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贾秉成身边工作的员工更换频率很高,再高的薪水、再好的待遇也改变不了那样的高频率,原因是贾秉成的坏脾气。
贾秉成不知道从哪里学回来的理论,将自己和员工放在两个对立面,双方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而他如果要成为合格且优秀的领导者,必须胜利,死死地压过所有员工一头,如同封建皇朝的君臣关系,他是君,员工是臣,他要征服员工,员工要跪拜他。
原是没有太多矛盾的双方经过贾秉成的几年捣乱,真的就如贾秉成的认知那样,产生了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
贾秉成认为所有到公司里工作的员工都是懒鬼,他作为领导,工作任务是拿着小皮鞭抽打他们,用武力和威压促使他们努力工作。
还认为公司正在进行的各种项目所需要的规划和推进时间不过是员工偷懒的借口,根本用不着这么长的时间,他从不提升自己的能力,整天变着花样紧盯身边的员工,向他们施压,向他们提出一大堆异想天开的想法,思想激进,不切实际,让他们必须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还美其名曰挖掘他们的潜力,帮助他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加上贾秉成被父母和顺遂的人生宠溺出的巨大脾气,他有什么不顺心、不满意的事就会破口大骂,且骂人时还要连坐,一骂就是好几个部门的人一起骂,骂到兴起时还会动手,几乎所有男性员工都挨过他的巴掌和踢踹,几乎所有女性员工都被他扔过来的文件夹砸过,而咖啡、热茶之类的饮品是无差别的攻击,可以出现在所有员工的脸上。
如今的打工人谁都没有经受过真正严格的君臣父子教育,本着找一份正经工作养活自己的朴素心愿出来工作而已,不会在公司里拿自己当奴仆看待,因而也不可能忍受得了贾秉成的坏脾气。
在公司间合作越来越频繁的时代,贾秉成的荒唐不仅仅对贾氏集团的部分员工造成影响,还给别的公司里的部分员工制造了惨痛经历。
贾秉成的父亲贾立阳在生意场上有头有脸,贾秉成的太太卢臻娘家的生意也做得挺大,所以大多数家族的叔伯会给贾秉成两分薄面,达成和贾秉成的合作,但他们公司负责与贾秉成团队完成实际工作的员工们都叫苦连天。
贾秉成是不可能圆滑处事的,更不可能去体谅任何一个下属,无论是贾家公司的员工还是其他公司的员工,挨骂和被揍全都一视同仁,谁都逃不过。
由贾秉成负责的项目本来在大家的努力下可以顺利进行,但一经过他的胡乱指挥,往往会逐渐变得千疮百孔,存在一大堆需要修正的问题。
卢臻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之后,贾秉成的脾气变得更坏。
他其实也想像贾立阳那样痛骂卢臻不负责任,大喇喇地指出卢臻在怀孕期间的表现有多糟糕,但又舍不得对失魂落魄苍白虚弱的卢臻大声说话,于是只能将满腔火气发泄到别人身上,变得以往常更加暴躁易怒,只要待在公司里,就是不间断地骂人摔东西。
因此,许多员工在贾千龄到来时,无声地欢呼了许久。
贾千龄性格温柔,和员工说话轻声细语,懂得体谅每一位员工的艰难之处,赏罚分明,能力也强,做事条理清晰,目光长远,懂得以大局为重,大家都视这位正经进公司工作的贾家大小姐为救世主,巴不得贾秉成的太太每天都身体不舒服,贾秉成每天都要陪太太而不来上班,直接让贾千龄成为大家的顶头上司。
而忍受贾秉成最长时间的员工是他的秘书蒋晓才,至今已经在贾秉成身边待了十年。
原因是蒋晓才运气不佳。
蒋晓才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给贾秉成当秘书,薪水比同龄人高两倍不止,他以为自己走狗屎运了,开开心心去上班,谁知不到一周的时间,贾秉成就让蒋晓才彻底明白这份工作为什么会值那么高的薪水。
可是他走不掉。
蒋晓才的爸爸雄心壮志,贷款在好地段好楼盘买了一间四居室,但后来不幸患上肺癌,治了两年多,人财两空。
为了治病欠下一屁股债,还得每个月还房贷,蒋晓才的妈妈原是全职太太,遭逢巨变,只能外出找工作,在某间婴儿游泳馆得到了每月三千块工资的职位。家里除了蒋晓才,还有一个刚念高中的妹妹,处处都要花钱。
所以蒋晓才给自己下了死命令,绝对不可以失去在贾氏集团这么大的企业里工作的机会。
并且蒋晓才向贾秉成借了钱。
贾秉成那天和朋友玩台球,赢了不少钱,正好蒋晓才哭哭啼啼来求他,他就随手把钱给了蒋晓才。
一袋子现金,约莫有十几万,贾秉成和朋友玩笑着用来当赌注的,对蒋晓才而言,却是救命的恩情。
蒋晓才痛哭流涕,毫无形象地跪在地上抱着贾秉成的大腿哭嚎:“秉成少爷,太谢谢你了,你救了我全家。这些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请你从我工资里扣,我明天就去和财务报备。”
贾秉成喝了不少酒,半醉半醒地瞅着蒋晓才,摆摆手掀开他,很大方地说:“这点钱用得着啰嗦吗?我私人给你的,干嘛要向财务报备?拿着!”
