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锁的第四百九十九年深夜,小狐狸拖着伤势惨重的躯体,五百年来第一次以本体面对清风明月,细雨微风。
……虽然她一爬起来就倒霉地被雨淋了满头。
小狐狸开开心心地、毫无目的地在林中游走,一个全身缠着白布的怪人要带走她,路过的瞎子帮了她。
——那时的她虽然疑惑,但是并不会想到,那是按照正常情况下,本该见不到的那个人。
直到阵雨隆隆,阴风连连,在昏暗的烛光里,有人携着雨,一剑将鼠妖穿心而过。
小狐狸看着死气深重、双目失明的男人熟悉的轮廓,不敢相认。
这么多年,你去哪了?
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你明明说了,你要得道成仙的。你宗门的所有人都认为你天资出众,那么有希望成仙的。
就算你没成仙,怎么会连正常的寿终正寝都没能做到。
怀着这些疑惑,小狐狸声音嘶哑地冲着那个人说:“过来。”
*
云骥看不见溪山的神情,她的声音也很正常,没有颤抖,没有哽咽,仿佛任何情绪波动都没有。
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觉得,她现在的神情一定很难过,他的心脏其实早就不会跳动了,可是此时却似乎有一阵尖锐的刺痛,从他的心尖蔓延到全身。
“……我不记得很多事,”云骥艰难地开口,“生前的,我都不记得了。”
溪山看他,云骥察觉到目光,更加窘迫。
“我有意识的时候,是四百九十九年前……”
那是八月十五的亥时,圆月高挂于天际,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投射在世人身上。
也投在初初醒来的云骥身上。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血液流动的感觉。
这算是人吗?云骥不知道
人没了呼吸,没了心跳,怎么活得下来呢?
可是这算鬼吗?
好像也不算。鬼没有形体,理论上,应当是十分轻盈的,可是他的身体很沉重地压着他。
他动不了。
“成功了!”有人欣喜地在他耳边说,仿佛激动地要跳起来一样,“不愧是……比……更……完美……”
什么?云骥努力想听清楚,可是他的身体十分不听话,他听到的声音仿佛含了一层沙子,模糊难认。
另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好像十分不满意:“怎么……不能动……这样……效力……”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个声音,云骥心里有种隐约的排斥和恨意,这股恨意驱使着他,仿佛破除了一股无形的阻力,他能听到的声音更加清晰了,甚至他能听到旁边滴滴答答的水声。
……水声?
……哪里的水,气味这么腥臭……
但是他的身体仍然十分沉重,他奋力一挣,只换来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他动了。”那个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咦?”先前那个惊喜的声音很疑惑,“这么快?我看典籍记载,当初傀君直到一个月后才有一丝意识,能动已经是一年后,能自如控制身体已经是五年后了。”
“哼,”那个威严的声音道,“傀君一个普通凡人,与他怎能相比。若不是他被妖孽迷惑,神智昏聩,如今眼睛还瞎了,他本该是得道成仙的命格,明宗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宗主说的是,”那个惊喜的声音道,“那现在怎么办?看这样子,不出一月,少宗主可能就醒了。但是傀儡符还没化入他体内,到时候醒来,不一定能制服。”
那个威严的声音道:“封他五识。”
“这……”那个惊喜的声音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被威慑了,才道,“是,宗主,只是如此一来,之后少宗主可能连傀君的神智都达不到,只能成为一把没有神智的刀了。如此一来,实在可惜。”
那个威严的声音冷哼了一声:“他要神智干什么?清醒了也是要被那个妖孽迷惑。傀君?傀君的五识也该封,要不然不至于让他如今不见踪影。”
什么意思?
封我五识?他凭什么??
我还有事情要做,我还没有看到她过得好不好,我不能,绝对不能任你们摆布。
云骥迷迷糊糊地想,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
似乎……不再是躺着的了?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他要去一个地方,他要找一个人,他一定要去,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任何人都不能!
不能!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有什么摔碎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他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颠倒失序的世界中,他听到有人命令:“拦住他,不能让他跑了!”
另一个声音则十分狂热,扭曲地不像人:“奇迹!真是奇迹!仪式成的第一天,就有意识,还能行动!天哪,上天眷顾,这种奇迹竟然降临在我身上……”
说的什么,听不懂,云骥皱眉。他仿佛走到了一个地方,然后一阵巨大的威压,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像要离体而出,他捂住胸口,蜷曲着身体,身体处处叫嚣着要罢工,然而他仍然脚步不停。
有人气急败坏地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降伏他!”
“不,”云骥茫然地说,“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没人可以拦着我。”
“执迷不悟。”那个人气急败坏地吼他。
执迷不悟?为什么要悟,凭什么要悟!我就是要执迷!我执迷不悟关你们什么事!
他心里有个愤怒的声音在叫嚣,他不服,他不服!
