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总监，你想听我的戏么？”
荣令仪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你就会毫无招架地，沉入到他在最小范围内营造的独立世界里。
赵千钧感觉有点微妙，他这样子看她，不像是问她想不想看戏，倒像是问她“赵大官人你想不想听我的曲儿”。
到底是谁给她的勇气让她这么想……
她赶紧甩干净自己莫名其妙的脑补，荣令仪亲自邀请，证明他们这合作有着落啊。想到这，她语气也欣喜几分：“那当然想了！如果能有机会看完全场，我们作品的设计也会更加丰富和鲜活。”
“全场？”贺燳华语气稍稍惊讶，但他倒是没停下吃饭的筷子，“哎千钧，你不能一下子要求太高了，回头给他累撅了成天找不着人，你怎么跟他沟通合作。”
赵千钧心想，演全场难道会让尊贵的令仪公主工作时长突增吗？
一旁的安东尼比她先发出了疑惑：
“荣老师，全场要演多久啊？”
“改编版的《牡丹亭》全本目前有二十七折戏，大约要九个小时。”荣令仪吃相很好，细嚼慢咽的，说话时就停下筷子认真回复。
赵千钧刚才默默观察到，荣令仪饮食上明显喜欢清淡一挂，而且偏甜口，他自从坐下开始吃饭，便只在白灼菜心和碧螺虾仁上下筷子，盛的也是桂圆鸡头米甜汤。吃到一半，甚至夹了酒酿饼，甜咸永动机吗？
他的吃饭偏好倒是纯粹天真，像小孩儿一样随意。
千钧瞥到这酒酿饼是玫瑰馅儿的，一时也有些好奇味道，便也不动声色地想去夹一个，无奈碟子离她不那么近，她就稍微伸直了胳膊去够。
荣令仪注意到她的动作，抬手将那碟子挪到离她更近的位置。一抹笑意虽不明显，但唇角梨涡浅浅漾起，暴露了他此刻心情应是不错的。
啧……令仪公主不用这么细心吧。赵千钧饼是夹到了，但难道就不能让大馋丫头更体面些吗？
贺燳华不是没看到他俩这小互动，挑了挑眉，决定现下还是先当个正经人，回头有的是时间调侃荣十三。于是他继续跟安东尼解释：
“也就是说，全本版要么演全天，要么分上中下本，连演三晚。我们令仪这么懒的角儿，现在一季度两场已经很给面子了。他本来就话少，自从场子排多了，嗓子累，更不乐意多说话了。”
旁人再怎么称赞荣家十三爷温和稳重，但在贺燳华心里，荣令仪一直就是很极端的人，他前几年勤勉的过分，这两年好像遭到反噬了一样彻底“摆烂”，凡是能不亲力亲为的，他就不亲自过问。
贺燳华顿了顿，有些迟疑地建议：“其实不看全本也没关系吧，精华版也挺长的，应该够你们大体了解昆曲了，其他的你们跟令仪再沟通不行吗？”
“那不行，不完全了解始末，怎么能做好细节。”赵千钧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否定了这个建议。“Keese发展到现在的程度，重点已经不是眼前的盈利状况，而是利于长远的突破式创新。”
千钧目光明亮，语气平和又坚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越是快节奏的时代，越得要慢下来挖掘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创作出古今融合的时装，才是我们工作室落在江城的初衷。”
“但令仪最近在江城的演出只有精华本，昆剧团下次的全本演出要在意大利啊。”贺燳华转头问荣令仪：“罗马科斯坦齐歌剧院，是这儿吗？”
荣令仪用瓷勺喝着甜汤，轻点头，思绪却在咀嚼刚才赵千钧说的那番话。挖掘？这世道人人追名逐利，能有耐心挖掘的还有几人呢。
他也完全没在意贺燳华说他懒散，仿佛默认。
“确实有些可惜……那下次的精华本演出，可以让我们工作室集体观摩一下吗？”千钧略带试探地问。
“当然，回头我让人把票送到贵司。”荣令仪放下碗筷，长长的睫毛掀起来抬眼看她，眼皮上的小痣被藏进去，露出琥珀般透亮的眼睛，却像潭水深邃，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我会把科斯坦齐歌剧院的票一块儿准备好，贵司如果时间合适，荣家可以安排机酒。”
“？”贺燳华的表情就像黑人问号脸，“你……你们的合作这是谈成了？进展这么快？”
赵千钧也是很惊讶，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疑惑。
是啊，太顺利了吧，她的事业运真的像小时候老道长说的那样，在二十八岁这年要好起来了吗？
这玄学看来真是不得不信啊。
