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赵千钧脑海中一直在琢磨。
毕竟她的职场经历十分“丰富”,一般来说,无论什么人,她只要实际见过一面,基本都能摸清这个人的大概。
但是荣令仪,一顿饭下来,依旧捉摸不透,毫无头绪。并且和他相处时让人有一种无力感,会觉得这是上位者的隐形压迫,就算想发挥主观能动性,也受制于他的气场无法施展。
或许是因为他不太张口表达,也或许是因为他喜怒不形于色,总之从外观看来,只能被他的美貌惊艳,而完全看不出他的想法。
赵千钧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被完全攫取了视线。详细去看,他的美貌精雕细琢,艳而清冷,老天毫不吝惜对他的偏爱,把故事感也凿进了他的眉眼,隐隐传出一种端坐于天地之间的厌世感,神圣与邪异并存。
明明养尊处优,但却生机淡薄,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呢?可与之相处,又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个男人果然成长于琼堆玉砌的荣家,矜贵从容,静水流深。那些莫名其妙的反差感,像是错觉在光影中若隐若现,让她怀疑是否真的看到过他眉眼间流露的荒凉。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安东尼也感叹:“荣家跟我印象中的豪门完全不一样,感觉……很有内涵。”
他中文水平有限,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更贴切。“我听说,华国历史上讲究士农工商,如果说荣家有千年历史,那么按照逻辑来看,商人家族在古代的地位不应该有这么高啊?”
贺燳华从后视镜看他一眼,笑道:“不是我吹啊,荣家千年绵延,诗书传家,荣家子弟个个怀珠抱玉,德才兼备,可从来不只局限在商界。”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千钧默默开口,嘴角带些无奈的苦笑:“看来比起‘商’,荣家更倾向于‘士’。”
士族门阀的士。
隋唐以后,社会制度逐渐趋于完善,但那些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门阀,难道就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当然不可能。
阶级分化只是换了一身外衣,潜藏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富庶之家,心怀谦卑,行事低调,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反而能千年来长居人先,这是家族生存和发展的大智慧。这么一看,荣家的历代家主都相当有远见,超前到有些反常。
毕竟荣家历经几朝皇权,又见证帝制终结,战火纷飞、风雨飘摇中,荣家这条大船如同诺亚方舟,安然无恙,日趋繁盛。
世族为什么能久经年月而不衰,除了囤置不动产、拓展商业版图,还有大概就是垄断知识和文化,让自家血脉延伸至政界。刚才贺燳华的话,也侧面印证了她的这番猜想。
总之,从古至今,士庶之际,实自天隔。
“千钧,你这会儿怎么沉默了?”贺燳华握着方向盘,用余光观察她的表情,却莫名从她脸上看出些寂寥来。“怎么,担心跟令仪的合作?你就放心吧,别人看不出来,我最是清楚的,看他刚才的反应,你们明天就可以准备合同了。”
“噢,没什么,也不是因为这个。”赵千钧对自己工作能力还是有点信心的,也能看得出这次合作**不离十,但她又不能坦白说我刚才在细细揣摩你发小,想了想只能感慨:“我只是觉得,令仪老师好像……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倒是,不过你不用多想,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跟令仪也不是一个世界的,那也没耽误我跟他亲如兄弟啊。”贺燳华很是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中的一丝自卑,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或者说,这种感觉伴随了他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任何人只要见过荣家人,都会作此感想,何况是见到荣家家主呢。
“贺总的意思是,你跟我们是一个世界的?”赵千钧开了个玩笑,想要绕开荣家的话题。
她倒没想到贺燳华会拿自己举例去开导别人,确实是个接地气的人,务实,高效,幽默,嘴贫,身上也完全没有“霸总气质”。
怎么着,江城的霸总们怎么都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那我肯定是你这边的啊!”贺燳华一副假装埋怨她的神色:“你看,你这是没真把我当朋友,还贺总贺总的。”
“那……燳华兄?”她脑海里一行弹幕飘过,还是燳华郡主更贴切。
贺燳华一挑眉,觉得赵千钧还挺幽默,爽快开口:“上道!”