有人来拦他,他一一掀翻,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阻碍。
“……本来还想对你手下留情,是你逼我的。”
他听到有人叹息一声,然后他感到胸口一凉,有什么东西穿胸而过,随后是密密麻麻的无力感,从胸口四散开来,他腿一软倒在地上。
“不……”他喃喃,“不可以……”
似乎有人非常不忍地叹息了一句:“何必呢……”
另一个人立马制止,小声道:“嘘,别让宗主听见了。”
那个人便长叹一声,非常不忍地扭过头了。
云骥仰在地上,仍然还想挣扎着爬起来。
有人停在他身边,华贵的袍子衣角拂在他身上,那个人居高临下朝他说:“真难看。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意气用事。带走。”
有两位小弟子来架起他,像拖着死狗一样拖着他,他突然笑了。
小弟子浑身一颤,生怕他发疯,虽然他现在也很疯了。
“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永远。”他说。
之后呢?
之后他被封住五识,浑浑噩噩许多年。他的神智没有被封,因为他最后的话激怒了那个人,那个人要他亲身感受那种,自己的身体在做自己抗拒的事情,自己却无力阻止的那种感受。
这是那个人给他的惩罚。
而他在想什么呢?
他模模糊糊间,想起一个夜晚,有只矫健的狐狸承月而来,她杀了两个歹人。然后他仰着头,在她眼里看见了深重的痛苦。
有半妖者,生无妖戾。其生于天恩,其质良善,其性纯真,往往得天独厚,若步修行一途,则事半功倍,极易飞升,此之谓天妖。
这是他在某本书上看到的。
那瞬间他仿佛洞悟了那种痛苦。
生为天妖者,生性慈悲,被逼着杀人,该会有多痛苦。
可是,可是……
可是这个对他弥足珍贵的人,现在在哪里呢?她又是谁呢?
此后浑浑噩噩数年,直到明宗传人渐渐稀落,闻氏当时的掌门人用自己的血解开了他身上明宗所下的傀儡符,告诉他:“明宗已经败落,我也无力回天。我查阅古籍,知道明宗以前做的很多事是不正当的。这么多年,我也知道你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不管旧日如何,以后你自己决定吧。”
云骥当时摇摇头,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也无处可去。
他说:“请您封印我。”
掌门人犹豫一番,如实告诉他:“实不相瞒,我也曾经想过封印你。只是如今灵气早已稀薄,我学艺不精,而你修为比我强。并且你身负闻家血脉,明宗大多数符阵都对你无效,我封印不了你。”
她说的是事实。
闻氏一脉这一代的掌门人是闻葵,是闻家旁支血统,闻家的主支血统在闻道一死去的那一刻,已然断了。
她其实已经是这些年来少有的天资出众的修仙者了,甚至在她年幼的时候,有人给她批命,在她十八岁时有一劫数,如果能度过,那么不仅她能得道成仙,明宗也能光复。
可是她十八岁劫数过了之后,却选择接管明宗,然后——解散它,遣散当时明宗仅剩的为数不多的弟子,并倾尽家资给予抚恤金额。
闻氏一族疯了,诘问她。
闻葵却道:“明宗立宗不正,几百年间犯下滔天大祸,如此孽宗,何必久留。”
云骥闭上眼,他不太知道还有什么什么地方、什么人需要他。他的心中有一块巨大的空洞,填补不上。
于是他说:“那请宗主将我封在棺中,埋入土里。我不会出来为祸人间的。”
他在棺木中睁着眼睛度过了不知多久,身为尸傀,他不需要睡眠,不需要食物。换句话说,他睡不着,吃不下,所以这几百年他都是神智清醒的。
这些年来,他时常想起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红衣女子,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可是她总是如昙花一现,只会出现在他无意间想起的瞬间,过后再去探究,总是无解。
直到四月二十日这个夜晚,他感受到一股几乎刻入血液的气息,那一瞬间他沉寂了几百年的心脏竟然跳动了一下。
然后他听到心底深处一个声音急切道:“是她,快去。”
他顺从本心,破土而出,循着那股气息,跌跌撞撞地追去。
他的心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
云骥跳过自己的内心感受,跌跌撞撞地说了这些年的经历。
“……”溪山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已经满是血红,她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她短促地笑了笑。
果然是笨蛋,以为不说,她就不知道这傻子吃了多少苦吗。
她把他的头按入怀里,他的指尖一蜷,似乎想要挣脱,但最终没能付诸行动。
“傻瓜。”她在他头顶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一个人准没好事。以后要跟紧我,寸步不离。听懂了吗?”
“……好。”不会离开的。
云骥伏在她怀里,听着她平缓温和的心跳声,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安心感。
太久不知道心跳的感受了,原来是这样的,像山间的溪流,悠远流长,又像巍峨的高山,沉稳有力。
他感受着这股节律的跳动,没发现自己唇角不知不觉间微微向上扬起。
突然这股心跳变得急促,云骥立马起身,焦急地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在他身后,溪山脸色变得煞白,心尖传来不知名的剧痛,她喘了一口气,安抚他:“我没事。我放在一个人身上的印记有了波动,看来有人主动找我们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剧烈的敲门声,少女焦灼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溪山姐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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