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向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有点复杂。
他觉得困惑，想不通恶意的来源。
又觉得正常，有些人就是莫名其妙。
难过，生气，委屈呢？
肯定是有的，但这些在寻斫佑脸上浮现得更快的情绪，反而让他像得到安慰一样。
“没发现你这么感性啊，小事而已，我没事的。”说话间，许向干脆坐到围着银杏树的台子上。
“这不是小事。”寻斫佑还站着，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道。
“我懒得计较，不过你说得对，这不是小事，尤其是对于姜讨文。”许向说，“但和你对我不一样，我得想好怎么告诉她。”
寻斫佑坐到他身边，摩挲着黑白配色的校服外套，低着头，小声说：“我和你一起想。我和你一起说。”
许向感觉心情都好起来，还逃掉一节课。
他点点头，又追问道：“你刚才反应那么大，还有在教室门口的时候也是，就只是替我生气？”
就算寻斫佑不说，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替他生气”顶多占一小部分。
“能相信我吗？”许向不急着那个回答，他更在乎在寻斫佑心里，自己是否已经拥有接受他倾诉的资格。
——或者说，自己已经是一个被认可的好朋友了。
“嗯。”
许向等他酝酿了好久，感受着秋风拂面的清爽，盯着眼前银杏叶降落的旅程，快要走神时，寻斫佑带来了答案。
如果许向有一对小狗的耳朵，现在肯定猛地竖起。
“那你……”许向想他现在就说，又怕自己操之过急。
“我跟你说。”寻斫佑反倒没什么顾虑了一样，平淡地开口，“是初中的事。”
他缓慢地道来，那时习以为常被撞歪的桌子，被挤兑还以为是错觉的日子。
到广州的时候，他不过才13岁，寻织只想着带他赶紧逃离那个家，身上一无所有，可是第一件事就是为他找学校。
东奔西走，多亏了她早年就在这打工的朋友才勉强入学。
然后这个原本体面的老师，混入到各种各样的人群里找工作，每天早出晚归。
最终成为了服装厂的女工，她身上书香气被粉尘和机油味覆盖，唯一能消解疲惫的是偶尔还能教寻斫佑读英文。
但那个小小的中学，也是要住校的。
寻斫佑明明记得刚入学时，大家都很融洽。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听明白了室友口中谈笑的对象是自己，意思道每一个同桌都对自己爱搭不理？
他已经快忘记了。
一开始他的英语成绩很好，当初班主任也是万般嫌弃下看中这点，才点头同意他进班的。
但数学一直是有些吃力，他认真地学习，数学老师也对他很耐心，初中本来会是越来越好的上坡路。
偏偏让他听见班主任在办公室大声抱怨自己拖后腿，他捧着唯一一次难得考差的英语试卷站在门口许久，等刺目的红色分数被晕染开花，他才抹抹哭到干涩的眼睛，回到班里。
也许是因为那天，从办公室出来的或许还有其他人。
他被默认成了老师的敌人，所以也变成了同学的敌人。
但他的处境也并不是马上就变得那么艰难。
直到某次小型活动找主持，前一天决定的人是班长，但语文老师说也给其他人一次机会。
可能因为寻织从小教导的关系，寻斫佑的普通话也一直很标准，在课上朗读过几次课文都让老师很满意。
于是乎，这个难得的机会，就落在了他身上。
虽然现在回顾，可能是厄运的降临。
明明练习了很多次，怎么还是什么都不顺利，话筒卡顿，让主持多次中断，他紧张地只能一遍遍重复，坚持完成。
哪怕这样效果不佳的活动，他也在力挽狂澜。
下台只看见班主任凌厉的眼神，她冷冷道：“声音不大还一直结巴。”
姗姗来迟的语文老师，没看见他的表现，只听见班主任的评价。
于是没有询问，没有安慰，她叹口气说：“亏我那么相信你，给你这个机会，你这样是让我们全班丢脸。”
这个机会不是寻斫佑要的，被所谓信任套上了枷锁，就勒令他不许犯错。
可惜他还是失误了。
他站在队伍中就这么被训斥，被失望包裹，哪怕穿着寻织为他挑选的体面西装，也只能尴尬地笑笑，不体面地收场。
不然，班主任又要说：“一个男的这点小事都要委屈。”
解散的时候，他默默走在最后，独自消化情绪。
在听见前面传来模仿他主持语气的声音时，他才错愕地抬头。
是班长。
对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还在同周围人嬉笑。
寻斫佑感觉浑身都在燃烧，直到把最后一点点尊严燃尽他才踏进教室。
人的倒霉也许会积累，从此不幸接踵而至。
