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薛蓉的婆子一个叫房妈妈，一个叫徐妈妈，两个人都是玉京台那边直接送到薛家来的。
房妈妈主要教薛蓉女红女德琴棋书画、闺中密事。她有一套专门送给薛蓉把玩的金银玉器，都做成了一尊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足足有十个二。
薛蓉摸了一个铜的两下，苦着脸道：“房妈妈，原来你是来教我念经的呀。”她娘说了，真正的有钱人都喜欢讲经说道，但薛家只是个土财主，她当然无此雅性。
房妈妈嘴角一抽告诉她：“这个叫欢喜佛。”两只手在一尊玉观音上摸了两把，观音便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两个下身连在一起的男女，姿势古怪，还能前后移动。
薛蓉吃了一个惊雷，电光火石间想通了房妈妈为什么姓房，而且，她一定要抽空告诉娘，原来那些老夫人都是这么念经的。难怪生个儿子是傻子，这不明摆着遭天谴了吗？
防止自己的子孙也遭天谴，这门课薛蓉学得便不大认真。
房妈妈呢，则认为崔玉郎再如何尊贵，如今也落魄凤凰不如鸡，至于小穷至粗野的薛家，在她眼里就是只不起眼的麻雀，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所以表面上房妈妈对燕雀一家还算恭敬，其实小燕雀学不学她一点都不管，每天不过照本宣科，一到点就回屋歪着养神，憋坏水儿，想着和回玉京台后怎么狠狠斗倒那些踩着她爬到老夫人屋子里的浪蹄子。
薛蓉在有鸿鹄房手里日子不难过，甚至还听了不少大宅八卦。
徐妈妈那边倒是真教念经，她也有一套观音像，只是看过了欢喜佛以后，薛蓉就很难生起真正的敬畏之心了。有一次她甚至还拿错了像，把徐妈妈唬得当场就跪了下来，薛蓉也为此斋戒沐浴了三天。
房妈妈听说后倒是扶着门框哈哈大笑，还跟薛蓉说：“你徐师父装，她难道没嫁过人？离家前娘没送过她小铜人？孩子都生两个了倒跟头一回见似的！”
薛蓉又吃了一惊，想起往常两个妈妈坐卧起居无一不和谐的样子，渐渐有些明白爹娘为什么不愿意她嫁进大家族了。
日子一久，薛蓉果然也察觉徐妈妈对观音其实并没有多虔诚，她佛经道经什么都念，要求薛蓉念自己也会跟着念，但薛蓉有一次替她整理经书竟然发展她在《清静经》里贴了一本《戏说十八罗汉》，比房妈妈送她的十二观音还多六个姿势。
薛蓉顿时便觉即便玉京台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他们送过来的妈妈也不比薛家婆子更有人样。
慢慢的，薛蓉也习惯了这种不停学习和八卦大家族婆婆妈妈的生活，只是崔家人不让她见小伙伴，也不让父母来得太勤快，这下薛蓉的心事除了那个一年偶尔会来看她一次的未婚夫就没有地方说了。
好在薛蓉的未婚夫——崔玉郎，虽瘦弱却仍然有玉一般的颜色，他也不是傻子，只不过比常人更加寡言少语一点。
这块玉通常会带着一大群奴仆过来，行为举止都透着贵族子弟的优雅和讲究，但他却样样依着她，还如父母般无微不至地关心薛蓉的茶够不够热，吃得够不够多，更时不时让人带一些糖葫芦之类哄小孩儿的吃食，千里迢迢地送给她。
薛蓉身如健牛，她玩的大部分游戏，崔玉郎都只能坐在廊下透过脸上的白绢布看，也不怎么说话，可露出来的半个下巴都是笑意。
薛蓉跟他熟了以后就问：“他们说我是给你冲喜的，你知道什么冲喜吗？”
“谁跟你说是冲喜？”崔玉郎面上蒙着轻柔的白绢布，薛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一下子感觉到崔玉郎脸色变了。
薛蓉想想道：“很多人，当着我的面儿不说，背后也要偷偷说，有的话不需要人传，我耳朵尖能听见，你说，我是不是给你冲喜的媳妇儿？”
“冲喜，就是用一个人的命去续另一个人的命。”崔玉郎拿起帕子把薛蓉手上的泥巴一点点擦干净，手上冰凉的温度冻得薛蓉打了个哆嗦，他淡淡解释道：“但你和我不是，我不需要人续命。”
“续命？我娘说我命贱，丢地上都没人要，我可续不了！”薛蓉经过房妈妈的教导后并不把跟未婚夫的肢体接触当回事，只是手让崔玉郎握得没一会儿便没热气了，她就抽出来搓了会儿。
