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总是感觉时间在生命舱里过得很慢。
尤其是在她等待着星期二的测试的时候。
秦希依然很晚才回家，对着镜子检查脸上的伤口，吞服药片，上床睡觉。秦望睡不着，她想知道秦希到底在忙些什么，却也知道秦希不可能把真相告诉她。她只希望自己能尽快通过测试，获得游戏资格，然后就能有一份收入养活自己，秦希也就不需要再冒着危险打黑工了。
毕竟她不是真的想死，她只是不想成为秦希的负担。她也知道秦希不是真的想活，只是舍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她们就像从核灾难后的土壤里钻出来的两朵无根花，从生到死都依偎在一起。
测试的时间终于到了。
秦望早早做好了准备，毕竟除此之外她也无事可做。她收到了一封确认是否进入测试的邮件，点进一个链接，再次点击“是”并勾选长长的用户须知，还填了一份冗长乏味的问卷来证明自己神智清醒。交卷的一刻她眼前一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大厅里。
这不可能，秦望告诉自己。她正躺在家里，躺在生命舱里，肌肉萎缩到连抬手都费劲，更别提像现在这样直挺挺地坐在一张酒红色皮面沙发上了。大厅宽敞、明亮，有着黑色的墙面和白色的地板，在吊顶灯的照射下泛着一尘不染的光泽。她再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它们洁白、鲜活、伸展自如，和她瘦骨嶙峋、布满针孔的双手完全不一样。
“欢迎来到幻世界。”
清亮悦耳的男声吸引了秦望的注意。她抬起头，看到一位身材颀长、容貌俊美的男子不知何时走进了大厅，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礼服，面带微笑站在她面前。秦望从未在现实中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即使是和黄金时代偶像剧中的男演员相比也毫不逊色。男子举起一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礼貌地打断了她未出口的疑问：
“抱歉，秦女士，我也不想在这种废话上浪费时间，但是按照规定我必须先讲完开场白才能和您说话。请配合我的工作，好吗？”
秦望点了点头。男子转过身面对不存在的观众，把秦望已经听过很多次的对幻世界的介绍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转向秦望，脸上依然挂着完美无瑕的微笑：
“现在请允许我做自我介绍。我叫陈轩，是E316测试组的引导员。”
“我叫秦望。”
“我知道。如您所见您已经进入了幻世界，这个大厅是供您休息、适应环境和接受引导用的。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秦望将双手握成拳头再松开，感受到了她失去良久的力量：“我感觉挺好的。”
“是啊，看得出来您适应得不错。请问您介意站起来走几步吗？抱歉，但我看过您的资料，或许您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行走的记忆。”
秦望已经忘了上一次行走是在什么时候，那一定是在她躺进生命舱之前，她绊倒了，秦希扶她起来，看到她的膝盖上磕出了一块淤青。再次站起来的感觉怪异而不真切，就好像她枯槁的骨架上再次长出了四肢。她开始沿着大厅缓慢行走，陈轩跟在一旁想要搀扶她，被她伸手挡住了：
“没事，让我自己来。”
她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从行走变成小跑，从小跑变成奔跑。她再次听到了自己强健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了肌肉的紧绷和舒张。如果没有陈轩在一旁看着，她一定会发出孩子般的傻笑。她放慢脚步回到沙发旁坐下，真诚地回答：
“谢谢，感觉很不错。”
陈轩点了点头：“幻世界旨在通过最先进的现实模拟技术制造出身临其境的体验，当然这也意味着——”
他盯住秦望的眼睛。
“您会感受到真实的疼痛，甚至死亡。”
秦望平静地迎上他的注视：
“我明白。”
“当然，您已经看过注意事项了。”陈轩收回目光，又挂上了那副愉快的微笑，“我本来不应该继续浪费您的时间，但您或许想知道自己的虚拟形象是什么样子的？”
秦望点了点头。陈轩伸手拍了拍一块墙面，让它翻转过去露出了一面一人高的镜子。陈轩后退一步：“请吧。”
镜子里的女孩穿着无袖白衬衫和卡其色短裤，身材和秦希一样高挑，但远比秦希更健康、更有活力。皮肤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富有弹性的白里透红，双颊没有凹陷下去，而是自然收窄成优美的鹅蛋形。因为辐射病的影响秦望很早就掉光了头发，秦希为了省水也剃光了自己的头发，而镜中的女孩有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秦希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抚摸后脑，感受它丝绸般的顺滑与强韧。
“喜欢吗？”陈轩问，“这是我们综合您的身体数据，按照您在A级健康状态下的预期外貌建立的形象。您如果不满意，我们也可以做出调整。”
“不，我很满意，真的。”
秦望从镜子前走开了。这只是她在虚拟世界里的虚拟形象，她提醒自己；这不是真实的她。
陈轩合拢双手：“您已经准备好参加测试了对吗？”
“是的，我准备好了。测试的内容是什么？”
