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冷气极重，莫非也是异血？神通可是属水行？我听闻血融水者，体温比常人都要低一些。不过如你这般冷的我还是头一次……你、你慢点吃，不够我再让店家准备些……”
十觞不醉茶楼，坐落于龙首城东市最好的地段。若是无灾无害的日子里，此地无论晨夕都必是人满为患。但这两日整逢“厄雨”期，店内萧瑟寂寥，没几个客人。但严东风还是开了个雅间，以便谈话。
只是后面一项活动一时半会间，显然是只能由他一个人进行了。
严东风看着面前疯狂往嘴里的男人，眉头抽了抽，心里忍不住嘀嘀咕咕。
昨晚上不是已经吃了不少了吗，这怎么还吃……他真的是被人压在那乱石下三天没吃，而不是十年没吃饭了吗！
路和喝风一样将第八碗饭两三口全卷进嘴里，嚼扒两下后就梗着脖子吞下。缠得满身都是的绷带完全没能阻碍他分毫！
感受到胃里切切实实积累的食物后，他才终于舍得放下一会饭碗，端起茶盏。
姿态优雅第抿了几口，清了两下嗓子，装模作样地抱拳摆了摆，勉强理会了一下聒噪的“救命恩人”。
“公子慷慨解囊，在下感激不尽。在下实在是太过饥饿，若不快些吃，实在是怕一个控制不住，就要张嘴咬上两位小友！这就不好了！”
顽石本坐在路和对面，专心致志地往自己的小包袱里偷菜，闻此，立即把听得嘎嘎笑的妹妹阿絮往起一拉。
“大恩难谢，就此免谢，江湖再见！”
“哎哎哎！等等等别走！”
严东风赶紧拉回二人，抽空瞪了胡说八字的路和一眼。
“你们两人独自离开，要是又被人抓了怎么办？不若让我护送到放光城？那里一向较为安定，又是莲会信众聚集之所，下月又逢安息日，王慬将军也会来，也许你们能在那找个好归处呢？你说是吧，路——”
严东风想要路和帮着说句话，扭头与他对视上后却不禁一愣。
其实这人经严东风破财捯饬以及大量投喂了一番后，已经从疑似恶鬼勉强变成了半个活人样了。
且从容貌上讲，路和虽面色苍白得很，骨相却不错，即使现在有些瘦的过分，但依然能称得上面容清隽。
只是……他那双眉眼生得太怪，尤其是瞳仁，黑得简直几乎没一丝光亮，叫人看了无端觉得不适，尤其是这样对视时。
“嗯？”路和歪头看来，似是对他眼中略微不快的神色并无察觉。他脑门上也缠着布条，这会血又几乎将那白布浸透了。
严东风甩甩头，懊恼地砸了自己脑壳一拳。“没什么没什么。总之你们俩先跟着我……路和你，你也先跟着我，虽然你什么也不愿意说，但既然有仇家追杀，自己单独行动也很危险……”
路和端起茶杯，又闷头喝了一口。暗暗挑眉。
没想到还真给他遇上这人傻钱多又大善人的小少爷了……这种性格怎么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他感觉脑子里似乎飘过去什么，打了个微卷的风一样，只是什么也没能抓住。
算了。
以前的事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反正应该也没什么重要的。
只要他还活着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没什么重要的。
顽石毕竟是个孩子，手劲自然大不过比他年长了十几岁又常年习武练剑的严东风。
他烦恼地坐会凳子上。“我们是两个麻烦，你们要是想找死，就尽管带上我们好了！”
“我不想！”
路和“当”地放下茶杯，大声接茬。严东风夹了一筷子菜塞他嘴里。
“你们才不是什么麻烦！你们只是被麻烦找上了！你同我说清楚，那什么长生仙为什么要抓你们？我一定会帮你主持公道的！”
严东风将双刀拍在桌上，以示决心。
顽石对他翻了个白眼。
“严公子，若我们也能如你这般家资丰厚，是身怀神通的异血，我也不会把自己当麻烦。我们这些穷鬼，不说穷这一大罪，甚至连血都不干净，混着鬼类的脏东西！人家想我们死还不是人之常情。”
严东风还想进一步争辩，顽石打断他，
“你们这些大族的公子肯定知道吧，圣国是怎么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我以前听一个要死的回生族说过，七十多年前，西边‘天堑’的另一边也是圣国的土地，那时的人们都信仰、尊奉天神选出的圣主，在圣主的庇佑下，圣地的人能在濒死时使用‘回生’的能力，仿佛再获得一条命一般，从而延长寿命。”
“但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相信圣主，他们相信了恶鬼，甚至与他们结合，生下了我们这些‘污血’。”
顽石扬起头，那双象征混血的赤色瞳孔中没有什么情绪，他看着严东风与路和，理所当然道，
“最后信仰圣主的人越来越少，恶鬼占领了圣地，圣主失踪，天神震怒，自此以后，回生之能不再，灾厄降临。‘这些都是你们这些污血，还有你们肮脏的爹妈害的’，他这样跟我说。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至少，现在无法回生的那些人对我们的怨恨是真的。所以你看，想要杀我们不是很正常吗？”
严东风一时哑然。
他知道顽石说的没错，灾厄愈来愈重，受灾害病的人愈来愈多，善民对混血的怨恨自然越来越深。
不过，他其实还是想说，明事理的善民还是多数的，千万不可自轻自贱……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路和嘎吱嘎吱嚼菜杆的声音。
他眼瞅着两方都不言语，主动提问：“可是这长生仙不是都已经长生了吗，他还要派人抓污血泄愤？”