“不续。”崔玉郎盯着空空如的手，看起来脸色又白了一点。
看来老夫人又在念经了，薛蓉叹气，又看崔玉郎有些可怜，便把他的手捉过来放在搓热的手心暖，接着道：“既然不是冲喜，那你家怎么会让我嫁给你？”
崔玉郎感受着手上一点温热，半天才忽然笑道：“因为前几年有一个老道士跑来我家，他说咱们两人八字相合，不管是谁以后都可以逢凶化吉，所以你和我是天定良缘，这桩婚事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冲喜实是无稽之谈。”
常年只有父母、没有同龄好友在身边，薛蓉就这么鬼迷心窍地被这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男人当成奶娃娃般哄住了，半点没有注意到事情的诡异之处。
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还都想着给崔玉郎留一份，甚至年年都盼着他来薛家，好带着他出去学着小孩子的样子，放肆地抓鸟捉虫子爬树，骑着大公鸡满院子跑。
薛蓉十岁后，房妈妈和徐妈妈终于老泪纵横地回玉京台了，胡娘子也终于能和闺女亲亲热热地说两句贴心话。
胡娘子观察了几天，她是过来人，发现女儿有春心萌动的迹象，私下便狠狠教训了她一顿：“薛家反抗不了崔家，熬死个把病秧子难道还是问题？”
她宁愿女儿守寡也不愿意跟着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过一辈子，总之，就算这鬼东西生得再好看，她也不许女儿动心。
薛蓉渐渐生起的少女心因为再一次接触到人群和父母，终于被理智按下去一大半。
之后再看到崔玉郎，她都会提前在心里说这个是将死之人了，说久了以后，薛蓉对这个未婚夫的态度也逐渐敷衍起来。
崔玉郎没有再一年两次地往薛家跑，也没有计较薛蓉的冷淡。
——他似乎快不行了。
薛家的亲朋好友都开始准备白花，想着之后去崔家吃席混个脸熟，薛蓉听说过也偷偷练习过怎么做白花，想着崔玉郎死了她就美美地戴上——哪个姑娘小时扮家家酒时没有假装过自己是寡妇？
谁知道崔玉郎真的会“还阳”呢？
或许她的八字当真与崔玉郎相合吧，熬过这一次，待薛蓉十三岁后，两人正式定了亲。
丫头婆子慢慢就说：“姑娘生得越来越好看了！”甚至还有偶然见过薛蓉一面的毛头小子害了相思病，瘦得形销骨立被爹娘拉到庙子里收惊的。
成婚前，这几年一直卧病在床的崔玉郎竟然也下了床，而且气色一天比一天红润。
到了成亲日，薛蓉也没有跟事先准备的大公鸡拜堂，而是被崔玉郎背进了房门。
他的背有些冰，宽大的手也有些冰，但在夏天这种温度刚好好，就像喝了一碗冰镇绿豆汤似的凉快。
薛蓉透过盖头看见了那半张比以往更加雪白的下巴，这时她又被鬼迷惑了神智，正常的话，她就该知道，这种冰肌玉骨不该出现在阳间。
当晚他们没有圆房，一早婆子来拿帕子时还怔了一会儿。
可能是崔家人又跟他说了什么，次日晚上，崔玉郎就安抚地亲了亲薛蓉，跟她一起研究了一会儿十二观音，但也没有做什么。
是身体不允许吗？
这也没有影响两个人成为事实夫妻，毕竟睡了一个被子，每晚又离得这么近，少年人要解决一些事，也不一定非要用上‘玉器’。
两个人比从前亲密了不止一星半点，但薛蓉还是觉得这个崔玉郎对她比从前冷淡了许多。
他以前精神好时会跟她说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会飞的鸟车，在地下奔跑的长盒子，现在不仅不说了，甚至只记得她捉虫看鱼爬树的丑态。
每当薛蓉问起，这个崔玉郎都会哦一声，问：“真的吗？我不记得了，蓉蓉说给我听好不好？”
薛蓉起初以为他是因为身体弱，记性也跟着弱，便把自己记得的事无巨细地告诉他。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口渴起来喝水，竟然看到这个夫君会半夜去书房对着以前的字练习。
事情猛然变得惊悚。
薛蓉静悄悄地观察了几个月，还给自己灌了不少符水，最终断定——这不是误会，崔玉郎就是有问题！
