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立阳得知贾秉成的死讯时,和贾秉成一样软瘫瘫地倒下了。
急性脑溢血,贾立阳被紧急送往医院治疗,病情凶险,医生请贾千龄签了病危和病重通知书,谈话好几遍,让贾千龄尽量做好心理准备。
贾千龄全然一副为贾立阳焦急万分的模样,却没有丝毫为难医生的意思,顺顺利利签了好几份通知书,也向医生表示十分信任他们的专业判断。
贾秉成被枪杀一案尚处于调查阶段,局长亲自带队到贾家老宅向死者贾秉成的家人了解死者的情况,又是贾千龄接待他们。
这次贾千龄显然不那么好说话了,她没有起身迎接局长一行人,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端庄坐在沙发上,冷声质问道:“我非常不解,为什么凶手可以轻易买到枪?那不是被管制的东西吗?”
局长赶紧低头致歉:“对不起贾女士,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但嫌疑人使用的枪支是自制-手-枪,并非从任何正规配枪部门遗失的枪支。”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买得到自制-手-枪?还是他自己制造的?他还有这种本事?”
局长态度恭敬又谨慎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在调查。我们已经走访调查了嫌疑人的所有亲友,但他们都反映嫌疑人平日里是个遵纪守法的人,且胆子小,应该不知道任何为非作歹的渠道。而制造手枪这种专业程度高的事情,就更不可能是嫌疑人的所为。”
贾千龄冷笑道:“好几天了也查不到他有任何问题,那就是说,我弟弟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贾女士,请您稍安勿躁,我们一定会查明真相。”
贾千龄别过脸,神色悲怆,轻声说:“不过查不查的又能怎样呢?凶手都死了。”
局长含糊地应着一句什么话,抬眼瞄了一下贾千龄,希望这位大小姐在伤心之余能将她往常的通情达理也发挥在这个案子里,如今除了手枪的来源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可查的地方,而想要调查一个死人隐藏着的秘密,谈何容易,大概率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局长安慰了贾千龄许久,而后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些关于贾秉成的事情。得知贾秉成在公司的一贯做派之后,局长抹了一把脸,擦擦因紧张而疯狂冒出的汗。
案情越来越明了,因为贾秉成平日里做得太过分,到处得罪人,某员工怀恨在心,想方设法搞到一支枪,干净利落地将可恶的老板杀死,然后畏罪自杀。
这种死者本身有点错处的案件,跟死者家属交代的时候最尴尬,遇上贾家这种极重视家庭成员的富豪家族,就更难说出口了,一旦有丝毫对死者糟糕人品的暗示,都会得罪人。局长又擦了一下汗,暗道自己坐上了这种位置也免不了左右为难的局面。
贾千龄似乎在局长的安慰下恢复了一点理智,结束询问就礼貌地起身同局长握手:“辛苦你们了。”
局长忙应道:“不辛苦不辛苦,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卢臻在贾秉成去世后彻底精神崩溃,被父母接回家去照顾了。贾立阳还在住院,贾家老宅暂时只有贾千龄一人居住。
某天她在家里逛了好几圈,尤其是贾立阳的卧室和书房,让装修师傅过来了两趟,加固了每一个吊灯、窗帘罗马杆、安装在墙上的小柜等,有几处甚至换成了新的,她说这些东西都老化了,容易掉下来造成危险。
装修师傅很少接到类似的业务,心里暗暗纳罕,想这些有钱人真是太过惜命了,保护自己安全的措施居然能细致到方方面面。
贾千龄还通过冯岳的联系,去了蒋晓才的家,拜访了蒋晓才的妈妈和妹妹。