那一刻,贾秉成在蒋晓才眼中如同金光闪闪的天神。
其实贾秉成酒醒之后就后悔了,他有钱归有钱,但平白无故给别人钱并非他的做派,他没这么大方,也没这么蠢。
所以蒋晓才又在他面前啰嗦着要还钱时,他没有拒绝,只嫌弃地瞥了蒋晓才一眼,刻薄地说:“像你这种没本事的穷鬼想还清十几万,天方夜谭,我努力活到一百岁也不一定能收回那些钱。”
蒋晓才只好赔着笑应道:“对不起秉成少爷,我会省吃俭用,争取尽快把钱还给你。”
最无法躲避贾秉成的统治的员工也是蒋晓才。
哪一位员工喊的苦和累在蒋晓才眼中都是儿戏,蒋晓才面对的是贾秉成藏在骨子里的恶念。它们毫无遮挡,无度地攻击着他。
贾秉成时常想些恶作剧,例如把蒋晓才关在厕所里一晚、把蒋晓才扔在十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并命令蒋晓才走路回公司、把蒋晓才的脑袋摁进蛋糕里、把蒋晓才最贵那件西装外套扔进便池里等等,让蒋晓才在同事面前丢脸,场面越尴尬,贾秉成就越高兴。
蒋晓才仿佛仍在学校里念书,总是要面对幼稚的恶霸学生的捉弄,且无处求援,没有老师,没有法官,贾秉成就是制定裁决游戏的人。
贾秉成给蒋晓才定下的规矩也与众不同,别的员工是臣子和奴仆,而蒋晓才是贴身跟班,别的员工在贾千龄替班时可以稍作休息,蒋晓才不可以,贾秉成认为蒋晓才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属于他的,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蒋晓才的手机不允许关机,不允许没电,必须随传随到。
哪怕是贾秉成没有到公司上班的日子,蒋晓才也在贾秉成的监视之中上班、加班,完成各种由贾秉成交代的、并不重要的无聊任务。
蒋晓才又要还房贷,又要给家用,又要还钱,不堪重负,用了七八年才陆续分期还完贾秉成给他的十几万。
可在还完钱之后,蒋晓才不但没有感觉轻松,反而越来越喘不过气。
那些钱是吊在蒋晓才面前的胡萝卜,日日夜夜刺激他心无杂念地前进。如今胡萝卜没了踪迹,蒋晓才就会清醒过来——他不是一头驴,他是一个人。
冯岳作为贾千龄的秘书,在工作上会时常与蒋晓才有联系,慢慢跟蒋晓才混熟了,成为蒋晓才在公司里为数不多的朋友。
冯岳眼看着蒋晓才被过大的精神压力和过少的休息时间折磨得不成人形,趁着中午吃饭的时间向蒋晓才提议:“你的情况很不对劲,去看看医生吧,我知道有一个心理医生很好,介绍给你吧?”
两三个月以来都睡不好吃不好还时常呼吸不畅意识模糊的蒋晓才,顶着一对青紫得发黑的黑眼圈,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脸色发青,嘴唇干燥,说话像念咒般含糊:“我怎么会有时间看心理医生?我请假一天,秉成少爷就要扒掉我一层皮。”
冯岳怪道:“秉成少爷总不待在公司,还管你请不请假吗?”
“我的手机里有定位系统,他每天都看。”
“那就把手机放在公司再外出,或者交给同事保管。”
“公司里有那么多摄像头,他隔两三天会心血来潮查看监控,检查一下大家有没有专心工作,我不在,他立刻就知道了。”
冯岳失笑道:“这么严格呀,太太管丈夫都不会管这么严。”
蒋晓才长叹一口气,说:“你有大小姐这么好的老板,绝对不会理解我的遭遇,我算是卖给他了,是他的奴隶,没有人格,没有权力,没有自由,跟坐牢一样。”
“你没想过要辞职吗?”
