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奇怪的人！”风清殿内，玄机散人甩了一下他的拂尘道。
净室的床上，半坐着一个人，正是被恶灵侵身、差点活不过昨晚的一清散人。不过此时他身上的恶灵已经清除殆尽，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看不出任何将死的迹象。
“是念吗？”栖霞散人道。
“除了他还能是谁？”玄机散人道，这世间，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在这么多人守在旁边、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就将众人都束手无策的恶灵瞬间驱除的人吧。
“既然他肯出手相助，为何又不肯露一面呢？”
“谁知道，恐怕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听说念住在山月谷，已经有几百年不出来了，这次为何会出现在弥卢山？还被师祖他老人家知道？”虚石散人看向林清尘问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你知道的，师祖他老人家一直在无羁涯的山洞内修行，说起来，上次见到他，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时候，祖师爷游方归来，还带回来一个小孩，记得吗？”林清尘道。
“就是柳西楼嘛。”虚石散人道。
说起这事，虚石散人还记忆犹新。那个时候，青阳真人已经在外游历几百年了，虚石散人还在修灵院当弟子的时候，就听师父说起过这位创派祖师爷，一直以为是一位已故的厉害师祖爷。直到某天他突然出现，告知众人他就是青阳真人，并当众演示了青阳真人的绝招“逍遥游”：不停变换成风雨雷电鸟兽草木各种形态。众人才慢慢在诧异中接受这位“祖师爷”原来是个活人的事。
那时候的他虽然已是满头白发，但模样看着却像是只有三十来岁，而且会一身奇奇怪怪的本领，所说的话也大多都是众人闻所闻未、见所未见的事，看上去总是精神抖擞。
那个时候柳西楼老跟在他后面，也不怎么说话。只能时时听到青阳真人净室里传来的琴声，一老一幼每天都在练琴。
后来的某一天晚上，无修和尚前来拜访。两人在青阳真人的净室里聊到后半夜，后来无修和尚走的时候，把柳西楼也带走了。
好像也就是从那天之后，青阳真人开始在无羁涯的山洞内修行。
林清尘还记得很清楚，青阳真人决定闭关修行的那天，把自己叫了过去，嘱咐了好些话。要走的时候，他听到青阳真人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尽力了，也算是不负故人所托了。
印象中，青阳真人回来后一直神采奕奕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却给人一种已经要把毕生力气用完的苍老感，很奇怪。不过林清尘没敢多问，只是记住了这句话。
虚石散人说出“柳西楼”的名字，一直不说话、半坐在床上的一清散人突然眼睛亮了一下，发出很活泼的光，这和他那具苍老的身体显得很突兀。
栖霞散人刚好目光往那边看去，倒被那个眼神吓到，总觉得和方才那个大病方愈的一清散人不太像，过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往后急退几步，顺势拔出霞光剑，净室之内瞬间被万道霞光笼罩，一时眼睛难以睁开。
“你……你是念？”
一瞬间，所有人下意识地往后退开，目光往床上一清散人看去。
一清散人用他那双疲态涣散的眼睛看着众人，眼中满是疑惑和吃惊，问道：“怎么了？”
栖霞散人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霞光剑的光辉慢慢淡去，将剑重新收回剑鞘，道：“没什么，应该是我看错……”
她话未说完，眼角余光注意到自己旁边突然空了，赶忙抬头，就见原先还站在自己旁边的玄机散人和林清尘都退到了一边，全副警戒。
“怎……”
她本来想问“怎么了”，一个“怎”字出来，发出的却是男人的声音。
她猛地睁大眼睛，立在原地。刚要解释，就听玄机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发出的分明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是念。”林清尘话出口，玄机散人已经被一道无形的禁制圈住，其他人同时在禁制上加灵，似乎是想困住念。
“你们在干什么？”玄机散人在禁制内叫道。
他这个性急的模样，分明就是玄机散人。但林清尘生怕又是念的圈套，只得道：“大家先别松手。”
众人一齐在禁制上施灵，可以看到，原本无色透明的禁制，开始慢慢发出蓝色的光，这是禁制升级的状态。
这样的禁制下，不管多厉害的对手，都休想从里面逃出来！
念非敌非友，难以捉摸，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敢掉以轻心的。
“可真是有趣啊！”
