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看着罗伊斯。
他说：“在图托姆帝国的东边，有一个渔村。那里是羽翼人最早出现的地方，也是他们讲述了最初的‘天使’的故事。最初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渔民在出海打渔的时候不慎落入水中。”
从故事的一开始，最初的版本就和在她书上出现的那个版本不一样。
她听到罗伊斯继续说：“沿海的渔民都掌握着游泳的技巧。可是当时正是起浪的时候，渔民没有能回到他的船上。而周围的渔船想要靠近他，却被掀起的浪阻止，没有能立刻施救。他们看着这个渔民，这个他们的村人、兄弟即将淹没在浪花中，被大海所吞噬。在这个时候，转机出现了。”
“是天使？”艾达轻声问。
“是的，艾达。一名羽翼人来到了落水的渔民身旁，俯身伸出手。那个落水的渔民在后来的回忆说他当时感受到了神圣的力量，他抓住了那只手。”罗伊斯补充，“王室藏书室里的典籍中是这样描述的。”
艾达对之后的发展隐约产生了一些猜测。她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罗伊斯继续说后面的故事。
罗伊斯说：“在这以后，图托姆帝国边缘的这个小渔村就开始流传起关于‘天使’的故事。他们说，背后长有白色羽翼的是天使，而天使在人们遇到困苦的时候就会帮助人们，前提是这个人需要是善良的人。”
“那么那个天使呢？在最开始救了渔民的那个天使，祂怎么样了呢？”
“他在渔村里受到了很好的招待。而他的语言让他无法和图托姆帝国的人们交流。无法交流就可以助长情感的滋长，艾达，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因为人们从未见过羽翼人，也无法理解羽翼人，他们就更加崇拜羽翼人。”
或许是这样的吧。艾达想。可是，无法交流所滋生出的感情是无法让人与人靠近的吧。
她仍然没有说话。
她继续地静静地听着罗伊斯说话：“在渔村里出生的故事，关于‘天使’的故事从源头开始，在图托姆帝国中开始蔓延。就像一滴血液滴入清水，故事就是这样扩散。而在这期间，曾经救过渔民的那个羽翼人还救下了当时大贵族的一个孩子。在二十年之后，整个图托姆帝国都知道了‘天使’。”
“这名羽翼人受到了大贵族的招待，穿上了丝绸的袍子，成为那里的信仰。在那以后，新的说辞出现了，他们说，天使拥有翅膀，能够在天空中飞翔，是比人类更加接近神明的存在，是神明的信使，是人类与神明的联结。”
罗伊斯的话语还远远没有接近尾声：“那个时候，王族并没有太关注羽翼人。虽然当时的国王知道在图托姆帝国的边缘，西达公爵的领地上出现了一个神明的使者，但他们并没有太将他放在心上。”
“艾达。”罗伊斯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怕她在这样一个冗长的故事中走神。
艾达很快回应：“是的，罗伊斯大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艾达好像听到了罗伊斯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原因，不知道这是在罗伊斯出生至今20年的时间里，第一次说出这样长的一个故事，她在这一刻也不会知道，他想要说出这样的故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说出这样的一个故事，是因为他一直希望得到倾听，一直希望有人能看到他孤独的心。
罗伊斯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王族并不关注他。在十二年之后他死去了。其实，艾达，你们或许不知道，比较长寿的羽翼人可以活到50至60岁。而他死亡的时候据他身边的侍女所说，只有34岁。他死去的时候已经十分肥胖，甚至走下一楼的楼梯都让他感到费力。据侍女所说，他死亡的时候，要求侍女将食物端到他的床上。就在他大口吃着牛排的时候，突然就死去了。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的牛排只吃到一半，嘴里还有牛肉没有咽下。”
艾达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告诉她两个截然相反的观点。其中之一是天使圣洁而高贵，是与人类全然不同的生物，是比人类更加接近神明、也更加被神明偏爱的。而另外之一，则是，天使与人类一样需要食物，有几乎一样的生理需求。
她在接受着两种观点以后，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自然地将这两种观念融合起来，并且一起接受了这两种观念。是因为她从来没有仔细地、真正地思考过这两种观念吗？
