续的切割之下,那怪物的叫声虚弱了下来,它身上的脓液喷涌出最后一股,随后便彻底没了动静。
蒋身遥大获全胜,他的嘴角笑意浓郁,抬头望月,心中窃喜道:我碰到过太多伪装成人的怪物了,就凭这种程度的幻觉,也想扰乱我的精神?藏在幕后的胆小鬼,想不到我会直接破解掉你的拙劣把戏吧?
他看向天穹夜幕,上扬的嘴角缓缓放平。
数量庞大的月亮依旧井然有序地高悬,它们无声静默着,对蒋身遥来说,这就是莫大的嘲笑。
“怎么…会这样?”
少年颤抖着低下头,他看见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身下的草地上躺着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少女。那条羽蓝色百褶裙已经变成了浸血的碎布片,连同外翻的内脏四处散落着。尸体脸上的表情无比狰狞,没人知道她在死前到底遭遇了怎样的痛苦。
蒋身遥的视线钉在尸体上,他狠命地眨眼,直到眼冒金星,地上的尸体也没能变回灰浆怪物。
“你又杀人了?”白沮溺及时赶来火上浇油。
“不合理,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信仰造物不会对人类造成伤害,她……她长得再像人也终究不是!”
“你还是没记住啊……都说了你现在的信仰力很乱,仔细看看她的伤口吧,你的镰刀和锤子能把她撕成这样?”
“我真的唤出了信仰造物,那些火焰没有离开我,光辉的前辈也没有抛弃我……”
“嗯……现在的比例是一比二比七吧。”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绛色火焰,对我的信仰,旧日信仰,这三者的比例。”
“十分之一也是有可能的啊,我做到了!”
“……”
“我的确做到了!”
脑海中的声音不再回答,少年眼前的景色再次飘动扭曲起来,他想捂住眼睛来逃避,却在看到那双被血染红的双手后,认清了现实。
他亲手杀死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
什么是五雷轰顶呢?
金雷,利剑刺入脑干。木雷,巨树压垮脊柱。水.雷,山洪漫灌胸腔。火雷,烈焰炙烤大脑。土.雷,活埋直至窒息。
这大概就是最贴切的形容了吧,针扎棍打水淹火烤土埋,全部施加在他的精神之上,让他的理智衰退。
“哼哼…呵呵呵…哈哈哈哈……”
他才没有杀人,他杀死的是一只灰白色的黏浆怪物,他是正确的,正义的!
他相信自己。
万千的思维在脑中相撞,少年在荒原上痴笑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惧再一次压过了所有情绪。
他终于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有目击证人,天上的一千零七十四个月亮,全都是这场凶案的目击证人!
他必须逃走,必须躲藏!
天地苍苍,他该躲到哪里呢?
对了,他可以躲进自己的身体!
蒋身遥把手放进口腔,试图像之前那样,把整个人都塞进去。他成功了,浑身上下传来折叠的疼痛,宣告着计划的胜利。
他的躯壳变得内外不分,悬浮在一片黑暗之中,犹如置身于胞宫的婴儿,发自内心的安逸。
可惜这种安逸没能持续太久,恐惧感卷土重来,体腔内外反转的他已经没有了眼睛,可是却依然“看见”了祂。
咿!
无法描述……不可言说……
徒劳,都是徒劳!
伟大,只剩下伟大!
蒋身遥的意识与身体断开,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另一边,何近安和他的两个徒弟已经进入到了那个骨灰盒一样的房间,他们并没有看到圆月占满夜幕,却还是没能摆脱它带来的影响。
三人的面前站着那位朝他们招手的老妇,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五官凹陷骨瘦嶙峋,活像一具骷髅蒙了一层皮,而那苍老的皮肤也几乎快要皮革化,上面的老年斑胜似尸斑。
若不是她的身后还站着许多活蹦乱跳的人,何近安都快把这儿当作一片突然冒出来的尸巢了。
“呵呵呵,老身的安全屋还算不错吧?小姑娘小伙子,再走过来些,好事马上就要到来啦!”
何近安上前一步,抢在徒弟之前行动起来,他并不知道对方准备耍什么花招,总不能让年轻人以身犯险。
刚一靠近老妇,一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就闯了进来,像是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压住了他的胸口。并且,他留意到,不是只有他一人作此反应,老妇身后的人群也是一脸难受的样子。
更糟糕的是,他听见自己背后传来了两个徒弟的尖叫。
他想要回到他们身边,却已经无力回天了。
忧心变成了紧张,紧张变成了焦虑,焦虑变成了慌乱,慌乱变成了恐惧。
他好害怕,即使是面对敌人的追杀,即使是走到了死亡的悬崖,他都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恐惧。恐惧感仿佛已经拥有了实体,那只无形的大手只消轻轻一捏,就能将所有人粉身碎骨。
不,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何近安开始像周围的那些人一样,开始焦急地寻找起藏身之所。这种焦急已经算得上异常了,似乎只要晚一秒,他们便会万劫不复。
天花板和墙壁消失,人群愈发疯狂,他们就像被一窝端了的蚂蚁,慌不择路地四散逃窜。
必须…必须要躲起来!
“安君,冷静下来,妾身会帮助你的。”何近安张着嘴,一缕青烟从齿缝间飘出,在他的耳畔轻声呢喃,“没想到青林黑塞那边也拥有「旧日」信仰,还好妾身吻你时偷偷留下了烟雾,而你恰好没有发现,这就是缘分呐。”
她的话语仿佛拥有着某种魔力,何近安听到后果然冷静了下来,他心中的恐惧阴霾被驱散,恢复正常后,他发现房屋的墙壁并没有消失,而那个诡异的老妇却不见踪影。
果然如此……
何近安看着眼前那些陷入幻觉的人们,思考起破解的方法。
“嗡——”
远方传来了低沉有力的钟声,处于幻觉之中的人群在听到钟声后,明显地躁动不安起来。他们开始奔跑跳跃,紧接着,何近安看到了荒诞得能够把人逼疯的画面。
一个女人一边嚷嚷着“我要躲起来”之类的话语,一边掏出一把剪刀,用它剪开了旁边的男人的肚皮。男人已经沉醉痴迷,他没有反抗,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她笑了,丢下手里的剪刀,胡乱地刨去男人的内脏,将自己整个身子塞进剖开的腹腔,双手抱膝蜷缩起来,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
无处可躲之时,人的身躯何尝不是一种避难所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