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人界。
浩瀚沙海,驼铃一路悠扬。
这支十余人的队伍刚翻过一座雪山,队末的客商不堪疲惫,打开水囊喝了个空,下意识就将目光投向领队的两位法师。
一老一少皆是仙风道骨,众人西行全靠他们领路。
客商是中途加入的,彼时他迷于荒漠,与同行商队断了联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遇到了一支全是僧人的队伍,为首的老法师收留了他,并承诺将他带到术兰国。
虽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但出门在外,况且还是身处异域绝境,无缘无故出现一帮人送水又给粮,谁能真的完全放心?
客商自以为聪明,大人不找,找小孩套话。
那位小法师机敏非常,看透一切仍不急不恼,有问必答,如实相告,末了道:“施主放心,我和师父一定会将你平安送至术兰。”
客商听完只觉羞赧,他未对他们有过任何施舍,倒是他们对他多有救扶,反过来他还要怀疑他们居心不良,实在不该。
一路走来,众人被折磨得狼狈不堪,只有那两位法师,即使身处劣境,也还是给人一种不染凡尘的神圣感。
而凡人总是下意识依赖神明。
客商拼尽全力跑过去,正欲开口时对上一双清澈稚嫩的眼眸,方才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十二岁的孩童,不是他臆想的可以索要一切的神明。
然悔之晚矣,小法师已被他拉到一旁。
口中干燥到无水可咽,他艰难地滚动喉结数次,终是垂下了头。
“蒲寻,快跟上。”
前方传来老法师的声音。
小法师应了一声,然后摘下水囊递给客商:“师父叫我,我先过去了。”
“小法师……”客商捧着水囊,欲哭无泪,眼里只有干涩酸疼。
蒲寻冲他一笑,语气是从未改过的淡然与坚定:“施主莫要气馁,我们不日便能抵达术兰。”
古往今来多少人葬身于神秘西域,被安慰的客商并没有高兴起来,抹去脸上的黄沙,继续苟延残喘地跟在队伍末端。
次日黄昏,他们发现了一大片绿洲。
“水?有水!有树!有飞鸟!我这是回到江南了吗?!”
客商激动不已,宽衣脱靴,狂奔过去。确定不是海市蜃楼后,一众僧人也跟过去取水解乏。
蒲寻对身旁的老法师道:“师父,此处水草丰茂,风景秀美,与您跟我说过的一样。”
老法师摇头道:“不一样了。”
道静云游四国,讲经传教长达十年之久,蒲寻作为他指定的衣钵传人,与他却并无亲缘。道静出家前是术兰国子民,而蒲寻,是他十年前收养的孤儿。
蒲寻问:“何处不一样?”
道静答:“很多处。”
蒲寻又问:“何以致变?”
道静略停顿了一瞬,转头看见徒弟那求知若渴的眼神,叹息道:“战争与杀戮。”
这对出家人是个沉重的话题,蒲寻忙转动佛珠,低头念起“阿弥陀佛”。
道静适时点拨:“你可知为师传教这十年,为的是什么?”
蒲寻停止念经,回道:“师父的心愿是普渡众生。”
禅杖陷黄沙,拔起带风动,道静惋惜道:“为师将不久于人世,这心愿,只能留给你去实现了。”
“师父!”蒲寻追在他身后,“师父您分明……”
分明看上去无病无灾,怎么就不久于人世了呢?
蒲寻不敢继续问下去,因为师父总是对的。
他常常怀疑,师父怎么会只是个和尚?除了飞天遁地,这世间似乎没有他师父不会的东西。
讲经传教自不必说,流落草原时,他曾亲眼看见师父驱走一群野狼;路过的农家房屋倒塌,师父一夜就帮忙搭建成功;碰上瘟疫横行,师父一锅草药救了无数人命……
这样的师父也会死吗?
蒲寻有点不能接受,他脚步渐缓,看着师父的背影远去。
道静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身问:“难过么?”
蒲寻点头:“嗯。”
“不要难过,人总会经历这么一遭。”或许是高僧的修养,道静笑得不似勉强,反而有几分超然脱俗的意味,“为师不惧死亡,唯有一愿尚未达成。”
“弟子一定,”蒲寻哽咽道,“一定倾尽此生,弘扬佛法。”
道静走过来,摸摸蒲寻的头,宽慰道:“好孩子。”
师父养他教他,从未如此亲昵地叫过他,蒲寻心想:师父可能真的要死了。
道静看透他的心思,良久才撤回手,感慨道:“已经十年了啊。”
“师父……”
“罢了,还能再陪你一段。”
几日后,他们抵达了术兰。
术兰国的僧人得到消息,正在王城外等候道静一行人。
以道静如今的名气,何止僧人,西域各国的百姓知道他们要来,没有一个不欢迎的。更别说道静本就是术兰人,他这次回来,八成是要留在本国,不会再走了。
蒲寻跟随欢迎他们的队伍进城,心中默默道:是的,师父他不会走了。
“小法师,我们顺利抵达了术兰国,你怎么反而愁容满面呢?”
蒲寻并未回复。
“小法师,这边的集市可真热闹。说不定我的同伴已经到了,等找到他们,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和老法师的救命之恩。”
蒲寻仍在发愣。
“小法师,你看——”客商激动地扯着蒲寻的僧袍,想引他看不远处的新奇事物,却发现蒲寻心不在焉,“小法师,你在听吗?”
