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392年6月22日早晨，秦望在生命舱里睁开了眼睛。
秦希不在，虽然她从来没有亲口承认，但秦望知道她找了一份兼职。雅威通过精确的计算给每个有劳动能力的人制定了严格的工作时限，超过时限的一切工作都被视为违法行为。但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根本不足以承担秦希和秦望两人的生活开销，因此像其他许多人一样，秦希选择找一份违法的兼职来增加收入，俗称“黑工”。这意味着一旦被发现，她将面临高额的罚款甚至监禁，足以彻底砸碎她们两个人脆弱的生活。
但她别无选择。
秦希本该是幸运的。不同于从六岁起就必须躺在生命舱里的妹妹，她有一具符合C级健康标准的身体和一份稳定的合法工作，安装着假牙和一只义眼，每天只需要服用三种药物，按照雅威的计算她的条件已经超过了62%的人类。秦望曾经幻想如果没有自己，秦希会过上更好的生活，租一套带有独立卫浴的公寓，每周吃一次真正的蔬菜或肉类，也许会和一个符合C级或B级健康标准的男性恋爱并结婚。
虽然最后一条听起来有些奢侈，但不可否认秦希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不见天日的苍白肤色和光头也无法掩盖她高挑的身材和秀丽的面庞，秦望相信如果买得起化妆品和好看的衣服，她看起来会像那些黄金时代电视剧中的女演员一样美丽迷人。
至于秦望自己，自从十六岁以来她就再也没有照过镜子。那时的她还没有瘦成皮包骨头，也没有因为辐射病的扩散而失去说话的能力。她记忆中的自己瘦削，黯淡，眼窝深陷，但秦希坚称如果没有疾病，她会是两人中更漂亮的那个。
“四十个冬天将围攻你的额角，”她用梦幻般的呓语说，“你能相信吗，那时的人类要四十年才变老。”
根据雅威的统计，新历391年人类的平均预期寿命已经提高到了四十一岁，这主要归功于雅威的子系统——一款名为玛利亚的家庭智能服务系统在全球范围内的应用。
秦希的工作内容是监测和维护玛利亚的日常运行。这曾经是一份体面的工作，她可以免费将自己的妹妹接入玛利亚系统，秦望也得以离开医院回到家中。但是随着系统一步步完善，需要完成的工作越来越少，秦希的工时从每天十小时削减到了不到八小时，收入从每月4800分削减到了3600分，她不得不搬进更小的公寓，将雅威建议的一日三餐减少为一日两餐甚至一餐。也是从那时起秦望注意到她开始早出晚归，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有时她以为秦望睡着了，会低头亲吻妹妹的生命舱。
啪的一声，连接生命舱的意识显示屏亮了。这是最低级的显示屏，没有声音或画面，只能将使用者的思想转译为一行行绿色的文字，但是在秦望失去说话能力之后，它成为了姐妹二人沟通的唯一途径。
“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秦希一个个念出那些跳动的文字，“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她说，我要死。”
她的眼眶湿润了，跪在地上抱住生命舱，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舱盖上。
“别这样，秦望，我知道你这样活着很痛苦，但是求你坚持下去好吗……不要离开我，真的，我很害怕，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一个人被抛弃在这个世界上……”
良久，屏幕上缓缓跳出六个字。
“我，不会，离开你。”秦希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睛，“你能保证吗秦望？抱歉，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我想要你保证你不会离开我。”
屏幕上跳出了三个字。
我保证。
雅威并非全然冷酷无情，它给每个在生命舱里苟延残喘的人留了最后一条出路：安乐死。
在每个生命舱的侧壁上都安着一个红色的指纹识别按钮，只能被该生命舱使用者的指纹启动。秦希只需要抬起一根手指，移动五厘米将它摁住，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将会取代营养液在一分钟内流遍她全身，让她在无梦的睡眠中安然死去。
每天都有许多人在生命舱里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秦望知道并非所有人选择如此。他们的家属会撬开生命舱，抓住他们的一根手指按住按钮，从而结束他们的痛苦并节省每月1600-2200分的生命舱使用费。生命舱非常坚固，通常情况下只有医生才能打开，但民间流传着许多用自制工具撬开生命舱的方法和窍门，甚至有人提供撬开生命舱实施安乐死的服务，不仅方便快捷，还能缓解家属的负罪感。
这样做当然是违法的，但总有人为了生存铤而走险。
有人想死，也有人想活。这就是秦望理解中的世界。
至于秦望自己，她不确定她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她已经在生命舱里躺了十二年，依靠二十多条管子和一大堆仪器维持生命，但是正像秦希所说的一样，她依然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孩。她通过脑机接口阅读了大量黄金时代的文学作品，喜欢看关于地球曾经是多么美好的自然纪录片，甚至还学会了两种黄金时代的语言，通过当翻译——E级健康标准的人可以从事的少数工作之一——赚些钱补贴家用。核灾难后几乎一切文艺创作都停止了，生存的艰辛榨干了人们的想象力，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是观看黄金时代的影视剧，短暂麻痹自己逃避痛苦的现实。
