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西楼见青阳真人已死，内心涌出一丝怆然，突然就想到十几年前，他牵着自己的手来到修灵院，指着远处重重叠叠的房子，道：“那里，就是修灵院了。”
想起来好像还没有过去多久呢！
不过柳西楼向来对生死这种事情看得很淡，只要是生命，总有一天都会消散的。人的生命相较于草木，只不过多活几年而已，但实质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要是自然死亡，顺应天地，就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了。
“我们把祖师爷埋了吧。”柳西楼道。
或许是想到昨天刚见到青阳真人的光景吧，林清尘内心到底要比柳西楼多一层凄凉，点点头，两只手拿起青阳真人的尸体，往外面走去。
风干的青阳真人和一截干木头没有什么区别，拿在手上感觉不到重量，但林清尘还是很小心地拿起。
出了洞口，一阵凉风袭来，林清尘眼前扬起几粒灰尘，灰尘越来越多，林清尘低头，就见拿在手上的“枯木”，受到风化的作用，竟变成了细小的灰尘，飘扬在天空。
没多久，眼前就被一片灰色包围，看不清前路。灰尘顺着风四面八方飞去，飘扬在天空，然后散落在大地各处。
站在涯壁野果树上的鸟，头上落到了灰尘，眼睛转悠了两下，摇摇头扑棱着翅膀飞开了，在空中发出两声空旷的嘶鸣，环境似乎都清幽了几分。
林清尘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或许正是真人想要的结果吧。”或许是看出林清尘脸上的凄然，柳西楼安慰道。
林清尘偏头，见柳西楼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难过的神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真人带来的缘故，他一直对眼前之人高看一眼，柳西楼性子平淡，不争不抢，也少与人交流，他曾经还以为是因为他性格内敛的缘故。可此时突然觉得，眼前之人，有着超越年龄的淡然。
—
青阳真人的死讯让每个人脸上笼罩上了一层阴霾，但这种阴霾更多还是来源于对未知敌人不确定的恐惧。
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加上青阳真人已经活了那么久，又是常年闭关，仿佛他的死倒成了一种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说不定已经得道升仙，凡人的伤心便显得多么愚蠢。
所以，他们更害怕的是整件事的阴谋。
之前看到的青阳真人到底怎么回事，以及，青阳真人的死到底和此有没有关系？
李枢机听说青阳真人已死，面露惊疑，对整件事的走向越来越捉摸不透。
“哎，说起来，当年我游历江湖，和青阳真人还有过一面之缘，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青阳真人的卓然风姿，还让我印象很深刻呢！”
李枢机说完，用手轻轻将鬓角一根掉下来的头发梳到了耳后。柳西楼刚好望过去，总觉得这个动作……很奇怪。
安顿好了李枢机，柳西楼一时也没有睡意，于是走到窗边坐下，看着外面的明月高悬。
他的房子不算大，有一个单独的院落，很僻静。院子里面种满了各种草木，他不喜欢太多嘈杂的颜色，所以种的大多都是一些绿色植物和藤蔓，景色清幽。
他没事就会对着这些植物弹琴。
或许是青阳真人的死让他心情有些低落吧，柳西楼就靠着窗子，望着窗外的明月发了好一会儿呆。
明月清澈而透亮，整个苍穹仿佛一个透明的水晶玻璃。
从他这个角度看月亮，看久了好像天地浑然一体，只要轻轻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月亮，人心也变得澄澈起来。
明月刚好照到穷桑的琴弦上。
穷桑以扶桑木为琴身，霜雪女神青女所养冰蚕丝为弦，月光照在上面，会反射出霜雪一般晶莹的白光。便是烈日之下，琴弦也是清凉的。
柳西楼的手放在琴弦上，指尖微微弯曲，食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宁静幽渺的声音从琴中传来。
他弹了一首名叫《悼灵》的曲子，是他曾经为那些死去的灵物而谱的一首曲子。
虽名“悼灵”，乐曲却并没有太多哀伤的因素，而是一种很平淡的抒情，像风吹过树林、木叶从树木间脱落，雨渗进土里一般自然而然。即便偶尔流露出来的悲伤因素，也如蜻蜓拂过水面，只能带起一点点涟漪。
原本死寂的院子，倒因为这一点琴声活过来了一般。
远处的桑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没有打扰，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等柳西楼一曲毕，那个黑影就来到了窗子外面，与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抱臂背对着他。
柳西楼弹完琴，两只手很轻地放在琴弦上，并未抬头，嘴角很小地弯出一个幅度，像一朵扶桑花在夜里寂然开放：“白天那些话你应该都听见了吧？”
很轻的一个“嗯”字，不认真听还真听不见。
“所以你一点也不紧张吗？”