高僧到来,百姓为窥得高僧面貌,更为求得高僧赐福,纷纷涌上了街。大人们不敢冒犯高僧,再怎么也不会挤到跟前去,小孩子才不管那些,哪处热闹便往哪处挤。
有几个家长没看住的,冒冒失失撞到蒲寻身边,幸好客商在旁护住了他,道:“小法师,小心啊。”
“多谢施主。”蒲寻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礼。
也就此时,蒲寻才显出了一个十二岁孩童的弱小。
客商忽而对这样的小法师生出了怜爱。换做以前,他是万不敢有这般想法的。
“小法师言重了。”他憨憨地笑起来,“还有,你其实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我叫司马维。”
蒲寻道:“多谢你,司马维。”
小法师不愧是小法师,只是被他叫叫名字,就有一种被赐福的光荣,司马维紧张道:“都说了不用谢,小法师真是折煞我了。”
蒲寻想去找师父,发现师父正被团团簇拥,他根本无法靠近。
一个年轻和尚从人群中挤出来,对蒲寻道:“师父被本地僧人请到国寺讲经,小师弟跟不上可慢慢来,师父叫我留下陪你。”
蒲寻颔首:“还是师父想得周到。”
“这么说可以先逛逛啦!”司马维虽与同伴走失,自己钱财却还在手,沙漠里花不了,这里可以呀,他兴奋地看向四周,“都说西域的稀奇玩意儿多,我想去淘一淘,只是不会说这里的话,可否请小法师帮忙议价?”
蒲寻望了他一眼,想拒绝。
拒绝的话没出口,司马维已经走到了旁边的摊位上,拿起一匹纹饰精美的布料,比量着道:“小法师你看,可以裁些做个伞套。”
小贩听不懂汉语,但见司马维指着蒲寻背后的伞,配合一些动作,七七八八也就懂了什么意思,当即向蒲寻伸手。
“不可。”蒲寻迅速躲开,“多谢好意,小僧不需要。”
司马维叫了声“小法师”,委屈道:“我见你整日背着那伞,极为爱护,若是脏了损了必然心疼,所以就想着,若是自己有命走出沙漠,一定要为你做些什么。”
大师兄站出来道:“知晓施主的好意,可实在是不需要。”
司马维还欲开口,突然,对面传来几声中原人的叫喊。
“司马维——”
“司马维是你吗?”
“司马维,真的是你,终于找到你了!”
那群人显然是他走失的同伴,司马维雀跃地朝他们挥手:“是我!我在这儿!”
“施主,既然同伴已找到,我们就此别过。”大师兄说罢,拉着蒲寻就跑。
朝国寺的方向,逃命一般半步不停,直到进入寺内,方才松了口气。
“唉,小师弟呀。”大师兄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
蒲寻被拖了一路,脸红气喘,好奇地问他那不稳重的大师兄:“跑这么快作甚?”
大师兄道:“若不快跑,恐怕我们就要被害了。”
“被害?”蒲寻蹙眉道,“被司马施主?怎么会?”
大师兄拔高了音量,颇为激动:“你没听他说一路就盯着你的伞?在沙漠的时候,他知你年幼可欺,专找你讨要水和食物。休息时一边抱紧自己的财物,一边又打量我们,小人之心度和尚之腹!我们若是想害他,何必于穷途救他?”
蒲寻温声道:“他一个人,出门在外,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所以啊,他找到同伴了,我们就成弱势了,我们得躲着他。”大师兄弯腰替蒲寻整理僧袍,“师父不在身边,只能师兄机灵点儿保护你了。”
僧袍整理完,大师兄又检查了蒲寻背上的伞,检查无误后,对他道:“幸好没被人群挤坏。”
蒲寻“嗯”了声,道:“多谢师兄相护。”
“师兄看着你长大,自然要护你周全。”低头将自己拾掇了一番,大师兄道,“方才进寺时遇到好些卫兵,想必有贵人在,不可冲撞。你且在这院子里站站,师兄去寻一寻师父,然后再来接你。”
蒲寻不知作何回应,他能说“若是怕冲撞,师兄不如换我去”吗?
大师兄离开后,蒲寻站在原地,闭目默诵起了经文。
烈日当空,院中树木上栖憩着几只鸟,啁哳不休。
蒲寻一旦静心是很难被打扰的,今日听到这鸟叫却莫名心烦。他睁开眼,想探究是何种鸟类叫得如此凄惨,挪步的瞬间感觉到阻力。
咦?
仰着脖子的蒲寻立刻垂头看,这一看,吓了一跳——有个小孩倒在他脚边。
蒲寻第一反应是怕踩了这小孩,正欲后退,对方反抱住了他的腿,急切地喊道:“救我!”
“你是谁?何时出现的?”
小孩至多十岁,趴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重复道:“救、救……”
“好。你先起来。”蒲寻蹲下身,想要扶起他。
此时一个少年迎面而来,只见他上下抛着一块石头,冷笑道:“还敢逃?我看你逃到哪里去。在术兰,没有人会接受你,更没人救得你这个小细作!”
不等蒲寻开口,石头直接砸了过来。
少年手上很有准头,显然没想误伤,可出家人怎能见死不救?
蒲寻没傻到用自己的身躯挡下这一遭,他是有能力抱起这个小孩一起躲开的。
然而,他伸手抱对方,对方不仅不撒开他的小腿,还一口咬在上面。
“嘶……”
突如其来的痛感,刺激得蒲寻叫出了声。
与此同时,那块石头准确无误地砸中了小孩,小孩吃痛地哼了一声,随后抬头瞪着蒲寻,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答应了,就别想抛下我。”
术,多音字,文中念作术(zhú)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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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术兰囚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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