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溪山松开云骥的下巴,“你的眼睛怎么瞎的。”
“第二,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非生非死的状态。”
云骥困厄地挣扎了一番,开口:“我……”
溪山打断他:“不记得是吗?那就想。等你想起来了,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但是你现在必须告诉我,这五百年,你还记得什么,你经历过什么。等你告诉我了,我自然也会告诉你,我经历过什么。”
云骥垂下睫毛,抿唇。
思索良久,他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的艰涩。
“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吗?”
“对。”
“……不会骗我?”
“是。”
“你会生气吗?”
“看你表现。”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溪山瞥了他一眼。
“……过去的‘我’。”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傻子。”
一厢情愿地想要解救他根本救不了的人,放着好好的少宗主不去做,为了个被明宗、被世人视为不祥的半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却死撑着不告诉别人,让被他救的人都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是个懦夫。”
那么喜欢一个人,却什么也不敢说,到死都没和那个人有任何亲密的行为。最冲动的时候是在那个人睡着的时候,在那人额上印下一吻,被抓包就开始避而不见。身中情毒的时候也是硬撑着,哪怕他所喜爱的那个人也愿意,可是他却不愿意。
他那时候说:“溪山,你之所以以为你喜欢我,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太多人。其实我于万千世俗中,也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等你离开了明宗,你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我不想你后悔。”
“是个骗子。”
胡说八道那么多,可是她这五百年,再没遇上过他这样纯种的傻子,到处都是坏人,都想要算计她。谁会像他这么傻,明明说好的要回去做少宗主,要得道成仙,所以不会和小狐狸在一起。
可是结果呢?
小狐狸下了山,被骗了,被算计了,被镇压了。没有人会在她受伤以后舍弃修为为她疗伤,没有人会在她吃了亏以后再为她讨公道,没有人会心疼小狐狸。
被锁在地下的时候,终日受着岩浆的灼烤,四肢被天师链磨破,那么深的地下,连呼吸都无法自如。那么深的地下,没有人能够误打误撞进来,陪小狐狸说说话。
嚎一声,只有空旷的回音,形形色色的人走过,他们驻足交谈,他们成家立业,他们子孙满堂热热闹闹,没有人听得见地底下有只小狐狸孤独的哀鸣。
被锁的第一个百年,小狐狸心存希望,她极力尝试摆脱困境。可是换来的是遍体鳞伤,换来的是奄奄一息。岩浆下虎视眈眈的一群鬼魂凶牙利爪,它们是地府作恶多端的凶鬼,被镇压在岩浆下虎视眈眈地等着小狐狸死去,等着天师链在日久天长中断裂,让它们饱餐一顿。
奄奄一息的时候,小狐狸在心里悲鸣,她想,来个人吧,来个人给我个解脱吧,哪怕死也行了
可就在那个时候,她又想起某个香风袭来、令人熏然欲醉的傍晚,他在院中飘满花朵的树下练剑,而她就着他练剑时凌厉破空的挥剑之声,懒洋洋地翻着一本他从山下历练后带来的人间话本。
那是一个人妖相恋的悲剧故事,故事的结尾是身为妖的女子遍体鳞伤,被镇压在塔下,而她的恋人在塔外守着她,一人一妖直到死也再没有相见。
她那时候还不通情爱,只是心有戚戚地同情镇在塔下的那个妖怪,千百年被镇在塔下,伸手不见五指,还要受佛寺里佛音的侵害,她不敢想象那个妖怪会有多痛苦。
她喃喃出声:“如果是我被镇压,永远没有出来的可能,那我还是直接死了得了。”
然而他停下动作,走到窗前,从下往上看着她:“不。活着,才有出去的可能。即便是要死,也要拖着那个镇压你的人一起去死。”
她当时冲着他笑:“哎呀,我就说说,不是还有你嘛,你会来救我的。”
你会来救我的。
你会来救我的……
你会来救我……吗?
……
你人呢?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救我。我好痛好痛,我全身是伤,我好饿好渴,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人理我。
我快要疯掉了。
被关在地下的第二个百年,小狐狸意外地发现地下的灵气精纯,对她竟然是大补的。
她不解,但是她一向不在意这些细节,既然能为她所用,那就努力吸收。她开始闭关修炼。
被关在地下的第三个百年,地下精纯的灵气太过庞大,差点把小狐狸撑得破体而亡,在长久的灼烤中,天师链有了细微的松动,小狐狸大喜过望。
这时候的小狐狸已经不再期望有他的出现了。
他是个凡人。
是个有仙缘的凡人。
无论他是在凡人有限的寿元中得偿所愿,得道成仙,还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凡人寿元耗尽,老死了。他们都不会再有相见之期了。
这一年她很幸运,意外发现自己可以分出一魂。由于天师链捆缚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魂体,所以多年来她都是被悬挂在空中寸步不能行。
四肢被绑缚的地方,一开始血肉模糊,一碰就疼,经过这么多年也形成老茧,不再疼了。穿胸而过的那根链子,旁边的血肉一开始都有些和链条长在一起了,为了不和天师链作伴一生,小狐狸咬咬牙维持胸口伤势,不让它愈合,疼是疼了点,但是总比以后出去了胸口挂根天师链好多了。
而引魂离体的意外所得,让溪山可以以魂体短暂离开身体,也就不必受限于本体。虽然一开始她只能离开一点点,连上地面都做不到,但是渐渐的,她的离开范围一点点在扩大。
被关在地下的第四百八十九年深夜,小狐狸的魂体探出地面,与十岁的小女孩面面相觑。
小姑娘好奇地看着溪山,咦了一声:“大姐姐,你怎么在地下呀?”