陈轩点了一下墙面，墙上立刻浮现出一块大屏幕，屏幕里是一条漆黑的街道，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安静得有些诡异。
“您的测试题目是：午夜暗巷。测试要求为在您扮演的角色回家之前，找到并铲除对您造成威胁的对象。”
“什么对象？”
“抱歉，这我不能透露，进入测试后您自然就知道了。”陈轩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转过身打开藏在墙上的一扇小门。门内是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
“祝您好运。”
走进小门前秦望停下脚步，问出了那个她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请问你是人工智能？还是和我一样的人类？”
陈轩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
“等您完成测试后我再告诉您，可以吗？”
秦望点了点头，走进了门后的一片空白。
意识恢复时她已经站在了那条幽暗的街道上，两旁店铺都拉着卷帘门，再往后是一排排寂静的居民楼。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的依然是一样的衣服，只是手里多了一个奶油色的小提包。回家的路线从她脑海中浮现，她提起脚往前走去。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异样。
有人在跟踪她。脚步声压得很轻，但她还是听见了。她掏出手机假装浏览信息，实则打开镜子偷偷观察身后。一个男人跟在不远处，藏在街灯投下的阴影里。他的身材比她更高大、健壮，双手插在兜里，压低的帽檐下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
看来找到他并不难，但要铲除他？在正面战斗中，秦望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她故作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机，顺便查看了挎包里的其他东西。有钱包、身份证、一小盒果汁饮料、一块手帕、一支口红和一面小镜子。哦等等，还有一把小巧的折叠刀，刀柄上镶着装饰性的假钻石。
这是秦望所有的唯一一件武器。
前面是一条黑洞洞的小巷，没有灯，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监控。直觉告诉秦望这就是男人准备下手的地方。男人也不再掩饰，走出阴影从背后跟了上来。
“大哥？”
秦望回过头，露出一个有些紧张的微笑。男人停下脚步，一脸狐疑地盯着她。
“大哥，能麻烦你一件事吗？”秦望伸手指了指那条小巷，“这巷子里黑咕隆咚的，我一个人不敢进去，能麻烦你跟我走一块吗？当然你要是实在嫌麻烦的话，我一个人走也成……”
男人没有回答，潮湿的目光像舌头钻进她的眼眶，一层层拨开并舔舐着她的灵魂。秦望没有逃避他的目光，无助的双眼透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期待。男人舔了舔嘴唇，像是在品尝她脆弱的咽喉，眼神越发晦涩而阴暗。
“行吧，反正也是顺路。”
“真是太感谢了大哥！”
秦望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主动向男人走近一步然后停下脚步，个中意味不言自明：希望男人走在她前面。男人迟疑了片刻，抬起脚往前走去，但在秦望把手伸进提包时他立刻警觉地回过身：
“你想干什么？”
秦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从包里掏出那盒果汁饮料。
“大哥你渴吗，我这儿有喝的。”
男人松了口气，摆摆手：“不用了，我不爱喝这个。”
“那行吧。大哥你人真好。”
说着秦望把果汁饮料放进了提包。男人放松了警惕，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没注意到秦望再次抽出来的手里紧握着一把折叠刀。她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从背后将刀刃整个插进了男人的颈窝。
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温热中透着金属的腥甜。
男人低吼了一声，转过身想抓住她。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秦望借力一拉折叠刀，把伤口划得更大了，鲜血喷涌而出，将她的手染成了猩红。她用空着的左手抓住了男人挥过来的右手大拇指，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往反方向掰断了；与此同时男人的左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但秦望知道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马上就要死了。
秦望对死亡并不陌生，在医院里她见过许多死人，知道他们的脸色会变成怎样的灰白，瞳孔会逐渐涣散成一滩死水。她松开折叠刀，握住男人的手腕直直地望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中充满了野兽垂死的仇恨和杀意。她望着它们逐渐黯淡、失神，感受到掐住脖子的力量正在流失。男人沉重地跪倒在地，鲜血染红了半边短袖衫。他死了。
