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馆,塔尔才注意到已经到了11月6日的凌晨。他昏迷了三天多,如果虞影溯真的像对他做什么,他早就死一万回了。
这个吸血鬼和他从前遇到的那些都不一样,对同族没有多少怜悯,对猎物却很尊重。好像在他眼里,人类才应该是作为主导者的那一方。
塔尔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虞影溯。左眼下的泪痣比记忆中淡一些,或许是因为灯光昏黄,或许是因为他有些困倦。
“怎么了?”虞影溯问。
“没,”塔尔低声说,“我第一次读你名字的时候想起一种花。”
虞影溯问:“虞美人?”
“不是,”塔尔说,“是罂粟。”
美丽,却生来就带着毒。
虞影溯拿不准他停下来的原因,也同样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塔尔有时候很好懂,但偶尔也会变得难以捉摸。
“我的第一感觉没错,”塔尔低声道,“你的确让人上瘾。”
虞影溯定定地看着他,沉默半晌后突然笑了。果然捉摸不透是偶然的,他什么都藏不住。
“我不想碰能让人上瘾的东西,虞影溯,”塔尔低声道,“太危险了。”
烟酒危险,罂粟危险,虞影溯也危险。
吸血鬼能有多少感情?他们亲情淡漠,爱情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如果他真陷了进去,到了最后谁知道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虞影溯没说话,他一级级台阶向上走,最终停在塔尔面前,相隔两层,得仰起头才能看见塔尔的眼睛。
“但抗争不过的时候,妥协有时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虞影溯说,“你不那种走不通还死磕的人,否则我们不会站在这里。”
塔尔噎了一下:“你别引诱我。”
“我没有啊,”虞影溯又往上走了一步,指尖触碰到塔尔的小腹,“你好好想想,是谁在引诱谁?”
塔尔下意识往后躲,却被抵住了后腰。他挣不开,虞影溯手指像是锁一样钳着他,动弹不得。
“我其实没想到你会开那扇门,”虞影溯看着他,“不怕我生撕了你吗?”
塔尔连呼吸都屏住了,靠太近了。
“有……那个牙印。”
“这不是原因,塔尔,”虞影溯的掌心贴在了他的伤口上,“你为什么这么放心我?浑身是血的人面对血族躲都来不及,你反倒把伤**给我来处理……嘴上说不想靠近危险的是你,主动把自己置身危险的还是你……塔尔。”
他抓住了他的手腕。
“到底是谁在引诱谁?”
塔尔不知道,他杀过那么多吸血鬼,但如果真的要和他们相处,却没有半分经验。
可这不应该,即使身边的是个普通人,他也绝不会在那种濒死的状况下向他求助,甚至默许他在腹部下口,将手伸进腹腔清理内部。
“只是慌不择路,”塔尔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快死了谁顾得上那么多。”
“只是……吗?”虞影溯笑了,“你是在骗我,还是骗自己?”
塔尔猛地抬眼,下一秒就挣开了虞影溯的桎梏,逃跑似地上了楼。
房间朝西,为了遮住夕阳,他们临走前拉上了窗帘。如今的屋内漆黑一片,星光照不进来,路灯也照不进来,只有晚风会偶尔窜进来。
塔尔本以为他没跟上来,但就在门即将被关上时,虞影溯却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入。
后背忽地撞在了门板上,塔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抵在了逼仄的夹角里。他下意识攀上了虞影溯的手肘,尝试挣脱,但对方纹丝不动。
那双红色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他,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能看穿他。
“你看,”虞影溯低着头,“房间也只要了一间。”
塔尔深吸了一口气。
虞影溯不需要睡眠,但一间房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即使他睡着了,虞影溯也会一直待在他身边,看着他,或者说……守着他。
“真要拒绝,就拒绝得彻底一点,”虞影溯低声道,“你现在推开我还来得及。”
“推开干什么?”塔尔放弃了挣扎,“想咬我?那随便,让你咬回来。”
虞影溯眉头一皱。
“食欲我满足你,”塔尔顿了顿,“跟你上床我也不亏。”
虞影溯快气笑了。
“我忍到现在,你跟我说这个?”他掐着塔尔的下巴,“那你抖什么?紧张?还是害怕?”
塔尔抿着嘴,试图从这种无由的恐惧中逃离,但稍稍一动就感觉腹部在隐隐抽痛。可伤口分明愈合了,那疼的又是哪里?
