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立阳能够期盼的东西本就不多,如今又失去最为重要的一个。
他在医院发过一通极大的脾气,骂天骂地,骂医院骂医生,骂贾秉成骂卢臻,摔了满地东西,而后就如同烧尽了所有燃料,没了动力,剩余一堆没有灵魂的破铜烂铁。
他连心都衰老了,连紧紧攥在手里几十年的贾氏集团,也没有力气继续握紧,他不再去公司工作,终日留在家里发呆,不肯出门。
贾千龄不厌其烦地劝说,贾立阳才愿意坐车外出兜风。又劝说了许久,他才肯到周边的城市游玩一番。
贾千龄甚至请了贾立阳的二弟弟贾立山回国陪伴贾立阳外出,请了一个导游团队规划行程并全程陪同,可贾立阳外出玩了一个月,脸上几乎没出现过笑容。
贾立山是从小享乐的纨绔子弟,平生最懂吃喝玩乐,回国一趟收了贾千龄不少钱,肩负要哄贾立阳开心的任务。
但任务失败了,贾立山偷偷跟贾千龄抱怨:“我大哥就是块茅坑石,又臭又硬,哄不了的,大侄女别费心了,让他窝在家里吧,他乐意。”
贾千龄笑笑,客气道:“辛苦小叔了。”
贾立阳唯一记挂着的事情就是让贾秉成和卢臻赶紧再要一个孩子,贾千龄也认同这个提议,轻声细语地同卢臻说了好几遍,希望卢臻能振作起来,再次承担起为贾家开枝散叶的重要任务。
卢臻在卢家当女儿时不反对为了家族发展而与贾家联姻,在贾家当儿媳妇之后不反抗为了家族传承而生儿子,她很听话,面对贾立阳和贾千龄的要求都点头答应了,只是卢臻的身体情况不允许她进入备孕环节。
卢臻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孩子,那个婴儿的灵魂其实还留在她的肚子里,她时常能够看见他的模样,时常能够听见他的啼哭声,时常能够摸到属于他的体温和皮肤,清醒时或在睡梦里。
婴儿永远不可能真正诞生,她也永远不可能辞别孕妇的身份,她要永远背负着两个灵魂而活,仿佛背负着持续一生的恶毒诅咒。
因怀孕而养出来的几十斤肥肉迅速消失,卢臻像个泄了气的气球,松垮垮,软瘫瘫,从身体到精神都是。
卢臻在剖出死胎一年多时间之后曾经怀孕,但不到两个月就毫无预兆地流产了,对她的身体又是一次重创,对她本来就脆弱的精神更是一次巨大打击。
贾秉成疼惜卢臻的身体,拒绝了贾立阳和贾千龄让他赶紧再要一个孩子的要求,说等卢臻养好身体了之后再说。
因此贾立阳不得不始终在失望的悬崖边徘徊,脚下分明就是土地,可他却无路可走,心中焦虑万千,却无法实现他对家族未来的愿想。
趁着贾立阳心理防线正处于薄弱阶段,贾千龄有过一些充满妄想的试探。
那天贾千龄陪贾立阳散步时问他:“爸爸,您觉得我和秉成,谁更能管理好公司?能让我们家的事业更上一层楼?”
贾立阳扭头看了看贾千龄,不再为贾秉成找补,说了实情:“你。”
“谢谢爸爸。”贾千龄顿了一下,向贾立阳作一半的坦白,“爸爸,其实我不想急着再嫁,我想留在贾家,留在公司里工作,哪怕以后都不嫁人,也无所谓。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我很伤心,也很害怕,我希望可以在爸爸身边待着,多陪陪您,也好让我自己能安心些。”
贾立阳皱眉道:“说什么傻话?哪有女孩子在自己家里留一辈子的?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都是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成为别人家的孩子的母亲,这是女孩子的人生,你不能因为一时的波折或一时的任性就拒绝属于你的人生。不过你可以晚几年再嫁,我是没心思管公司的事了,都交给秉成了。他还嫩了些,需要你辅助他,等他在公司立足得更加稳一些,眼光锻炼得更加长远一些,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就给你物色一个好的对象。爸爸看人是很准的,之前爸爸给你找的陆衡,多好啊,人很优秀,对你也体贴,就是太短命了,人算不如天算。不过这一次,我不相信还会这样,你和你的下一任丈夫一定可以和和美美平平安安一辈子。”
贾千龄低声问:“一定要嫁人吗?这真的是我不能拒绝的人生吗?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陪着您?”