世界重又变成了白色。秦望回到了大厅里，陈轩从沙发上站起身为她鼓掌：
“干得漂亮。”
“我通过测试了吗？”秦望急切地问，这是眼下她关心的唯一一件事。
“别急，”陈轩抬起双手，“总部将对您的测试结果做出评估，判断您是否有参加游戏的资格，我们会在四十八小时内告知您结果。不过根据我个人的看法——”
他眨了眨眼睛，笑了。
“你捅刀的那一下相当漂亮。”
虽然怀疑他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说，但秦望还是露出了微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我没忘记。”陈轩坐在酒红色沙发上，架起双手，“关于我是人工智能还是人类这件事，答案是两者都是。”
秦望困惑地皱了皱眉。陈轩似乎对她的反应相当满意，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
“我曾经是个像你一样的人类，参与了幻世界的开发和维护。在我死后按照我的个人意愿，我的数据被上传到这个平台，成为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他们做了一些小修补，但无伤大雅，我的大多数思想、记忆和情感，连同我的外貌一起被保存了下来。当然，我指的是A级健康状态下的预期外貌。”
说着他笑了。秦望点了点头，虽然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多余，但她还是忍不住问：
“你是怎么死的？”
“安乐死，我自己的选择，”陈轩用湖水般的黑眼睛坦然地注视着她，“这没什么，死去的只是我的躯壳，雅威和我的同事会把我最珍贵的部分保存下来。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秦望摇了摇头。
“好，恭喜您顺利通过测试，再见。”
秦望眼前一黑，在生命舱里醒了过来。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坐起身，随后想起她插满管子的身体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动作。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这天晚上秦希回来比往日里早，脸上没有新的伤口。她轻轻敲了敲生命舱：
“你醒着吗？”
显示屏上浮现出一行字：
我在。欢迎回家。
秦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疲惫的笑意。她在生命舱旁坐下，屋里没有多余的家具，她只能坐在地上。
“最近太忙了，我都没空和你说话。”
我理解。你也不要太辛苦。
“辛苦是好事，说明我至少还有份工作。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这不是你的生日要到了吗？”
我忘了。
“我还记得呢。我就想着要不要给你买一台全息意识投影仪，可以把你的意识投影到现实世界，就跟虚拟宠物一样。你就可以出去看看，不用老是闷在生命舱里了。”
要多少钱？
“最便宜的一款要8000分，如果分期购买的话，每个月只要付400分。”
我不需要。
“可是你平时一直在家里不闷得慌吗？”
我可以看书，看电视，听音乐。我不想要什么礼物，我感觉很满足。
秦希轻轻叹了口气，把脸贴在生命舱盖上。
“对不起，秦望，你总是这么坚强，可我……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只会自私地让你活下去。”
她开始哭。泪水沿着舱盖蜿蜒淌落，仿佛秦望曾经透过窗户看到的雨水。
＊＊＊
“你要卖多少？”
“200cc”
“80分。”
“怎么才80分？”
“现在哪这么多人买血啊，不是在生命舱里躺着就是安乐死了，你一个C级健康状态有的卖就不错了，我还嫌亏本呢。”
秃头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坐在摆满了医疗器械的柜台后，叼着烟卷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一副圆眼镜。
“想好了吗，到底卖不卖？”
秦希抿了抿嘴唇，抬起一条细瘦的手臂放在柜台上。
“300cc就是120分对吗”
几分钟后她按着肘窝上的酒精棉花走出门，来到了一条昏暗的过道上。左右两旁的房间被改成了一家家店铺，行人像在街道上一样来来往往，他们的面容被惨淡的灯光所模糊，像一张张苍白的面具漂浮在黑暗中。
这里是黑市，据说核灾难前是一位军阀在郊外修建的末日地堡，而今成为了不法贸易和□□活动的中心。加百列安全系统因疏于管理和人为破坏而废弃，似乎让这里变成了一块法外之地。但也有人认为雅威一直注视着黑市里发生的一切，不加干涉是出于更长远的考量，认为人类需要这样一个隐秘而肮脏的下水口来发泄他们无法磨灭的**。
秦希感觉有些头晕目眩。没有任何一列管道班车直接通往黑市，她必须在黑暗的地下步行五公里才能到达最近的车站。她靠在墙上想休息一会再走，两个光头上纹了图案的年轻人停在她面前。
“嗨，美女，出租身体有兴趣吗？200分一天。”
秦希没有回答。两个年轻人绕过她往前走去，其中一人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爆出一句尖利的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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