这一年初三，他十五岁。
他变成月考评奖被跳过的名字，哪怕站在阳光刺眼的广场，心也像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寒冷。
他变成同学口中惹老师厌恶的人，他竟然也觉得没错。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好心的同桌，她那么柔软善良，提醒寻斫佑在他向朋友倾诉情绪后，朋友总在背后告诉其他人：我每次都要忍住不笑。
她还认真地道歉：“对不起之前也听信别人的话，和你做同桌后，发现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想告诉你。”
又怕他难过，不告诉他那些难听的外号。
可惜他们也没做几天朋友，寻斫佑被喊到了办公室，说同学举报他早恋。
无论他怎么解释，班主任都冷漠地听着，只有眉头皱得更紧，留下一句：“一点担当都没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后来，女生也被喊进了办公室，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万幸老师相信了他们没有早恋，但也不让他们坐到一起了。
当然也不知道老师说了什么，从那天到毕业，这个朋友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失去了一个新朋友，只能以沉默寡言来代表自己安分守己。
所以在寻织因为外婆重病，踌躇到底要不要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也因为如此，才让许向有机会听到他的倾诉。
————
许向第一次那么为难，寻斫佑已经沉浸在过去的痛苦里，他怕任何语言都显得无力。
寻斫佑来到这里，远离那些事情，也不过才几个月。
许向突然明了，当再次拿到演讲稿，听到背地里的谣言时，寻斫佑苍白的面孔，颤抖的身躯。
无一不证明了那些伤口从未愈合。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他想阻止这些过去成为寻斫佑的沉疴。
他能告诉自己，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在期待那个治愈他的人？
察觉到寻斫佑说话时一直低头，许向便伸手过去，想扶他抬起头，免得脖子酸。
可是还没触碰到他的脸，自己的虎口处就先感受到一滴眼泪的温度。
是滚烫的。
他准备出声的嘴巴又闭上了。
许向知道不能安慰一个深陷囹圄的人，那些已经过去了。
而是应该接住他现在的眼泪。
于是他摊开手掌，盖住寻斫佑的眼睛，再缓缓地用拇指为他揩掉眼泪。
寻斫佑被他的动作弄得呆愣半晌，随后双手握紧住许向的那只手，让他停下动作，
就这么稳稳当当地盖着。
眼前一片漆黑。
许向的声音，试探一样，轻轻地传来：“你刚才说错了。”
寻斫佑还没反应过来。
“你不懦弱，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没对寻斫佑的过去做任何评价，而是在这时指正刚才他着急忙慌对许向的一通道歉和谢罪。
其实许向的意思很简单，他也直说了。
“你没有带来坏消息，你一直有在想办法阻止伤害的发生，只是那时候效果不明显。”
你没有错的。
寻斫佑听着许向一字一句地解开他杂乱的心结。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有我在你身边。
“谢谢你还有勇气再陪我面对这些事，还愿意和我们做朋友。”
寻斫佑的手放松了。
周围的白光穿过手指的缝隙，他睁开眼睛，不是一片黑暗，眼泪又争先恐后地涌出。
那时没有痛哭的机会，今天得到了成全。
他说他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再去向他们证明"你们都把我看错了"。
“他们不给我辩解的机会，让我在他们对我的猜测里被凌迟。”
“他们不在乎我在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角色，只是他们的世界就需要我这样一个坏人，满足他们邪恶的英雄主义。”
寻斫佑不知道在多少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夜晚反复折磨自己，才终于想明白这些话。
他被坏人架在一个比他们更坏的位置，于是——