蒋晓才用死鱼的眼睛看向冯岳,迟钝又呆滞,还带着一丝阴森的可怖,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想过。”
“那怎么不辞职?”
“我妹妹要读研,我想多挣一点钱再走。”
冯岳表示理解,毕竟贾氏集团给员工开的工资在业内排得上号,离了这里,很难找到一份薪资相当的工作。冯岳安慰了蒋晓才几句,而后又提议:“那你把症状写下来,我替你去找心理医生,怎么样?”
“这样也能看诊?”
“试试嘛,我认识的那个心理医生很厉害的,说不定可以。而且如果不行,还可以线上看诊,约一个你下班回家的时间看。”
“别线上看诊了,我在十点之前都下不了班,打扰医生休息。”
蒋晓才写下会让自己感到不适的症状,交给冯岳。
三天后,冯岳给了蒋晓才两瓶包装上全是英文的药,说是心理医生根据蒋晓才的症状开的药。
蒋晓才上网搜了一下两瓶药的功效,一瓶是补充维生素的,一瓶是治疗抑郁症的。
他服用了后者。
他很信任热心帮助他的冯岳,认为冯岳找的医生和拿给他的药必定都是可以帮助他的,况且他本来就有点怀疑自己患了情绪病,他这段时间的身体情况和精神情况都很不对劲。
半个月时间,蒋晓才每天按时服药,把那瓶药吃完了。
又过了半个月,蒋晓才主动去找冯岳,他问:“冯岳,你认识的人多,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冯岳正抱着几份文件准备去给贾千龄签名,颇有点狼狈地停在路上,又被蒋晓才扯到角落里去,一头雾水地应道:“嗯,你说。”
蒋晓才凑近冯岳耳边,小声说:“我想要一把枪。”
冯岳惊讶地瞪着蒋晓才,看他比一个月前更加憔悴的脸,用手里的文件半捂着嘴问:“啊?你要枪?干什么呀?”
“防身。”
“现在治安这么好,哪里用得着这样防身呀?你又不是在美国住小别墅。”
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提出的要求有多奇怪,蒋晓才神色诡异,低头思索半晌,说:“你不知道,下个月我要和我妈妈回老家祭祖,那些祖宗的坟墓都在深山里,过去很危险的,山里有野狼和野猪,都会攻击人。我听说去年村子里有一个小孩被狼吃了,心里挺害怕的,想找点东西防身。而且我住的那条村子不太平,经常有村民喝多了斗殴的事件,我和我妈妈常年不在,对他们来说和外来人员差不多,我怕他们乱来。”
蒋晓才的解释和要求一样奇怪,但冯岳似乎有点相信了,低喃道:“这样啊……”
蒋晓才赶紧应道:“对,就是这样!你能不能帮我?”
冯岳为难地皱着眉,说:“好吧,我去问问。”
因冯岳脸上的为难过于逼真,蒋晓才以为冯岳那条路走不通,绞尽脑汁回忆自己认识的所有人,希望找到第二个门道多的朋友。
可当他脚步虚浮双眼无神地在十一点过后走出公司大门时,被人一把抓了去。
蒋晓才整个人被挪到一边,眩晕得眼前一阵黑,缓了两口气才看清楚抓住他的人是冯岳。
冯岳亲昵地搂着蒋晓才的肩,把蒋晓才往停车场带,乐呵呵地说:“来,我送你回家。”
自己开电瓶车来上班的蒋晓才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了吧……”
冯岳低声说:“要的,我有东西给你。”
蒋晓才糊里糊涂地被冯岳掳到车里,冯岳没开车顶灯,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递给蒋晓才一包用黑色塑料袋装着的东西,说:“你要的枪。别拿出来,小心被监控拍到。直接塞进背包里,回家了再看。”
蒋晓才闻言,双手忍不住微颤,大气不敢出,连忙照着冯岳的话去做,把那包东西囫囵塞进背包,而后紧紧抱着背包。
汽车驶进一条四道的主干道,冯岳告诉蒋晓才:“这是自制枪,和常用的54-式-手-枪差不多,对付野生的狼和猪都足够了。”
蒋晓才像只老鼠一样躲在座椅里,花了好几分钟理解冯岳的话,声音也在发抖,哆哆嗦嗦地问:“多少钱?”