溪山当时眼珠转了转,故意张牙舞爪道:“什么大姐姐,我是从地下爬出来的恶鬼,你这种嫩嫩的小朋友我最爱吃了,还不快凑过来让我咬一口。”
小姑娘吓得往后一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泪哗哗地流:“大姐姐不要吃我,我的肉很硬,我娘说我这种小孩恶鬼都不想要的。”
小姑娘背着的箩筐里的东西直往外撒,刚采的花花草草掉得满地都是。
溪山便撇撇嘴,故意捂着肚子,装可怜:“可是阎王爷都说了,我生前是饿死鬼,死后如果不吃饱,我就彻底消失了,我都好久没吃人了,快要魂飞魄散啦。”
小姑娘听了,偷偷觑了溪山一眼,见她细细的身躯隐隐有些透明,溪山看她,她就又把头埋在肚子里。过了一会儿,等溪山不看她了,她又偷偷抬头看。
犹豫了好一会儿,小女孩鼓足勇气,声音怯怯地伸出左手,小声说:“那我给你吃,大姐姐,你能不能只吃左手,我以后还想做一个行医救人的大夫,不能没有右手的。”
溪山笑了笑,不期然那人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原来这一点你没骗我,确实凡间也有好人。
小女孩捋起袖子,伸出的左手瘦骨伶仃,满是淤青,溪山本来也只是吓唬她,于是就坡下驴,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全是伤,还这么瘦,你让我怎么吃。”
小女孩啊了一声,竟然有些黯然。
溪山嘿了一声,有些好笑:“我不吃你,你反而不开心了?”
小女孩捡起地上洒落的花花草草,摇头:“不是的大姐姐,我不想被吃,我只是在想我娘说的没错,我这样的小孩连恶鬼都不愿意要。”
溪山爬出洞,有些不解,她在明宗待了许多年,后来出了明宗又是被锁在地下,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娘和爹。溪山只隐约知道她的娘应该是个狐妖,修为高不高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着不知道。而她的爹应当是个普通凡人,还是个比较懦弱的男人,她就是在出生的时候被她爹送给明宗的。
不过她想,也许是因为她是个不容于世俗的半妖,所以她爹送走她,一点不会不舍得。但是以往那个人给她的带来的话本,里面角色的爹娘往往都是疼爱孩子的。
所以她不太能理解,会有爹娘对孩子说这个孩子连恶鬼都不想要吗?
溪山和小姑娘并排坐下,问她:“你怎么这么晚了不回家?不困吗?”
小姑娘勉强笑笑:“我弟弟病了,我爹让我给他采点药,我没采到我爹说的那种药,怕他生气,我不敢回去。”
溪山更不解了,虽然她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这不是正常的父亲:“那你娘呢?”
小姑娘怔怔出神:“我娘病死了。我弟弟是继母生的,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出生的,我娘身子弱,受了刺激,就气死了。”
溪山摸摸小女孩的头:“那你想错你娘的意思了,她的意思是,你这样的小孩太过纯真,恶鬼见了怕你,才不是不想要你。”
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抬起头问:“真的吗?”
溪山点头:“对呀,你见我可怜,都不怕我吃你,就想帮我。你爹和继母对你不好,打你,但是你还愿意为了弟弟采药。你是个很好的小孩,了解你之后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小女孩就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大姐姐,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很嫉妒我弟弟的,我也很讨厌他,也很讨厌我爹和我继母,没有他们我娘就不会死。”
“人之常情,”溪山告诉她,“一个人吃了苦头,没有人有资格要求她心怀大爱。但你再讨厌这些人,你也从来没有想过报复,还想要长大行医救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受了委屈之后想要报复,这是正常的行为,无人可以指摘。你更难得的是不计较自己受的委屈,还乐意帮助别人。”
小女孩脸上红扑扑的:“大姐姐,谢谢你。”
直到天色将明,溪山对小女孩问:“你要采的药长什么样子?一般生长在什么地方?”
小女孩一一说了,溪山就施法隔空取了过来:“这是我送给你的,奖励你。”
随着草药落在小女孩身上的,还有一个狐形的印记,这印记泛着微微的红光,落在小孩心口,渐渐隐去了。
溪山道:“这也是我送你的,可以护你十年。这十年有人想要伤害你,它会保护你。”
小女孩离开时,十分依依不舍,回头好几次。忽然她跑回来,原地跪下磕了头:“大姐姐,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我叫柳茯苓,以后有机会的话,你还能来看我吗?”
溪山道:“不必等,有缘再见的时候,我会叫你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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