他成了坏人。
许向听着仿佛感同身受，连心脏都在抽疼，没察觉到自己声音也有些颤抖：“没关系，我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现在和以后也相信你，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陪着寻斫佑平复情绪的期间，许向不停地一个个将这些回忆里的坏人拎出来痛骂，哪怕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看他激动得脸都泛红，寻斫佑成功被逗笑了。
其实他知道他在期待什么，过去的人早就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现在的人对他的态度。
许向也决心直接告诉姜讨文，没想到人家比他们想象中坚强冷静多了。
姜讨文气势汹汹道：“你以为她讨厌我，我就不讨厌她？她会给我取外号难道我不会？其他就算了，我懒得计较。造黄谣她和谭屹哲倒是惯犯了，今天还就不惯着他们了！”
“这老两口当全世界跟他们一样似的，看见就得在一起？不知道早恋要被开除？得亏保安没抓到过，不然有他们哭的。”
“这都不收敛点？还敢作妖，算他们脸皮厚。”梁立贤竖起大拇指。
他们还在这商量到底怎么办，姜讨文看见两个人脸色不好的进来，还朝他们这瞥了一眼，立马冲了过去。
梁立贤离她最近都没反应过来。
“你们俩是不是闲得没事做？平时约会就靠编排别人？”姜讨文把两个人堵在后排，两眼一瞪就开骂，“你tm都快把我编成魅魔了，是个男的就又和我坠入爱河了呗？”
“谁、谁说你了！”陆玲还死鸭子嘴硬。
“你，还有你。”许向走到他们旁边，淡声道。
谭屹哲见自己女朋友受挫哪能忍，大男子气概又起来了，马上大声道：“说错了？你不喜欢她，你干嘛维护她？”
这下全班目光都看向了这。
“那你是喜欢老子们吗？不然怎么老在背后提你爹？”梁立贤哼笑道，“算了，我的基因可生不出你这种儿子。”
谭屹哲骂了一声，想去推梁立贤，寻斫佑却先扯住他的衣领。
“又TM关你什么事？哦，忘了，就是你多嘴呗！”谭屹哲拍开寻斫佑的手，讽刺道。
梁立贤力气大，又拽回他的前领，跟拎鸡崽似的：“自己嘴巴和□□安反了？不是你们先多嘴的？我看你是分不出进出口了，说出来的全是屎。”
可能是怕他们打起来，班长很快就去找了老师。
这种一眼知对错的事，再加上两个人还早恋，老师虽不至于上报学校，但还是通知家长，让他们回家反思一个星期。
“夫妻俩”双双把家还，体育课还难得是个大晴天。
姜讨文和她的朋友就请了他们三个喝饮料，说是谢谢他们帮忙说话。
但他们哪里肯，这也不是姜讨文一个人的事。
只是最后没拗过她们，也高兴地接受了。
还买了薯片作为回礼。
一群人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许向打开饮料，正准备喝的时候，注意到寻斫佑手里被分到的是桃子气泡水。于是轻拍了一下他的手指，从他手里换走了。
“我还没喝过。”许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把那瓶还冰凉的饮料贴着脸颊降温，寻斫佑看着透明瓶子里不断上升的气泡，感觉心里有什么情绪也在上升。
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也开始发热，于是喝下许向递给他的饮料，清甜的葡萄香气润过喉咙，他也忍不住发出清晰的笑声。
那天的记忆太过清晰，哪怕到很久以后想起许向，他都忍不住给这个故事增加注脚：
三年，五年，或者更久都不重要了。
踏入15岁的那天，我像突然入了冬。
春天说走就走，迟迟没有归期。
后来，习惯了在寒冬中成长，要开花的时候，重遇春天。
才意识到，那场凛冬，那些等待——
原来是我的春化。
原计划这个时候还是纯友情的，结果写着写着发现寻斫佑的喜欢要溢出来了……[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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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春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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