刚才罗伊斯的话中，一些信息她确实从来不知道。就比如，他说，长寿的羽翼人可以活到50至60岁。
确实，图托姆帝国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年老的天使。但那是由于他们都知道的原因，天使在年老之后会进入神殿中的教导室，去教导年轻的天使，不会再出现在人类的面前了。而且天使为了拯救人类，不可避免地会更多遇到危险，因此一些天使为了人类而牺牲了他们自己。
艾达不禁问：“50到60岁就是……”艾达不知道该称他们“天使”还是“羽翼人”，但她还是做出了选择。
“50到60岁就是羽翼人们的最长自然寿命了吗？”
罗伊斯垂眸看着艾达，肯定了她：“是的，艾达。那是在羽翼人身上所观察到的几乎最长的寿命。最健康的羽翼人也只能活到60岁。”
随后，说话的声音消失了。他们陷入沉默。
直到罗伊斯打破沉默：“艾达，还有问题吗？”
“不，没有了。”
“那我们继续故事吧。”
“好……你是说到……”
“第一个羽翼人的死亡。”
艾达稍微有点尴尬，她低下头看手边的青草和泥土，说：“是的。”
“王室并没有关注他。直到有不止一个羽翼人出现，出现在图托姆帝国的上空。那是在第一个羽翼人死去后的五年后。”罗伊斯说，“据历史中记载，那一天人们在看到羽翼人之后，就欢呼、跳舞。如他们所愿，羽翼人降落在图托姆帝国，降落在为他们欢呼的人群中间。人们虔诚地跪下，向他们祈祷。”
艾达重新又抬起了头，看向罗伊斯，有点木讷地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这些羽翼人受到了人们的招待，也得到了当地贵族的关注。他们在图托姆帝国居住下来。而王室决定不再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因为他们开始恐惧。”
“恐惧……？”艾达喃喃重复了最后两个字。
“是的，艾达。他们恐惧。恐惧人们对于‘天使’的崇拜超越了对于王室的崇拜，恐惧人们对于神的力量的崇拜超越了对于世俗权力的崇拜。天使似乎拥有强大的影响力。他们恐惧，被人们崇拜和围绕天使的同时，天使就成为了一支力量的领导者。”罗伊斯说。
他的语气冷淡：“那时候图托姆帝国的王权原本就在贵族的吞噬下飘摇。贵族拥有自己的土地、拥有自己的骑士，训练有素的骑士是一支良好的武装力量。而天使拥有人们的崇拜，他们拥有发言、话语的力量。如果贵族与天使的联合起来，那么或许很快就将不会再有王室的存在了。”
权力。一切都围绕着权力。
艾达似乎明白了之后的故事。为了自己的权力，国王们会牺牲自己的儿子，而自己的儿子中有他不那么喜欢的，或者至少相较而言不那么喜欢的，他就是将来的圣天使。
他会忍受巨大的痛苦，一生都要服用抗排异的药物。而这些药物，还有强行将不属于自己的翅膀融入自己的血肉，这些都会让他的寿命缩短。他能活到60岁，或者30岁，剩下的就只看神明的旨意。
可是神明的旨意为什么没有惩罚那些残忍的国王，而是要惩罚一个无辜的孩子呢？难道说神明并不在意人类世界的所有事情？或者作为王室的孩子，得到了紫色的托加袍、精心调制而成的香薰、充足的食物，而那份痛苦就是代价吗？那么被国王喜欢的那些孩子，成为了国王的那个孩子，将他的孩子强行移植上翅膀让他度过痛苦的一生，这样的国王，他们又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艾达心里黑色的海水一浪盖过一浪。
她感到愤怒。
也感到无奈。
而罗伊斯的声音无波无澜，强硬地将故事继续推进：“先于贵族，王室接触了那群羽翼人中的首领。或许，贵族也接触了羽翼人，只是羽翼人在权衡之下，最终选择了与王室进行合作。”
“艾达，你或许能猜到王室和羽翼人达成了什么协议？”他继续说，语气中甚至有些调侃和轻松。
艾达不知道她看向罗伊斯的眼中充满怜悯。
对于一个时常受到怜悯目光的人，他或许厌恶怜悯，他或许会更想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被对待。可是罗伊斯从来没有收到过怜悯。
他的母亲是那个女人。这意味着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成为圣天使。
在他出生以后，他从来没有见过生下他的母亲。他也就从来没有接受过怜悯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是将来的圣天使。
罗伊斯没有办法从艾达的眼睛移开。
艾达体会到心痛，在这一个月亮暗淡的晚上，她体会到了很多的感情。这些情绪在她心里交织，好像将她的心脏缠绕上丝线。
她回答了罗伊斯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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