电视此时正在播放一部黄金时代的肥皂剧，每一个人都健康、鲜活，有着明亮的眼睛和整齐的牙齿。秦望知道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每一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活到六七十岁，可以穿着泳衣躺在沙滩上而不必担心辐射病，享用丰富的食物而不只是靠能量棒维持生命。他们还拥有太阳、清澈的海水和一年四季，以及许多灾难后的人们无法想象的东西。
但这不是眼下秦望需要关心的事情。
“换到1台。”
她通过意识下达指令。
电视已经有些老旧，卡顿两秒后才按照她的指令换台。1台一如既往正在播放千篇一律的新闻：食物，淡水，分配政策，系统改革，有多少人选择安乐死，有多少人犯罪并受到处罚……终于秦望等到了她真正想看的东西。
“你拥有强烈的好奇心、探索欲和冒险精神吗？”
“你想足不出户地在家里赚钱吗？”
“幻世界将成为你独一无二的选择！”
接下来的介绍秦望已经听过很多次：幻世界是由雅威设计建造的一个全息虚拟游戏平台，目前处于测试阶段，正在全球范围内招募玩家并从游戏收入中抽成予以报酬。由于游戏的高拟真性，对玩家的筛选极为严格，游戏中的死亡通过脑传导有可能导致玩家在现实中死亡。
即便如此依然有许多人报名，他们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秦望也是一样。
介绍结束后屏幕上开始出现获得游戏资格的玩家名单。秦望聚精会神地看着，听着，直到名单结束，她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屏幕上。
“关掉电视。”
又是两秒钟的卡顿，屏幕变成了漆黑一片。
“打开邮箱，写一封邮件寄给幻世界总部，抬头不变，附件不变，以下为内容：尊敬的先生/女士，您好，我是秦望……”
秦望已经了解了不少关于幻世界的信息，新玩家的收入并不高，大约每个月1800分左右，但已经足够支付她的生命舱使用费了。更重要的是它对玩家的健康状况没有要求，只要心理强度达到标准就可以报名参加。秦望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秦希，她只是在秦希不在时写了一封又一封邮件，每一封都犹如石沉大海。但她没有放弃。
秦希回来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她们租住的公寓楼实施宵禁管理，但秦希通过黑市搞到了破解门卡，只要刷一下就能打开大门、电梯和她自己的公寓门，甚至还有走廊尽头每日限时使用的公共卫浴。秦望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像往常一样秦希没有开灯以免吵醒她，放下包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坐下，打开手机。
她不知道秦望一直都醒着，只有等到她回家才能安然睡去。
她更不知道秦望通过手机光线看清了她的脸。
秦希的脸上有血，嘴角破了，一只眼窝变成了青紫。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脸后，她先是用湿巾擦掉了血，然后翻出针线盒，开始一针一针缝合颧骨上的一道伤口。她的手指被光线照得苍白，眼睛则深陷在黑暗中。
秦望在她进门前关闭了意识显示屏，否则秦希会看到一行接一行冒出来的文字：
你去哪儿了？
你是怎么受伤的？
别再这么做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只想和你一起好好活着……
缝合完成后秦希在伤口上贴了一块创可贴，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睡了。
秦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眼角挂着一滴泪水。
新历392年6月23日早晨，秦望在生命舱里睁开了眼睛。
时间还早，她通过意识打开一个发布各种兼职任务的网站，想看看有没有自己可以做的翻译工作。滴滴两声，一封邮件跳了出来：
尊敬的秦望女士，非常感谢您报名参加本轮幻世界测试活动。为了确认您是否拥有游戏资格，我们将在6月25日星期二下午3点为您安排一次测验。请确认您是否有时间，并确保脑机接口处于连通状态。
自从五岁那年差点被困在辐射雨里以来，秦望的心脏还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她选择了“是”，很快收到了确认信息：密密麻麻的好几页注意事项和免责声明。她看都没看就勾选了：
是，我已知晓上述事项，将对测试可能造成的一切意外负责。
她有的是时间，她的脑机接口一直处于连通状态，好让她能通过意识控制公寓内为数不多的电器。她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星期三的到来。
为了消磨时间秦望打开了一本书，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