她慢慢想起来很多事！
比如幼年的崔玉郎。每次他与自己相见，都会打着一把黑伞，站在一群直不起身的仆从群里，脸上也罩着一张巴掌大的白绢布，连眼睛都不露出来。
整个院子的光似乎只打在他露出来的半个下巴上，照得他不像人，像尊玉石像。
崔家下人说玉郎体不受热，见光后容易晕厥，这种布透气，还不会挡着崔玉郎看外头的颜色。
薛蓉当时认为这就是世家公子作风，多与众不同啊。
现在再想想看，什么人会一直见不得光？那不就是鬼吗？
薛蓉打了个哆嗦，思来想去，她认为崔玉郎的身体里可能是住了两个魂魄。一个是崔玉郎本人，一个是想要占走崔玉郎身躯的孤魂野鬼。
这么多年崔玉郎晕厥、沉睡时，可能就是两个魂魄在争夺这具身体。如今崔玉郎好了起来，应该是胜负已定，是话少的那个占据了这具身体。
就是不知道这个话少的究竟是人是鬼。
人鬼殊途，鬼总是要害人的。为了确认这个，薛蓉趁着崔玉郎出门时往屋子里放了驱邪符，顺便还不小心在书房找到一本春宫图。从纸张的磨损痕迹看，这个“崔玉郎”偶尔会翻开看一看，他们做过的事，他会在上边画一个圈。
薛蓉面红耳赤地想，原来他不是身体不行，而是还没学习怎么到最后。她翻了几页，滚烫着脸放下笔墨纸砚要走，结果一转身，就对上了一双沉如古水的眼。
在薛蓉发现崔玉郎的秘密后，当晚，他们圆了房。薛蓉彻底体会了一把什么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趁着他闭目养神时，薛蓉起身捏着崔玉郎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学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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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即使太阳已经西下，人在水里的倒影还是跟在燃烧似的。
薛蓉梳着花苞髻穿着蓝色立领纱衫、白色大袄裙，用帕子遮住眼坐在湖水边晒太阳，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汗也流了不少，但她心里还是凉得慌。
陪嫁的大丫头银花手上端着碗清热解毒的莲子粥让她吃了解暑，又劝她：“姑娘回屋歇着吧，再过半个时辰姑爷该回来了，姑娘身上要是晒脱皮让他看见怎么得了？”
薛蓉更不想进去了，她躲的就是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姑爷”。
这话说出来恐怕要让整个崔家人都笑掉大牙，说是乡下财主的女儿又迷信又没见识，攀上高枝不忙着拜菩萨谢恩反而说崔大少爷是鬼，说不定还会说她疯了把她关进庙子里吃长斋。
为了不落到这个下场，薛蓉连贴身丫头都不敢说。
吃完莲子粥，再一晃神，天光已经暗淡，家仆进来说：“娘子，郎君回来了。”
薛蓉把帕子从眼睛上取下来，吩咐金花：“天要黑了，用菖蒲把屋里屋外都熏一熏，免得蚊虫鼠蚁叮着玉郎。”
金花：“姑娘睡着时已熏过两遍。”不然她们也不能放心就这么让薛蓉睡在外头。
薛蓉略略安心，走前还不忘嘱咐：“雄黄酒和菖蒲酒也别忘了，玉郎爱喝这个。”
她想，滴水穿石，一次不行那就千千万万次，娘说过，鬼喝多了这个总会魂飞魄散的。
这是个穿成筛子的世界，故事也是各种土著vs穿越者。
因为是筛子世界，土豆就提前出现了，土豆丝真的好吃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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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慈目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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