声音听不出是从哪里传来，好像是从禁制里面，又好像是从身后，还像是从外面，到处都是，又到处找不到。
众人找不到声音的来源，只有继续加固禁制。
“哈哈。”声音继续无处不在地响着，念坐在房顶的横梁上，一只脚踩在房梁上，一只脚悬空吊着。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像是在看一出很愉快的戏。
蓝色禁制里，玄机散人脸色铁青。
“他在头上。”虚石散人余光看到头上的一抹黑，叫道。
“算了，没空陪你们玩，走了。”
众人抬头看去时，只看到一缕消散在空中的黑烟。一时面面相觑：这就是念，控制人，仅仅只需要一个念。
—
流灵境中，传来一声清透的琴声。
一个戴着绿色瓜叶帽子的葫芦从绿叶间探出头来，露出两只眼睛，隔着一片叶子悄悄地看着外面。
在他旁边，紫色的风铃草内另一个紫色小人钻了出来，两只手趴在风铃花的边缘，头上还沾着风铃花黄色的花蕊。
“西楼公子又来弹琴了。”是一个很清亮的小女孩的声音。
紫色小人往旁边看去，正看到小桃姑娘从树上跳了下来，穿着粉色的衣服，头上的枝丫还开着一朵桃花。
与此同时，无数个小脑袋一齐从林木、草叶间钻了出来，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外面。他们长得就像一个缩小版的人，却又各自带着自己的特征。
“好像是新的曲目，没听过呢，我们快点过去吧。”
小人们从躲藏地跳了出来，有地上走的，还有天上飞的，形态各异，一齐朝琴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柳西楼盘膝坐在地上，腿上放着穷桑。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衣摆在地上围了一圈，瀑布般漆黑的长发就垂在衣摆上，将整个后背遮住，像一块黑色柔软、散发光泽的绸布。
修长的手指从宽大的衣袖间钻出，就像无暇的白玉，透着荧荧光辉。
他弹的曲子名叫《无灵》。
围绕着他上下左右却是坐满了灵物。
这些灵物有的靠在一起坐在地上，有的坐树上，还有的翘着二郎腿躲在灌木之后，脸上一律都是一副陶醉的模样。
这里是流灵境，一个绝对不会有人闯进来的地方。
所谓境，便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虚拟空间。它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却又独立于任何地方，除了创造出这个境的主人，外人是无法发现并走进这里的。
虽说是独立于世间的存在，可是里面的花草树木、各种灵物却又是真真实实存在的，甚至还会刮风下雨，和外面世界没有任何不同，这是青阳真人闭关前送他的礼物，柳西楼无聊了，便会来这里坐坐，或是发呆冥想，或是抚弄一曲，每次出来，便会感觉整个人都清透了一般。
他手指拂过穷桑，一个个清亮的音符从里面流淌而出，如静静的流水，听得人如痴如醉。
“西楼公子的琴声又精进了呢！”一曲毕，坐在他旁边一棵白薇草上的小人道，说完还顺手扶了一下偏了的草编帽。
“哪里。”柳西楼很谦虚笑道，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每次听完西楼公子弹琴，都感觉灵力好像精进了似的，西楼公子再弹一曲吧。”一个看着很沉稳，长着老人面孔的小树桩道。
“那我就再弹一曲吧。”柳西楼也不推辞，他很喜欢给这些灵物弹琴，因为它们听琴可比人类听琴认真多了。
柳西楼手指重新抚过琴弦，清澈悠扬的琴声从琴弦间流淌而出，四周再次变得安静一片，仿佛能听到树叶一上一下浮动的声音，琴声很空旷，却又并不掩这些声音。
听久了，倒觉得琴声和自然之声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是弹出来的声音，还是自然界中本来就有的声音。
众灵物沉浸在琴声之中，好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一切，甚至忘记了还有自己。
这该就是道家常说的忘我吧，西楼公子的琴声总有这样的魔力。
突然，琴声之中夹杂了一声很细小的低吟，像是有人轻声说话，却又还没听清就消失了。渐渐的，这种低吟声越来越多，都是刚出现又消失，不过凑在一起，却显得很杂，但很奇怪地又并不影响琴声。
“那是什么啊？”一个头上顶着小碎花的小女孩指着前面问道。
“是西楼公子的琴弹出来的，好漂亮啊！”
“我从来没有见过。”
“好奇怪的东西啊。”
“不过很快又消失了，没想到西楼公子的琴声还有这个作用。”
“是用的灵力吧？”
柳西楼眸色中满是好奇，因为他也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情况。
只见琴身上，不时冒出一个字，说是字也不准确，那分明是符号，有的像一个勾，有的又是一个草字头，各种符号和数字，一律都是出现又消失，有的符号会稍微停留的久一点，那是柳西楼手下比较长的音。
这分明就是他所弹的古琴琴谱。
有人竟然能让它“现形”。
让本来就“无形”的东西“现形”。
柳西楼眼中的惊讶难掩，但又似乎很快反应过来，道：“既然来了，便出来吧。”