“你知道你的表情看上去像快哭了吗?”虞影溯说,“我不逼你,你也别逼你自己了。”
他退了一步,本以为塔尔会第一时间逃跑,却没料到对方顺势跟了上来,推着他撞到了身后的另一堵墙上。那双眼睛里的碎星流转,时不时闪着光,真的像是星空一样。
虞影溯的后颈被他向下拉扯,下一秒,颈侧先前留了牙印的地方再次传来了熟悉的疼痛感。
“让我慢慢来,你自己随时想咬就咬是吗?”虞影溯托着他后腰,被痛感取悦了,“这就是你说的‘还行,没什么怪味’?”
呼吸就扑在他颈侧,虞影溯有种错觉,好像他们之间他才是那个食物。温热的唇舌摩挲舔舐着冰冷的皮肤,他掌心下的皮肤开始发烫,荆棘再次生长而出。
但他不知道,现在的他对于塔尔而言像是极渴时的甘霖、热夏中的寒冰,靠近是本能,无法抵抗,也克制不了。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入口的血液甘甜清冽,小腹的疼痛缓解,颤抖的肢体重新得到控制,混沌的思绪也重新变得清晰。
没有人再说话,虞影溯托着他的后背,稳固,却轻易就能挣开。
虞影溯轻轻笑了两声,颈侧被舔过的皮肤开始缓慢愈合,直到止了血,塔尔才像他刚才一样退了一步。那双低垂的眼中混杂了太多的情绪,不过多久,就像是突然放弃了挣扎,逃跑一般从他眼前消失。
浴室的门被摔出了很大的声响,回声好几秒后才彻底停歇。
浴室内的塔尔盯着镜子看了很久,半晌后便开始脱身上的衣服。他感觉不到冷,可秋季的夜晚理应有丝丝寒意。
他转过身,发现就如虞影溯先前所说,右侧肩颈拿道疤消失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手臂上小时候摔进后院玫瑰花丛留的痕迹没了,后背被四个吸血鬼围杀时的抓伤没了,膝盖上被骨头刺出后的缝合疤没了,脚上深深浅浅的刀疤也没了。
他这副身体像是被刷新了一遍,表层的旧伤愈合,内里的血液沸腾。但他没看见虞影溯所说的黑色荆棘花纹,
塔尔没来由地觉得浑身燥热,打开了冷水,让水流当头浇了下来。
浴室外的虞影溯敲了敲门。
“你没拿毛巾,”虞影溯说,“我挂在门口。”
“拿进来,”塔尔拉上帘子,“不然我一拧开就会掉。”
木门开启的声音很轻,虞影溯刻意没有隐藏脚步声,把台面上的水渍擦干净之后才放下手里的东西。
“我记得有热水。”
“有,”塔尔低声答,“一会儿再开。”
“会生病,”虞影溯说,“你开了我再走。”
塔尔没说话,他等后背的燥热缓慢褪去,才将开关挪到了另一个方向。水汽蒸腾,虞影溯就打开了浴室的门,走出去轻轻关上。
而直到塔尔从淋浴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被虞影溯拿走了,整个浴室里除了他拿进来的毛巾,就只剩下洗手台上一条折好的毯子。
“虞影溯,”塔尔把门开了条缝,“衣服给我。”
“太脏了,穿不了,”虞影溯说,“天亮了给你去买,晚上将就着睡吧。”
“没衣服我怎么睡?”
“有毛巾有毯子,你总不至于光着躺在我面前,”虞影溯似乎在笑,“害羞?”