秦希坐在一辆管道班车上，这些班车通过长长的管道穿越污染严重的地表空气，把乘客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车内的空气经过过滤可以安全呼吸，但她依然戴着口罩、棒球帽和护目镜。她不想让任何人认出自己。
班车缓缓停在一排公寓楼前，从外表看它们和秦希的住处一样，都是些沉闷了无生气的灰色方形建筑，但秦希知道它们比自己的公寓更高档，每户都有独立卫浴和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她甚至在窗台上看到了两只虚拟宠物猫。她想起秦望曾经也想养一只虚拟宠物，但是在她的收入减少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她还想起秦望曾经想要死，但是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放弃了。她还是不够坚强，不知道在失去妹妹后该如何面对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
走出班车后秦希进入了一条连接公寓楼的密闭长廊，找到了用银色大字标出“9C”的一栋。按照约定她没有走正门，以免摄像头拍下她的举动，而是绕到公寓楼后找到了一扇供维修人员使用的小门。门上安的密码锁已经坏了，秦希推门而入，没有乘坐电梯而是沿着狭窄的楼梯一层层爬到八楼，停在一扇公寓门前，敲门三下，然后等待。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神色枯槁的女人，不确定地打量着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是来，帮我的吗？”
“是的，”秦希故意压低声音，让对方听不出自己的本音，“我是Q，我们之前约好的。”
“我记得。”女人警惕地往楼道里扫了一眼，确认周遭无人后才让她进门。
公寓分成一室一厅一浴，客厅里没有人，那么需要她“帮助”的人应该就在卧室里。女人关上门，有些局促地问：
“要喝点水吗？”
“不用了，还是先把事情办完吧。”
女人依然有些犹疑地扫了她一眼，推开门，打开卧室灯。秦希看到一张双人床旁放着一口生命舱，生命舱里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开灯后男人睁开黯淡无光的眼睛，意识显示屏上浮现出一句话：
你是谁？
秦希在生命舱旁单膝跪下，低声说：
“我是来结束你的痛苦的。”
然后把一只手伸到意识显示屏后，熟练地摸到其中一个插头，拔出来。显示屏关闭了。秦希拉开背包拉链，掏出工具开始工作。
撬开生命舱本身并不难，难的是不留下任何破坏痕迹。秦希在工作中曾经修理过生命舱，熟悉它们的内部结构，这也是为什么她自信能胜任这份工作。大约半小时后舱盖咔哒一声打开了，男人毫无防护地暴露在她面前。不能动作，不能说话，就像秦望一样。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秦希转过头问女人。
女人靠在墙上，脸色白得仿佛她才是躺在生命舱里的那个。她垂下眼睛，低声说：
“我，我觉得这对我们两个都好……”
真正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躺在生命舱里的男人，但秦希已经关闭了他的意识显示屏，切断了他和外界沟通的最后一条渠道。他不是付钱的那个人，而是商品。
秦希拿起他的一根手指，摁住了红色按钮。
她身后响起了抑制不住的抽噎。
大约五分钟后秦希站起身：“已经结束了。”
女人抽着鼻子，神色有些恍惚。秦希抽出一张卡：“尾款是300分。”
这张储蓄卡是她从黑市上买的，只接受小额支付以免引起雅威的注意。
“不是说好了200的吗……”
秦希叹了口气。她不想为了价格争吵，但为了生存她不得不这样做。
“如果你不付钱，我会转身离开，让生命舱保持打开的状态。你可以试着自己关上它，但你会留下痕迹，人们会警觉，会调查这件事，你会进监狱甚至被判处死刑。”
秦希注视着女人惊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你丈夫的生命也许不值这么多钱，那么你的呢？”
女人没有再说什么，往她的储蓄卡打了300分。收到转账确认后秦希再次打开背包，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将生命舱恢复原样。现在的它看起来就和秦希进门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躺在生命舱里的男人已经死了。
秦希收好工具，对女人点了点头：
“请节哀。”
她出门，女人没有告别。走下楼梯时她看了一眼时间，确信自己不会错过末班班车。
她想起了等在家里的秦望，想起了浮现在黑色屏幕上的三个字：
我要死。
她低下头，护目镜后的双眼再次充满了泪水。
“四十个冬天”引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古米的西比尔”引自托马斯·艾略特《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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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希望的日子，绝望的日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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