后面一路,车内氛围就这么维持在了轻松欢快上。
千钧心想,哪天工作室搞团建的时候,一定要喊上他,有燳华郡主坐镇,干什么都不可能冷场的。
贺燳华把两位客人送回公司,便回了家。一进门,顺手从冰箱里拿了瓶冰水,就赶紧掏出手机给荣令仪打电话。再晚点,那懒骨头保准儿睡了。
他不像荣令仪要保护嗓子,一年四季都饮食健康作息规律,真像那网上说的那样“保温杯里泡枸杞”,只不过他杯里泡的不是枸杞,是薄荷茶。
荣十三这种挑剔毛病不是一般的多,按理说,绿茶润嗓,适合戏曲演员,但他之前随手拿了斤顶级明前龙井给荣令仪,人家嫌又苦又涩。那是要喝红的?虽然贺燳华不迁就他这些毛病,但外姓中有几家人惯是会察言观色的,立刻往凤来园送了上好的桐木关烟熏小种,效率高的让他咋舌。
整个江城,趋炎附势的人不在少数,靠邪门歪道钻营,天天跟揣摩圣意一样盯着荣十三的动向,时时刻刻想把佳茗美酒美人送到他身边。
嘟——嘟——
又是漫长的等待接通,贺燳华都能想象到榆叔拿着手机到处找人的样子。
电话一接通,他便迫不及待道:“哎,我感觉你对千钧挺感兴趣的。合着我之前都错会君意了,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
那头荣令仪正躺在书房一把胡桃木摇椅上闭目养神,榆叔一进来,他就知道是贺燳华,只有他这么晚了还敢肆无忌惮“打扰”他。
他完全略过贺燳华的嘴贫,也不多解释,尊口一张只说自己想说的:“她的企划书你看了吗?”
贺燳华和荣令仪的相处方式一贯如此,不管荣十三说出口的话多跳脱,他也能立马跟上:“大概搂了几眼,不太详细。不过我看他们画的设计初稿挺有意思,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才打电话问你要不要见见。”
荣令仪从来没怀疑过贺燳华在正事上的眼光和能力。
他起身,盘坐在摇椅上,看着手中那把象牙雕镂空折扇,长睫随着眨眼轻轻扇动,若有所思。“他们打算做汉服形制改良时装。”
企划的初稿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新商标的设计。新系列既要突出Keese品牌,又要和汉服形制、昆曲元素和谐融合,若用汉字太突兀,英文单词又不搭,于是她把keese五个字母设计成花鸟虫鱼元素,巧妙融入到海棠纹团花补子里,重新设计了一整个系列的品牌标志。
除此之外,备选的还有花蝶纹团花补、凤凰牡丹纹团花补、柳枝梅树纹团花补等,甚至带有《牡丹亭》生旦两位主角的色彩,明显是对传统纹样做过详细研究。
贺燳华颇为意外,又觉得恍然大悟,不怀好意地笑道:“呦,缘分呐,怪不得你会答应见面,这不是跟你的想法不谋而合嘛……”
荣令仪没理他,贺燳华自顾自笑够了,而后口气正经了几分:“我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把他们介绍过来。你不是偶尔也在做汉服和戏服的日常化改良,如果用荣家或者贺家的服装品牌,辐射范围也只是在本土,影响力可是远远不如Keese。”
荣令仪没有否认,但却蓦地转换了话题,“赵千钧不像艺术出身。”
“何以见得?”贺燳华觉得她挺像搞艺术的,无论从形象上还是从专业度上。
“她的遣词用句条分缕析,格外严谨。这份企划,除了时装和昆曲元素融合的创新点分析作为主体,通篇既有营销方向、群体受众,又有预算规划、利润回报,每一点都列出可行性,甚至最后还提到代言合作、肖像许可、知产保护。”一贯惜字如金的男人此时分享欲好像突然水涨船高,一通话说下来毫不吝惜赞赏之意,“真是未雨绸缪,滴水不漏。”
艺术家大多偏向感性,擅长捕捉即时的灵感,重点刻画作品。她不仅关注作品,而且为作品的顺利诞生铺足了后路。荣令仪的声音像深潭表面浮动的雾气,刚才听起来是温热潮湿,现在又是阵阵冷寂,“不像一个设计总监的初步企划案,倒像是法务部出的总结意见书。”
好一个浪漫又不失理性的大脑,怪不得Keese会派她来独挑重担。
荣令仪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那把暖白色的象牙雕扇,展开,合上,再展开,反反复复……
浅琥珀色的眼眸中淡淡流光溢彩漾动,瞳孔微微放大,似乎在透过扇子,观察着一个人。
这样的女人,只用一份企划书,就让他无波无澜的情绪泛起涟漪,对她满是欣赏和好奇。