塔尔深吸了一口气,把毯子裹在腰上,停顿了片刻后还是走了出去。虞影溯坐在窗框上,看着窗外斑驳的天空,指尖的金色荧光闪烁又熄灭,像是一根因为太潮湿而点不燃的火柴。
“你身上的伤没好?”虞影溯低声问,“我闻到味道了。”
塔尔只觉得水冲在身上有点疼,没发现血痂化开后又流出了血。他后背上的水渍并没有完全擦干,溢出来的血像是细线一般流淌在脊椎和肌肉的沟壑中。
“过来,”虞影溯说,“处理伤口。”
他拉开了窗帘,屋外月光洒在他身上,像是一层朦胧的细沙。塔尔却停在了阴影里,想着自己进屋前和虞影溯说过的话,还有进屋后失控的啃噬。
虞影溯不催促,也没有重复第二次,良久之后,塔尔还是去了他身边,将后背交给了他。
指尖从腰底沿着血流的痕迹一路向上,最终停在肩胛处裂开的伤口上。后背的肌肉因为触碰猛然缩紧,而后又微微颤抖着被迫放松。
“里面留了一根木刺,帮你拿掉了,”虞影溯说,“别动。”
塔尔的后背几乎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纤细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感。他想把獠牙嵌进去,这种皮肤仿佛指尖一划就会留下痕迹。
虞影溯站起身,低头伸手揽住了塔尔的腰腹。他恶劣地用獠牙撬开了伤口,獠牙嵌进去的瞬间,怀里的人弓起了后背。
“虞影溯,”塔尔抓住了他的手臂,“你……”
“就一点,”虞影溯低声道,“我刚才伤得太厉害,有点饿了。”
舌尖堵住了伤口里涌出来的血,但虞影溯却尝到了一丝咸味。塔尔似乎在出汗,血和汗珠交叠在一起,近在咫尺的气息熏得他理智全无。
獠牙再次嵌进了皮肤,但位置已经变了,虞影溯的呼吸打在他肩膀上,冰冷,却让他很舒服。吞咽的声音就在耳边,揽着腰腹的手扣得更紧。塔尔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头,獠牙只差那么几厘米就会刺穿他的颈侧血管。
他闭着眼睛等,等得意识昏沉、困倦上涌。
虞影溯却停住了,指腹抵在他的喉结边,又轻抚着移到颈侧。他轻轻按了按,怀里的人却已经彻底放松了下来。或许是唾液的致幻作用,或许是真的太累又消耗太大,塔尔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仰着头靠在他肩上,毫无防备地露出了命脉。
虞影溯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盖好了毯子。
“你不拒绝,就是默许我继续,”他俯下身,轻声说,“塔尔,这是你自愿的。”
睡梦中的人没有回答,指尖却勾住了他落在床边的发梢。
虞影溯回到窗边后望了一眼楼下,那个藏在阴影中的身影向前走了一步,现身于月光下。他回头望了一眼睡熟的塔尔,翻窗而出。
“有事?”
“你会不得好死的,疯子,”赛尔芬看着他,“觊觎他者,无一例外皆不得好死。”
虞影溯朝三楼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你早说过我是个疯子。”
“我以为你至少该知道惜命。”
“我的命不值钱,”虞影溯看向他,“倒是你,把帕特里夏留在罗莱斯,不怕她出什么事吗?”
赛尔芬脸色陡然一变,手杖敲击三下地面,虞影溯周身的气流在一瞬间变得锋利无比。风禁锢着他的手脚,又化作利刃划破他的皮肤。
“你要是把他吵醒,我就撕了你,”虞影溯纹丝不动,只是盯着赛尔芬,“伯兰,我说到做到。”
狂风骤停,但风刃停在他后颈,看不见的锁链禁锢着四肢,让他无处可躲。
“虞影溯,我看在那个烙印的面子上不杀你,但你好自为之,”赛尔芬低声道,“但你这辈子都别想去掉。”
“还能去掉?”
“能,”赛尔芬一笑,“背着他把耳朵割了就行。”
虞影溯盯着他,半晌后扬起了嘴角,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在笑中平添了几分杀意,让赛尔芬后背发冷。
下一瞬,风刃断了。
虞影溯掌中银刀出鞘,不过眨眼间斩断了风刃和风锁,突进到赛尔芬身前,掐住他的咽喉。赛尔芬掌中手杖敲击地面,在五指收拢的瞬间化身为无数黑色蝙蝠,退到了几步之外。
“那把刀……”赛尔芬惊道,“你——”
虞影溯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可赛尔芬并不打算和他打。他化身蝙蝠四散而逃,临走时留了一封信,落在地面上。
——落款是羽谿。
塔尔的四周一片寂静,像是沉入了寒潭的水底,冰冷的黏液将他包裹在内,透不过气也无法呼吸。
他低头看见一片暗红色的海,自己的双脚被无数只鲜血淋漓的手紧紧抓着,森白的骨骼上挂着腐肉,一张张面目全非的脸朝着他尖叫,耳边分明什么都听不见,却让他头痛欲裂。
咽喉被一团虚无扼住,越是挣扎,越是窒息。他想掰开脖颈的束缚,可自己的双手丝毫不受控,反而掐住了脖子,越掐越紧。
一阵尖锐的哭声惊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开,无休无止的哀求停顿片刻,变成了凶恶的咒骂、嘶哑的诅咒、凄厉的惨叫。可梦中人不知自己身在梦中,断裂的骨骼会穿透他的身体,剧痛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脊髓。
他止不住地发抖,无能为力的绝望铺天盖地朝他涌来。挣扎只会让身上的尸骸攀得更紧,无数张熟悉的面孔飞快地在深渊之底那些人们的脸上变换。恐惧几乎将他淹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听不真切,但那其中却有他自己的声音。
直到血雾化散,塔尔在那些人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满是血污,吸引着他伸手,却在指尖即将触碰之时化为灰烬。细碎的尘埃扑面而来,又在他身后看不到的地方变为另一个他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人形。
“塔尔。”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醒醒,塔尔。”
他想睁开眼睛,可意识被囚禁在寒潭之底,那里是深渊的尽头,罪恶和污浊让这里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
“睁眼。”
塔尔猛然惊醒。
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呼吸短促,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虞影溯的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但看不清表情。
“做梦了?”