冯岳笑道:“不用了,没几个钱,算我送你的。”
“谢谢。”
“不客气的,你是我朋友嘛,想要我办点事,我一定给你办到的。那枪你会不会用啊?”
蒋晓才点头:“会用,我念高中的时候参加过军事夏令营,学过怎么开枪,我射击课的成绩还不错的。”
“这么厉害呀?”
“嗯,我打得很准的,现在我也记得打枪的手感。”
贾秉成和卢臻终于结束为期两个月的比利时之旅,回到S市。贾秉成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才回到公司上班。
贾秉成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又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秘书部空出来的一块位置,问:“蒋晓才呢?”
部门负责人站起来回答道:“他今天请了病假。”
贾秉成不悦地皱着眉:“谁批准他请假的?”
负责人有点慌张,小声说:“他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说不舒服,来不了。”
“呵,他真是越来越懂得自作主张了。”贾秉成从旅行回到现实本就不太高兴,此时蒋晓才的无故缺席踩着了他的尾巴,他随手拿起负责人桌上的盲盒摆件,甩到负责人身上,怒道,“什么叫来不了,你告诉他,我不允许他请假,没死就赶紧滚过来上班。”
负责人赶紧应道:“好的,我马上联系他。”
贾秉成转身走进办公室坐下,看到桌上摆放着他喜欢喝的、加了30ml伏特加的咖啡,心情好了一丁点,拿起来喝一口,温度和味道都是他喜欢的,心情又更好了一点。
而后他有点困惑,蒋晓才没有来上班,那么帮他准备这杯咖啡的人是谁?
贾秉成喝了咖啡,吃了一块巧克力,舒服地瘫在太师椅里翻看文件,已经把刚才的不愉快忘了。
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打开,蒋晓才走了进来,紧接着门又关上。
“你干什么?谁允许你进来的……”
贾秉成一下子住了嘴。
蒋晓才神情淡漠,行动无声,手里拿着一把枪,黑漆漆的枪口正对着贾秉成。
贾秉成惊讶又狐疑地瞅着蒋晓才,疯狂跳动的心里转过好些想法,他有点反应过来了,觉得像蒋晓才这种窝囊的老实人应该没有门路弄到一把真枪,蒋晓才肯定是在用玩具枪吓唬他。
贾秉成把手里的文件扔向蒋晓才,大声嚷嚷:“喂!你几岁了呀?还拿玩具枪来玩?”
枪声蓦然响起。
子弹打碎了贾秉成面前的玻璃材质办公桌面,碎片如骤雨,哗啦啦落下。
贾秉成受了惊,一蹦三尺高,双手举起,跳到后面的角落里缩着。
枪口再次对准贾秉成,贾秉成是真害怕了,冷汗直流,生怕刺激了蒋晓才,压着声音低声问:“蒋晓才,你想要什么?钱?”
蒋晓才没动静。
贾秉成以为这是默认的意思,旋即说:“可以,你要多少?一百万?两百万?”
蒋晓才眼中倦意和凶光交缠,盯着贾秉成,声音冰冷,态度强硬:“我要你死。”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正中贾秉成的眉间,极速旋转带来的螺旋式破坏力使得贾秉成的鼻梁和眼眶塌陷,他仿佛被谁打了一拳,脸的正中有拳头大小的凹陷,而他背后的墙上,洒了一片血和脑浆。
面容的变化使贾秉成看上去惊悚又滑稽,蒋晓才定定地看着这样的贾秉成,笑了一下,开怀又满足。
下一秒,蒋晓才举枪到太阳穴,扣动扳机,杀死了自己。
贾秉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忽然想起他和贾千龄的一次对话。
贾千龄曾经同贾秉成说:“不要随意压迫别人,每个人都有弹性,像弹簧一样,如果你按压的力度和方式不得法,他们的反弹会冲着你来,伤害到你。”
贾秉成却不当一回事,他跟在贾立阳身边学做生意的那几年见识了各种人和事,别的没学会,倒是将贾立阳的傲慢学了七八成:“他们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而已,能有什么本事伤害我?”
贾千龄微笑着附和他:“嗯,或许你说得对。”
此时眼前看不到任何事物的、生命正在迅速消失的贾秉成嘴唇翕动,喃喃着:“错了……”
他软瘫瘫地歪倒在地上,双目暴突,脸色灰白,神情惊惶,再无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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