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砸在了葫芦的头上，葫芦上半截身子缩进了下半截里，小小的五官也皱在了一起：“哎哟。”
树叶被风吹到了琴弦上，琴弦发出很轻的一声哑音。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柳西楼轻笑道，伸手拿过树叶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他上方的树丫间传来：“你猜到了是我？”
柳西楼并未抬头，只是保持着他一贯的淡笑：“我想，除了你，应该没有人会有这样的本事。”
“很厉害吧。”头顶上的声音不无得意。
“很无聊。”柳西楼很不给面子。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很无聊？”声音倒像是透着一份无赖。
“相比较于这个，我更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若说外界灵物无意间闯进不是没有可能，人在没有主人的带领下，是不可能闯进的，所以，他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里面的？
“这个多简单，我想来，就来了啊。”沐月说的很轻松，将身子躺在枝丫上，黑色的衣摆从树上垂下，就落在和柳西楼头顶不远的位置。
“想来，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个‘想’呢？”
这个问题似乎把对方问住了，沐月顿了好一会儿。
“人总该想点什么吧，胡乱就想到了，难道胡乱想到也需要理由。”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能够让沐月公子胡乱想到，好像也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呢！”
“沐月公子？”对方皱了皱眉，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呼，他更习惯别人叫他念。
“沐月公子似乎对这张琴很好奇，是因为想来听琴吗？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柳西楼并未注意到对方语气里的嫌弃，问道。
良久不听对方回答，柳西楼笑道：“既然没有什么想听的，我就随便弹一曲吧。”
柳西楼重新抚琴，这次他弹的曲子名叫《追思》。
追思，追忆往昔，柳西楼并没有什么值得追忆的往昔，但是他的琴声却总让人觉得很有故事，好像经历了很多，有时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
沐月两只手交叉枕在头下，一只脚呈一个弯曲的姿态，听着琴声没了声音。
琴声古朴而悠远，悠悠回荡在流灵境中。
沐月听着琴声，好像总有什么东西要随着琴声出来，却又总是被一道无形的幕布遮住，始终难窥真容。可越是这样，越是想要掀开，又发现无论怎么都掀不开，好像想了很多，回过头却又发现脑袋一片空白。
一曲毕，沐月还是方才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柳西楼抬头，看到如此安静的沐月，还以为他是睡着了，不由得笑道：“不想我的琴声还有催眠的功效，这可真是新发现啊。”
过了许久，久到柳西楼以为对方是真的睡着了，轻叹一口气，却听对方问道：“你弹的曲子叫什么？”
“原来没有睡着啊，”柳西楼貌似得到一丝安慰，道：“这首曲子名叫《追思》。”
追思？是因为没有什么可追忆，所以才会听完之后脑袋一片空白吧？沐月似乎觉得自己活了那么久，却是现在才发现人生没有一点可追忆的东西，这听起来着实让人气馁，还有点没意思。
“我不喜欢。”沐月的语气并不是很好，还有点生气的意思。
“每首曲子都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想来是这首曲子的调有些哀怨了，并不符合沐月公子的喜好。”柳西楼并不生气，带着一如既往的笑，语气平和解释道。
沐月似乎觉得没什么意思，还莫名有点烦躁，连带着觉得眼前之人也没有什么意思，他便又好奇起来，自己怎么会有这个“想”呢？没意思的人，多想一下，好像也是浪费精力，还不如一个人回山月谷，对着月亮发呆呢！
“没意思。”沐月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从树枝上坐起身，准备离开。
便在这时，前面的虚空中，平白多出一些小人。这些小人还骑着马，就像是从一个空间凭空出现在另外一个空间，出现的时候还保持着快速骑马的动作。
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见前面突然出现这么多“人”，一边骑马一边大声招呼道：“让开，快让开。”
可能是一时停不下来，还是有什么急事。
灵物们看着新奇，却也下意识地听着他们的指挥让出一条道来。