蒋妈妈诚惶诚恐地接待贾千龄,本来就还没有接受蒋晓才莫名其妙成了杀人凶手一事,也没有接受自己突然失去了儿子一事,死者的家属却突然找上门来,还是可以在财经新闻里看到相关报导的了不得的家属,这太可怕了。
蒋妈妈不知所措,手忙脚乱给贾千龄倒茶,请贾千龄坐下,又不停鞠躬道歉:“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真的不知道晓才为什么会这样做,我不知道的,他在家里很好的,对我和他妹妹都很好,他不是会作恶的人……”
贾千龄打断蒋妈妈的话:“您也请坐吧,别再向我道歉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责备谁。”
“哦哦,好好好。”蒋妈妈抓着同样站着的女儿壮胆,在自己家里也畏畏缩缩,不自在地坐到沙发的一角,和贾千龄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蒋太太,我听说蒋晓才患了抑郁症,正在吃治疗抑郁症的药物,这件事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这些。”蒋妈妈提起这件事就要伤心,低头抹眼泪,怪自己平时对儿子的关心不够。
“请您节哀。”贾千龄目光柔和看着蒋妈妈,说,“不管蒋晓才做了什么事,他毕竟是我们公司的老员工,在我们公司里工作了十年,可是他的心理状况这么糟糕,我们却没有人留意到,这一点,是我们做得不好。公司规定员工若是因意外死亡,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向员工家属提供慰问金,也会在生活上尽可能地照顾这些家属。”
蒋妈妈抬起一张泪痕交错的脸:“啊?”
贾千龄微笑着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要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对于蒋晓才的亡故,公司会提供一笔慰问金,金额以蒋晓才的工作年资和你们家的家庭情况为基础考虑,请您给我您个人使用的银行卡账号,财务会将钱打进卡里。至于还在念书的妹妹,公司会承担一半的学费,直到她毕业。”
自己儿子突然跑到公司把老板杀了,自己家却没有因此遭遇灭顶之灾,没有被恶霸威胁,没有被报复放火烧家,没有被起诉索要大笔赔偿金,没有在S市寸步难行,反而是天上掉馅饼正正好掉到自己面前,她有钱可拿,她的女儿有书可读,以后的生活似乎会比从前轻松一些,似乎会有那么一点盼头。
蒋妈妈活了快六十年,没有遇到过这种怪事,她完全愣住了:“啊?”
贾千龄一派诚恳:“这都是公司的规定,我只是照着执行而已。蒋太太,我失去了一个弟弟,您家里失去了一个儿子,这都是极其不幸的事,我不希望让这种不幸延续下去,不希望让不愉快在我们之间持续存在。”
蒋妈妈又哭了,和女儿抱头痛哭,边哭边口齿含糊地答应:“是,是的,快点让这件事过去吧。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你……”
贾立阳病情危重,做了开颅手术,在ICU住了一周,渡过了危险期,而后转到VIP病房继续接受治疗。
生命体征逐渐平稳,身体状况逐渐好转,但贾立阳的精神世界已经崩塌,他失语了整整一个月,躺在病床上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看天花板,任由护工如何折腾他,任由认识多年的好朋友来探望他几回,他都没有太多反应。
贾千龄每天抽时间去看望他,哄了他很久很久,他才肯口齿不清地说:“我,什么,都,没有了。”
声音嘶哑,气息微弱,是被死神沾染过的痕迹。
贾千龄满脸疼惜,拿湿纸巾替贾立阳擦掉不受控的那边嘴角流下的唾液,轻声安慰道:“爸爸,您还有我,我会一直照顾您的。”
贾立阳闭上眼,低喃道:“你不是,儿子……”
贾立阳享受着最顶尖的医疗服务,康复科和中医科的医生和技师一天来两趟帮他恢复,给他用上所有先进仪器,协助他对抗中风后遗症。
贾立阳不怎么说话,但很倔强,咬着牙训练,常常累得满身大汗满脸通红。也没有像别的卒中恢复期的病人那样老是由得自己听从半毁坏的脑神经的指示去闹脾气,贾立阳板着一张既凶狠又苍老的脸,尽可能完成医生的要求。