“令仪老师愿意合作真的是太荣幸了，只是这机酒就不用……”
“如果合作顺利，我们的戏走出国门也要仰仗贵司了。”荣令仪不疾不徐，巧妙转移了话题，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今天就是在我家吃顿便饭，二位不用拘束。”
“对，千钧，Antho，你们别客气，令仪啊就是话少些，他脾气很好的。”贺燳华顺着荣令仪的话讲下去，活跃了气氛。
这么一看，他们在座的四个人，没有一个穿着打扮像是商务合作，真像是来朋友的朋友家吃一顿晚饭。
她和安东尼穿着虽说休闲了些，但毕竟他们是做服装的，穿自家品牌见客户其实也毋庸置疑。
贺燳华单穿件灰色衬衣，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感觉就是下了班来发小家蹭饭。
荣令仪上身一件素色的圆领衫，像是亚麻布料，但也有些厚度。干干净净的，莫名有几分禅意。
赵千钧看他的衣服形制，像是唐圆领袍改良的款式，长度改短，倒是很舒服日常。回头可以再研究研究，做在样衣里试试。
赵千钧如是想着，突然记起来一件大事。
靠，她今天怎么了，人家令仪公主先答应给送票，他们倒好，这礼都还没送呢。
一向理性运转的大脑频频出走，她赵千钧今夜真是把美色误事诠释的淋漓尽致……
回头安东尼他们把这事儿告诉Lorenzo，指不定又得被他笑话大半年呢。
放下碗筷，赵千钧起身，把刚才放在不远处小几上的口红套盒递过去，语气有些尴尬：“呃，我一开始以为您是女士所以……不过还是希望您能用得到。”
“没关系，谢谢。”荣令仪接过扫了一眼，似是回想起刚才的乌龙事件，笑意又盈上来几分。别说，他还真用得到，便干脆递给了榆叔：“送到昆剧院吧。”
“……还有这个。”
赵千钧从她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又长又窄的竹叶暗纹绢布盒，双手拿着递给他。
“这是？”荣令仪迟疑了一下，也双手接过。
“您看看还瞧得上吗，我也就这点收藏水平了。”赵千钧笑道。
他垂下眼睫，瓷白修长的手指拨开侧面卡扣，打开了盒子。
一把精致的象牙折扇呈现在眼前，他小心将扇子拿出，一折一折地展开，细细端详起来。
十八骨象牙镂空雕缠枝花纹折扇，扇骨莹白，触手温润细腻，长度适中，展幅也刚刚好。扇面缠枝花纹繁复交错，略透灯光，扇沿穿着暗金线，扇子整体细、密、薄、精，开合间扇骨轻响，声音细小清脆。
扇骨正面通雕的雀鸟登枝纹，看着不像喜鹊，更像是寒鸦。
这女人还真是……各方面莫名地和他心意啊。
“呦，这可是个好物件儿，瞅着有些年头，怎么着也得是清末吧。千钧你可以啊，没想到在古玩收藏上也很有研究嘛。”贺燳华有些惊讶，这赵大总监审美上确实有水平，不怪荣令仪今天这么社交反常。
他干脆凑到荣令仪身边细看，一边欣赏一边乐呵，“令仪，这让你四叔看到不得眼红好久啊。”
荣令仪索性把扇子合了，就那么拿在手中把玩，也不给贺燳华看。
贺燳华道他小气，他也充耳不闻，只对着千钧道谢，笑意让他的五官更显艳丽。
“赵总监破费了，我很喜欢。”
贺燳华忽然双目圆瞪，转头盯着荣令仪的侧脸，表情像撞了鬼。
不是吧，荣令仪从小到大都很少直接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刚刚如此直抒胸臆的赞赏，看来千钧给他的印象很不一般。等今天晚上送回千钧和安东尼，他一定得打电话好好“拷问”一下。
赵千钧见令仪公主如此反应，她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是缺个扇坠子，回头如果淘到合适的，再送给令仪老师。”
“赵总监刚才的误会，是觉得我不像杜丽娘么？”荣令仪对她探索兴致更甚，突如其来地好奇起来。
“奥，那肯定不是，主要因为您声音跟戏里完全不一样嘛，一时没反应过来。”赵千钧硬着头皮找补着。
“嗐，这个我清楚。”贺燳华眼尾上扬，相当松弛，“这男旦啊，基本都是音域广你明白吧，令仪从小那嗓子吊的，没少练呢，一上台亮了相就没有赶得上他会夹的。”
“噗……”赵千钧实在没忍住。
“哼，”荣令仪轻哼一声，不显情绪，一张口却像淬了毒：
“贺总做事还真是一贯有条不紊齐头并进，吃着饭也不耽误您胡扯。”
赵千钧使劲绷着，干脆拿起碗来扒饭，肩膀忍笑忍得轻轻抖动，面上不敢放肆笑，内心已经开始爆笑如雷。她突然想起那天贺燳华跟她说，“荣十三说的可远不如唱的好听”，一下觉得更好笑了。
安东尼毕竟外国人，对中文理解的反射弧有点长，但等他明白过来，已经笑出声了。