除了企划书,她本人也是不与众人同,不仅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又不事雕琢,自然随性。
傍晚时,她跟着贺燳华进了院子,他第一眼掠过去,就觉得她是一笔不同形态的斑斓墨色。
世人都认可、追随显眼的美貌,于是淡妆浓抹,尽力装扮,追求完美形象,但她却像寒鸦,特立独行,满不在乎,浑身一种我自纵容天地间的态度,伸展的翅羽间熔铸了暮色和月光。
荣令仪根本无法忽视自己对她的好奇,心中蒸腾起一种想独自挖掘、探索、欣赏的冲动,但他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只见过一面的人产生这种病态的情绪。
拇指不自觉地开始摩挲指甲侧面边缘,牵带着手背上的筋络一下一下若隐若现。
“可以啊荣十三,敏感度不减当年。”贺燳华很是惊讶他竟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字,他直觉荣令仪心境不似之前稳定,于是想试探一下他,贺燳华指尖轻点着太阳穴,“我记得她是通过我家公司的顾问律所联系到我的,搞不好人家就是法学出身呢。怎么样,你是不是对我介绍的这个合作对象相当满意啊?”
“是,”荣令仪很轻的嗤笑一声,“你这些年的班倒是没白上。”
贺燳华皱眉,他这回答,倒是听不出来多少额外之意。这人总是在别人以为摸清了他的真实想法的时候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究竟何时何地何方神圣能收服荣令仪这个心口不一的妖孽。
贺燳华干脆放弃挣扎了,“那是,我也不能把随便谁都介绍给你荣十三不是?赵千钧可是人称Keese最有潜力的新生右脑,而且啊,人家赵总监的‘江湖传说’也是相当牛的。”
荣令仪对他这番话倒是不否认,但也没有继续聊的意思,他像是有些疲惫,嗓音喑哑了点,但沉而不浊,慵懒中透着淡淡倦意,“没事就挂了吧,我累了。”
“这就累了,荣十三你是不是不行啊?”贺燳华笑容邪恶,刚才一下子忘了打电话的初衷,干聊了半天的工作,这会儿既然想起来了,便继续穷追不舍:“你不想听听千钧的‘江湖风月传说’?”
男人拂过扇骨纹路的手指顿了一下,张口却还是无关紧要的语气,“闲时无多,你也别费劲了,歇会吧。”
“不是,你难道对千钧真没有点别的意思吗,这都请去四时园见长辈了,”贺燳华继续刺激他,“唉呦,往后凤来园只见新人笑不见我这旧人哭啊。”
“贺燳华,你还有别的事吗?”
声音照旧没什么波动,但喊他全名,说明荣令仪已经相当不耐烦了。
“令仪,你要是对她无意,那我可就追了啊。”贺燳华眯了眯眼,语气微妙,一时还真听不出是真是假。
“随你。”荣令仪还是那副了无起伏的神色,语气淡漠,似是毫不在意,说完便挂了电话,眸中却有丝缕琉璃光痕一闪而过。
贺燳华狐疑,嗯?他猜错了?
结合饭桌上荣令仪的反常,还觉着赵千钧对他来说是不太一样的呢,回来路上心想这铁树难不成要开花,让他八卦之魂骤然燃起。
荣令仪让他别费劲的事儿,是荣老太太那边让他留意着给荣令仪介绍个合适的女孩子,他为此真是“煞费苦心”了好一段时间。
别说,何止女孩子,他连男孩都介绍过,让荣令仪生了好大一顿气,活活冷暴力一个月愣是没理他。他眼瞅着这一年半载交不了差,都摆烂了。这次赵千钧主动找上来聊合作,他觉得此女绝非池中之物,荣令仪对她也很是欣赏,还以为他终于要有点动静了,结果还是一样么?
一句闲时无多,倒像是因为突然多了工作而在这伤春悲秋……贺燳华顿觉无趣,便忽略了跟荣老太太“报备”。
谁承想刚过了没几天,荣老太太的电话主动打到他这了。
“燳华啊……”
明明就看对眼了,一个不敢想,一个不承认,俩成年人搞纯爱,慢点好啊慢点好。[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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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美人欹枕恰凭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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