“他们是谁啊？”小桃问飞在她旁边一直振翅的小蝶道。
“不认识，从来没有见过。”小蝶道。
“还骑着大马，看上去好威风啊。”
“可是长得好奇怪啊，有点……丑。”
虚空中还是不断有小人骑着马闯进来，长得一律都是高高瘦瘦的，身子特别长，就像一个人被拉成长条形似的，五官又在最上面挤着，怎么看怎么奇怪。
看到这里这么多人，小人骑马的速度有所减缓，但一时也停不下来。眼见着前面出现一块巨木，木头与地面的距离貌似并不能容他们通过，正要转一个方向，绕路前进，横亘在前面的木头突然被往上抬了起来。
那些小人快速骑马通过，却又在即将通过的时候，被人一窝拥全部捞了起来，耳边传来很可怕的笑声：“哈哈哈，真有趣。”
柳西楼抬着琴，回头看到沐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两只手抱了一窝的小人。
这些小人在沐月的怀里挣扎，嘴里大声训斥道：“快放我们下去，小心耽误急事！”
他们看着小，脸上的表情却是很严肃，对眼前这个巨人的做法表示着严厉训斥。
沐月笑得更开心了，手一放，这些小人便全部从他手上落了下去。
要知道，这个距离在正常人看起来是不足挂齿，可是在这些小人看来，那就是深渊，这一摔下去，准得摔死！
他们嘴里“啊”的大叫起来，然后就被一股无形的力托住，停在了半空。这些小人惊魂未定，坐了起来，看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白色泡沫包裹住，慢慢落在了地上。
“他们虽小，却也是生命，这样的玩笑未免也太歹毒了些。”柳西楼的语气并不是很好，他很讨厌这种恃强不把别人生命放在眼里的行为。
沐月却似乎觉得很有趣，眼里的笑意更深了：“玩笑？我不喜欢开玩笑。”
这样小的生物，就和一只蚂蚁差不多吧，没有人会觉得踩死一只蚂蚁是在和蚂蚁开玩笑吧？
柳西楼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这样看来，其实念也和俗世间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吧？
沐月看出柳西楼脸上的不高兴，不过却并未在意。他仿佛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连带着觉得对方竟然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生气，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他的神情就显得更开心了。
沐月低下身子，从地上捏起一条马腿，看着马在空中扑腾，然后将马举到了柳西楼跟前。
“快看，真有趣。”沐月的笑声中带着一丝玩味，故意将马在他跟前晃来晃去，马在那里低声嘶吟。
“你很讨人厌。”柳西楼道。
“哦，是吗？可能每个人都这样想吧，不过你还是第一个说出来的。”沐月并不在意，反倒对对方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感到高兴。
柳西楼突然觉得已经不想再和这个人说话了，便想要走开一点。
“这个人可真够蠢的啊！”柳西楼听到背后沐月的嘲笑，他不确定他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那些小人说的，便回过头。
正看到沐月用手撕下马的一条腿，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柳西楼脸色都变了。
“你……”
沐月将马腿举到跟前来回打量着，又去看柳西楼，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该不会连这个都没有发现吧？”
柳西楼看见，沐月手上拿的马腿已经变成了木头，而他拿在另一只手上的木马，少了一条腿。
原本都是小人的地上，也全部都变成了散落的木头和木马。
原来都是木头变的，柳西楼竟然没有发现。
他伸手抓住空中的一缕灵，这些木头是靠灵变换成的人，一旦重新变回木头，这些灵就会从他们身体里跑出来，然后很快消散。
他感知了一番手上的灵，是木属性的灵，应该就是他们的主人了，实力一定很强，不然不可能用这么一点灵就让木头化成人。
“他们好像是有什么急事。”柳西楼道，可惜这些小人已经全部变成了木头，就是要问也无从问起。
他们拼命赶路应该是准备去修灵院，一定是他们的主人有什么关于修灵院的急事要告知。
“我可能要出去了，你……”
流灵境一关，里面的人就出不去了，但看对方并没有动的打算，柳西楼只有问。
“你自便。”沐月站在那里，并没有出去的打算。
“我出去后，流灵境会自动关闭，你……”
“你自便。”还是一样的回答打断了他。
柳西楼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多虑了，毕竟，对方是念。
柳西楼抱琴转身，背对着他，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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