“嗯,”塔尔挪开视线,“做了个梦。”
他手脚冰冷,眼中恐惧之色还未散去,浑身发抖。虞影溯从柜子里取出了备用的毯子,罩在他头上,一把抱起挪到了另一张没被冷汗浸湿的床上。
塔尔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想让头顶那张毯子把自己完全笼罩在内,不会有人看得到他,也不会有恶鬼来找他索命。那分明只是个梦,却真实得仿佛是他注定的未来。
“赛尔芬刚才来过,送了一封我哥给我的信,让我听我姐的话,远离罗莱斯,”虞影溯低声道,“但我现在也回不去。”
塔尔闭上了眼睛。
“塔尔,”虞影溯叫他的名字,“你进屋后咬我,是为了验证伯特莱姆说的话吗?”
半晌后,毯子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应答声。
他们交换了那么多次血液,却毫无转化的迹象……没有比这更能说明他不是人类的了。
“但你知道吗,血族只会转化自己的爱人,”虞影溯坐到床边,“因为害怕离别,想长相厮守。”
“那联盟骗我的事又多了一件,”塔尔哑着声,“他们说吸血鬼转化人类是为了报复,要在日出的时候看着他灰飞烟灭。”
虞影溯一怔,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暗党宴会上,听到一个血族说他失去了自己刚转化的爱人。联盟把他绑在了一片空地上,让他在初阳和晨风里尸骨无存。
“每个猎人在刚加入联盟时会被告知将来可能遇到的所有危险,包括最可能的死亡方式,”塔尔说,“联盟说吸血鬼会把猎人的血液吸干,或者转化之后让他们被阳光晒死。”
塔尔裸露在空气里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一路沿到颈侧。
“可交换血液是很亲昵的行为,”虞影溯说,“血族会咬开自己的皮肤,用接吻来渡血。”
“所以都是假的,”塔尔将自己缩得更紧,“全他妈都是骗人的。”
黎明前的檀枫镇一片死寂,黑得仿佛他梦里的深渊。
浑身的冷汗都褪了,塔尔只觉得后脊发烫,罩在上面的毯子成了累赘,又不能轻易拿掉。
“你的后背,”虞影溯轻声说,“很烫。”
虞影溯看不见他的脸,却能看清脊柱的每一节凸起。
“虞影溯……”塔尔的声音在抖,“你别看我。”
“看不见,”虞影溯说,“都遮住了,我看不见。”
冰冷的手隔着一层布料触到了他的脊背,掌心下的躯体在颤抖,似乎极力抑制着什么,又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放弃了。
塔尔被溢出眼眶的第一滴泪水击垮,沉默维持良久,哽咽又如同洪水溢出了喉咙,慢慢又变成了沙哑压抑的低吼。他多希望周围变得吵闹,可黎明前的檀枫镇太过安静,一切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掌心沿着脊骨落到了后腰,停顿片刻,把塔尔揽到了肩上。虞影溯听见他沙哑地问为什么,问凭什么,像是知道答案,又不敢去相信答案。家破人亡、信念崩塌,痛苦混杂着蚀骨的恨盘旋在黑夜上空,压得人奄奄一息。
“都会结束,”虞影溯低声道,“都会结束的。”
天边已经开始泛出光亮,檀枫镇即将迎来又一个清晨。
我觉得花儿像个磨牙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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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2章 深夜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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