贺燳华心想他怎么每回都被荣令仪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反击重锤，急了：“嘿你怎么说话呢你，我这形容多精准啊，多么通俗易懂，你小时候那外号你忘了？江城第一小夹子……”
一顿饭吃完，赵千钧虽仍摸不透荣令仪，倒是对贺燳华的性子越发了解了。
那头贺燳华情绪稳定了下来，用纸巾擦擦嘴，随口问道：
“话说起来，静柏昨天哪儿忙去了这是，也不接我电话。”
榆叔给他们递了温热的湿手帕，顺便回道：“静柏少爷最近去了陇省发射场，可能是信号不好。”
“哦，怪不得。哎，静柏也有三十了吧？”贺燳华一眯眼睛，扭头又去损自己发小：
“荣十三啊，你就懒吧，你在这白日偷闲，让你弟弟们给你鞍前马后，这三十了也没个女朋友，我看了都心疼呢。”
“二十九了。”荣令仪端起姜枣茶喝了一口，觉得并不十分润嗓，又让榆叔取了他常喝的薄荷茶。“静柏有能力也有魄力，他愿意为荣家出力，我何乐而不为。”
“你不怕他反了你？”贺燳华这句话问得难辨真意，像是认真，又像是玩笑。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静柏。”荣令仪情绪莫测，眨眼间，右眼皮的小痣若隐若现。“我们荣家人毛病虽多，但最有自知之明。兄友弟恭，各司其职，从出生起，各自都领了无法摆脱的责任。”
赵千钧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番话里无端多了几分寂寥的味道。
“你要是心疼他，等四叔寿辰那天，你亲自去关心关心。”荣令仪瞥他一眼。
“你们家宴，我去不太好吧。”
“我们家宴，你什么时候缺席过？”荣令仪手中把玩着那把折扇，不知道在想什么。“泽柏过两天就回国。”
“……成。”贺燳华听到这个名字，一时间情绪波动，表情也不似刚才自然松弛，他像是想赶紧转移话题，都有些不经思考便张口：“千钧，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赵千钧此刻正在走神，心里寻思着刚才他们关于荣家堂弟的对话。看来，现如今荣令仪基本能放权则放权，他本人的工作重心应该大部分在江城昆剧院，这对后续的合作和沟通倒是一件好事，省的荣令仪分身乏术，顾不上他们这小工作室。
这会儿一下子被点到名，她后知后觉的错愕，瞪大双眼看向两人：
“你们家宴，我去不好吧？”
现在这句轮到她说了。
果然，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
“四时园风貌并不亚于凤来园，而且热热闹闹的，可比这儿有意思多了。”贺燳华喝了口姜枣茶，声音透亮，面色已不见刚才的反常。
她觉得贺燳华应该只是自作主张客气一下，没想到一旁的荣令仪眼尾微挑，不动声色道：
“四叔对园林研究和古玩收藏都远比我有见解。”
男人的眸光不兴波澜，看不出情绪和想法，但是姿容昳丽，一如既往。
他这意思难道是，你要是想从园林置景上汲取些灵感，去四时园收获更大？
赵千钧这下犹豫了。
以后若合作顺利，那凤来园倒是可以再找个由头细细参观，但是四时园是荣家四叔的私人园林住宅，哪有随便给外人参观的道理。
荣令仪既然邀请了她，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取取景，不能错失了欣赏中华园林文化的良机啊。
如此，她便不卑不亢地开口：
“谢谢令仪老师好意，既然这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边儿赵千钧话音刚落，贺燳华就无意瞥到，那荣十三眼中一闪而过颇为得逞的神色。
呦呵，这小子又盘算唱哪出戏呢。合着他随口而出的邀约，倒还说到荣十三心坎儿上了？
人为什么要上班[托腮][化了]（和内容无关的吐槽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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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美人欹枕恰凭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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