“紧张？”沐月木然地读了一遍这两个字，仿佛是对这两个字会用在自己身上表示一种疑惑。紧接着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一个类似于嘲笑的表情，“这世上，能让我紧张的事情，还没有出现。”
“可是他们既然这样做了，肯定是有自己的办法的吧，这样自恃无敌而掉以轻心的态度，说不定正中敌人的圈套呢！”
“掉以轻心这个词在我身上貌似不太适用。”
“哦？”
“我对付别人，从来不用心。”沐月转头，脸上满是不在乎的讥笑，在他看来，看众生，如看蝼蚁。
掉以轻心这个词，只适合用在势均力敌之人身上。
“你是真的很……对自己有信心呢！”柳西楼本来想用“自大”两个字的，但临了又似乎怕伤到对方，所以改了口。但转念一想，沐月哪里又会在意这些呢，不禁觉得好笑。
“不然呢？如你们一般？”沐月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我们？”柳西楼听出沐月语气中的轻蔑，不禁疑惑。
“自封大义，实质也不过是所谓上界的一个工具。”
柳西楼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执香殿下传信的事吧。
“上级有命令，下级自然应该服从，这不是很自然的道理吗？而且事情这样奇怪，便是执香殿下没有传讯，修灵院也会派人前去的啊。”
沐月轻“哼”“了一声，道：“你的话倒让我想到两个形容词。”
“哦，什么？”
“唯命是从，唯唯诺诺。”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嘲笑与不屑。
柳西楼也不生气，轻笑道：“应该是两个成语吧，但我觉得唯唯诺诺这个成语用得也不是很好。”
“是太客气了吗？”
“就像是一种秩序吧，臣子要给君主磕头，百姓会跪拜神仙，这都是很正常的一种秩序啊。如果没了这些秩序，很多事情不也会变得混乱吗？若是因为处于秩序的顶端，就看不上在下面维系秩序的人，这个世界该多让人心寒啊！你这样的敌意，是因为缺少感同身受吧，所以说，当一个人太强大了，同时也会失去很多的乐趣。”
“这样的乐趣我可不要。”
“哎，看来你还是没有懂我的话。”柳西楼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打算再和他继续这个能让他“感同身受”的话题。转而问道：“明天你也会去吗？”
“去哪里？”
“宣城。”
“不去。”沐月回答得很快，他才不会无聊到想要一探究竟，不过有时候他倒挺乐意看底下人忙忙碌碌，然后再轻轻动用一个念头，让这些“忙碌”成果一朝倾塌，没有比这样的事情更让人快乐了不是吗？
“哎。”柳西楼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沐月偏过头看着他，问道。
“没什么，我以为你会去呢。”
“为什么以为我会去？”
“就是一种感觉吧，总觉得你去了，好像事情就能心安一点。即便就算你去了，其实也什么都不会做。”
沐月似乎是愣了一下，好像是在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而后将身子直了直，道：“可惜，我对这种事情实在毫无兴趣。”
明月被树枝分成两半，柳西楼的食指在琴身上敲了两下，余光中有一只飞鸟从月光之间飞过，等飞鸟从视线里消失，外面的黑影也不见了。
—
柳西楼对着外面的虚空看了很久，天空干净、明亮，却遥不可及、深不见底。
一轮皎洁的明月安静地挂在天空，好像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几万年，亘古不变的寂静。
这里没有时间，他只能凭借月亮的偏移判断，时间已经不早了，柳西楼起身准备去睡觉。
这时他听到隔壁房间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是李枢机休息的房间，他以为是李枢机身上的恶灵又开始作祟了，整个人紧了一下。
驻足听了一会儿，响动很小，不像是恶灵发作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走了出去，从窗户外面想要看一下他在干什么。
明月入室，虚室生光。
可以看到李枢机此时并未睡觉，而是背对着窗户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干嘛。
柳西楼以为对方是在打坐，可是细看之下又不像。
此时他的头发已经放下，顺着一侧肩膀全部溜到前面，而他坐在那里的样子，乍一看，很像是一个小姐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可他前面根本没有镜子，就只是一面木壁，他这个样子又像是在面壁思过。可是两只手不停地梳弄着胸前的头发，头微微往一旁侧着，样子分明和对镜梳妆的女子一模一样！
柳西楼一时好生疑惑，叫道：“李真人。”
他连叫了三声，对方似乎这才听到，然后慢慢回过头，看向柳西楼，抿嘴轻轻一笑。
月光刚好照到他惨白的脸上。
该怎么形容那个笑呢？若是放在女子身上，那应该是一个非常温婉动人的笑吧，可是放在那张略带严肃的老脸上，除了不伦不类，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
柳西楼感到一阵寒意由脚底直窜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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