顽石冷哼一声。“一看你就是孤陋寡闻！那长生仙据说是从前荣社的人，荣社曾经现过‘厄童’，一个社几乎死了个干净，自然对污血格外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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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鬼的王通过污血身体里残留的鬼之血，养出一种‘厄童’。据说那厄童一旦长大，少则一社，多则一城的人都会被它害死！五年前的荣社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过他们现在也是祸福逆转，听说是他们社里有个活了一千多年的‘长生仙’，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生活困苦，终于自吐身份。哎哎悄悄对您说，我听一个乞活说过，要是抓够污血献给长生仙，他就能帮你重得回生之力！”
路和摇着食指晃着绣着“严”字的钱袋子，脑中回荡着从茶楼伙计那打听来的消息。
“这污血还真是危险啊。”他有点遗憾，“本来以为能再多赖严大公子几天，但这样下去，小命不保的可能性更大啊……”
“大好人”是这样的，傻愣愣的什么事都会往上冲。
路和一路走出了城门，到了护城河边。
这什么龙首城既然牛鬼蛇神这么多，他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路和本是打算跟个行脚商一起走去别处，赶紧离这怪里怪气的地方远远的。但今日显然不是个好时候，进出城门的只有零星几人。他凑上去与人答话，人们也多谨慎小心、不愿多谈，就是有出去的，看着也不像是要走远道的。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头顶的阴云。成堆的灰黑色积聚在一起，间或闪过数道骇人的白光和猩红的血色。
那绝不是正常下雨的前兆。
那是他们说的“厄雨”吗？
“以前的也是这样的吗？”
嘶……要不还是再赖小公子两天吧！他到底活在一个什么怪地方？！
又等了一会，眼看着人不来，那什么“厄雨”倒是要来了，路和准备先回去再说。脚方抬起，护城河面上的一抹异波令他步伐一停。
不自觉地走近了几步后，他看清了那河面上的东西。
——那里漂着一个人。
更准确的说，是个与顽石身量相差不大的孩子。
一般来说，路和是不爱管闲事的。
但他思绪顿了顿，拖着一条腿快走过去——他左脚有些微跛，想要走快有些费劲。
就当是捞起来回去激发一下严少爷的同情心，顺便给自己挂个“小好人”的签子。
黑云夹缝里幸存的最后一丝光正巧地穿过这片水，路和淌进水里，借着那光终于将水里半浸着的白玉似的小人看清了。
水波微微轻晃。
冬日未尽，此时的河水里还结着薄薄的几片冰。那穿着白衣的童子就沉在薄冰之下一点的地方。双目静静地阖着，只有一点长而密的羽睫与几缕浮起的鬓发露出水面，其余的乌发水草般擦着他肩头摇摆。
轰鸣的雷声愈来愈强，像是黑夜里迫近海滩的浪潮。但那童子小小的身躯却仿佛有股奇异地力量，将这片水域与外面的天地隔绝成两个世界。
他是无声的水墨画中，为天上人蘸夜揉云勾勒出来的。
路和一瞬间有些悔意，末了还是伸手了。
“反正无论如何，我把你捞起来了，你可就得好好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路和见他还有气，解了石头的系绳，将人抱起，正计算着要让着小孩给自己当点什么牛马，那孩子却在脱离水后的瞬间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濒死般咳嗽起来。
路和手忙脚乱地就要把他往地上一撂，他却突然睁开了眼——
猝不及防，路和被框入一双润着几丝凉意的眸子里。一阵毛骨悚然之感从脊柱蔓延至全身！
但实际上，那双眼明明称得上温似明月柔若春水。
路和错开目光，避开那双浅谈而剔透的眼瞳。
“我救——”
“你救了我……”
孩子的声音与路和的声音一同响起。
路和听见他微微沙哑的声音，脑子里的各种道德要挟突然有点卡住，没能说出来。
在宥的目光轻轻落在抱着自己的男人身上。枯瘦如柴，血气将尽，内伤外伤无数。身体更是冷得像坚冰。
将死至人。
在宥将头稍稍挪动了一点，以便能更清晰地听见那胸腔里缓慢跳动的声音。他配合着那声音说话，视线从对方的指尖滑落到曳地的发梢。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报答你。我名在宥。恩人怎么称呼？”
那只左手上缠着的布条被血水与河水浸成黏腻的模样；一些发丝结了片片霜花。
“……路和。”
心口被抵住，路和有些不舒服。他把人竖着扔地上，自己往城里走——厄雨快要落下来了。
“你这么小一个人，能怎么报答我？搞不好还要倒吃我的喝我的，给我找麻烦！”
在宥并不费力地跟上他的脚步。在路和看不见的角度，几步之间，他的个头长长了一些，发丝随着风微微扬起，没过了一点肩头垂到身前。
“我不会给你找麻……”
一阵风沙将他话的后半悉数吞没。白衣童子站定，在呼啸声中回身，数只毒箭正藏匿在风沙声中迎面而来，在其回收的刹那先后正中其双目与眉心——
已经走进城门的路和被沙子迷了眼，揉着眼睛对稍远处的孩子喊道：“喂！快跟上来！别想偷跑，欠债不还，小心遭天谴！”
“眼睛里进东西了，我去洗一下，就来。”
白衣童子抬手拔掉身上的几根箭，丢进河水里，与藏在对岸草丛中的人对视片刻，见他除了惊惧之外再无反应，于是便颔首示意了一下后，到河里拢水洗掉了眼眶与脸上的血水，再起身时，碎裂的双瞳与眉心可怕的箭洞已经消失不见，从未存在过般。
在宥会很快长大的~=v=其实他比路和还要大两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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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生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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