医生很欣慰,向贾千龄报告贾立阳的恢复情况时,总是自信满满地说贾立阳不出一年就能恢复比较正常的活动功能。
贾立阳的恢复速度超过了医生的预期,过了半年,贾立阳已经可以拄着拐杖和贾千龄在院子里散步了。
贾千龄记得贾立阳最后一次出门是在晚饭后。
贾立阳的脸衰老得沟壑纵横,他又习惯板着脸撇着嘴,哪怕在院子充沛的暖光之中,他也显得木讷又恐怖,仿佛戴了一张诡异阴狠的面具,他语声艰涩地挤出一句心里话:“千龄,我不想死。”
贾千龄扭头看他,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十分习惯了他的模样,也习惯了他的沮丧言语,安慰道:“爸爸,您一定能长命百岁的,现在才哪到哪,您还不到八十,还有得活呢,以后还有大把时光可以让您享受生活,您跟那个字离得可远了,以后不许再说。”
贾立阳对贾千龄的安慰置若罔闻,继续说:“我没能让贾家的家业传下去,贾家断在我这一代,我到了地底下,会被祖宗们责怪的。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最痛苦的事,而我经历了四遍……”
贾千龄的笑里添了点胜利意味,说:“爸爸,贾家还有我,我会一直留在贾家。”
贾立阳固执地叹道:“你是个女儿,留下也没用。”
贾千龄顿了两秒,第一次反驳了贾立阳的固执:“爸爸,只有女儿才能继续生育孩子,传承家业要的不就是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吗?我怀的孩子,我生的孩子,难道还会是不属于我的不成?能够生育下一代的人,才最有资格拥有继承权,不是吗?家族代代相传的概念已经形成太久,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改变,不过谁拥有继承权这件事却是可以做出改变的,只要您想,就能实现,将一贯以来的不合时宜彻底破坏。”
贾立阳眼中神采尽数消失,目光定定地投向虚空处,似乎没听见贾千龄的话,只喃喃地说:“可是我累了,没有力气再做任何事。”
那天晚上,贾立阳将一条皮带系到挂窗帘的罗马杆中间,在窗边上吊自尽。
第二天早上管家敲门许久却听不到贾立阳的回应,怕贾立阳又是中风了说不出话,于是不顾礼节开了门,发现了贾立阳的遗体。
时隔不久,局长和副局长第三次带着一队人马来到贾家老宅。
大家受心情影响,在外看着这栋年迈的建筑只觉凄凉寂寥,有一种说不清的遗憾悬浮在半空中。
然而套着鞋套进入建筑内部,他们在佣人的带领下去到宽敞华丽的客厅,并见到独坐在客厅里等待他们的贾千龄之后,他们又觉得刚才是自己看错了。
贾家的威严其实并没有失落,只是由另一个人负责撑起来,她不像上一代当家人贾立阳那样讲究排场高高在上,她不会拿鼻孔看人,她温柔美丽,平易近人,却暗含无限坚韧的力量,足以在所有人眼里实现某种无形却深刻的威严。
局长和副局长偷偷对视一眼,两人都心知肚明,贾家变天了,掌权者迭代,古老的家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前所未有地改变了面貌。
她是所有事件的得益者,可是在明面上,她什么都没做。
局长虽然眼光毒辣,但态度依旧谨慎,轻声说:“贾女士,我为您父亲的逝去感到万分遗憾,”
贾千龄闻言,眼里浮出一层薄泪,拿纸巾揩了揩眼角,叹道:“爸爸选择这样一条路,我非常伤心,这是我们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可惜没办法挽回了,事情已经成定局。您想了解什么问题,都请向我提问吧,贾家现在,也就剩我一个了。”
“真是太打扰贾女士了,请问我可以让两个人进入到案发地点,也就是贾先生的卧室查看一下吗?”
贾千龄站起身说:“当然可以,我给你们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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