“我很喜欢你,你是我的大女儿,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贾立阳这么说着,但心里考虑的全是如何托举他那个实力平平的儿子,“还有一层我跟你明说了,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女儿,你必须要好好帮秉成的忙,而婚姻,就是一种极佳的助力。你嫁出去了,嫁进一个好的家庭,不局限于S市,可能是另一座城市的富贵之家,这就相当于给秉成又找了一个可靠的帮手,建立了更多发展的道路。婚姻不是让你去选丈夫的,是让你去完成一份可以影响贾氏集团许多年的合同的,你明白吗?”
贾千龄抬眼看向院子里最高的一棵杉树,看它尖尖的顶端被斜阳裹上一层柔光的暖洋洋模样,温顺应道:“嗯,我明白的。”
她在贾立阳面前总是这么温顺,不曾激起贾立阳半点好斗之心。
贾立阳的另一边手轻拍一下贾千龄扶着他的双手,说:“我知道你多少会感到委屈,但没办法,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我们要好好遵守由前人写下的规则,才能守护好祖宗留给我们的家业。现在的世界和从前的世界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男人在外面打天下,女人在家里操持家务,辅佐丈夫,养育孩子,男主外女主内,每个人生下来就有自己应该待着的位置,祖先们这么思考问题,这么解决问题,是有大智慧的,我们作为后人,在祖先种好的树底下乘凉,应该要感恩,而不是对祖先建立的一切指指点点。把一切都用一种稳定的形式传承下去,一代接一代,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才不会消亡。”
贾千龄挂上一个应酬时惯用的柔和微笑,说:“能够为贾家做点事,我心里很高兴的,不委屈。”
贾千龄和贾秉成相安无事在总公司合作多年,将贾家的事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其实有考虑过给贾立阳留一个儿子,不让贾立阳遭受的打击太大。贾秉成像个鞭炮,一点就着,比贾秉繁更好对付,可她硬是将贾秉成平安无事地留在世上好几年,一直没有动手。
可惜贾立阳在毫无希望的落魄之时,仍是不肯松口承认她是一个比他的儿子们更有资格拥有贾氏集团的人,仍是要让她牺牲自己去为贾家的未来铺路,实在是冥顽不灵。
她又不是傻子,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又为什么要愿意牺牲自己呢?
她活在了不需要遵守旧规的现在,何必将老旧得不成样子的东西奉为神谕。
她作为长时间不被看重的群体中的一员,有机会就要抓住机会,没有机会就要创造机会,挺直腰抬起头,迈开脚步,将他们用胡言乱语构建的界线踩在泥里,走进他们即便恬不知耻也要守护的领域,抢走他们曾经的战利品。
贾秉成是家里的小儿子,童年时期受到了贾立阳和乔娟没有限度的溺爱,又常年泡在金钱做成的蜜罐里,养成了所有纨绔子弟都会有的坏习惯,甚至程度极深,到了唯我独尊不顾他人死活的地步,在人前俨然是一个阴晴不定的暴君。
只是贾千龄比贾秉成大十多岁,贾秉成脾气再不好,也会给贾千龄两分薄面,拿出面对长辈的态度面对贾千龄这位大姐姐。
且贾千龄不会惹他不高兴,贾千龄为人处事皆温和,工作能力也强,帮了他不少忙,他倒是很乐意贾千龄到总公司来,他能多出时间回家陪卢臻。
贾秉成可以产生的为数不多的感情几乎都给了卢臻,他是真心希望好好对待卢臻,和卢臻过一辈子。
卢臻接受不了两次怀孕不成功的打击,出现了各种神经衰弱的症状,贾秉成陪她去看心理医生,也听从医生的建议,尽量分散卢臻的注意力,常带卢臻去散心。每当卢臻觉得压力太大,贾秉成就陪着她出国旅行,没有两三个月不会回来。
因此贾秉成负责的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时不时转移到贾千龄手上,包括贾秉成和卢家合作的项目。
贾千龄拿到了就不会轻易放开,逐渐收服了贾秉成手底下的各种员工,以及和卢家建立了不深不浅的情谊,为以后铺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道路。
魏茗茗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五年有期徒刑。
五年很快过去,魏茗茗熬过了刑期,出狱后立刻着手准备移民到国外生活,免得贾立阳突然想起她来找她晦气。
在出发之前,魏茗茗偷偷约贾千龄见面。
贾千龄已经有点忘了魏茗茗,在看到手机屏幕里的名字时愣了一下,又去看了眼办公桌上的日历,才确认是真的魏茗茗给她打电话,而不是谁拿了魏茗茗的手机捣乱。
魏茗茗的见面请求贾千龄答应得爽快,当即约了一个小时后在某咖啡厅见。
贾千龄挂断电话,靠着椅背惆怅地揉揉太阳穴,喃喃道:“时间过得真快……”似乎到了她要抓紧进行计划的时候了,再拖下去,贾立阳可能真的会提溜着她去相亲。那种相亲都是不能怠慢的,弄不好会给自己招惹回来又一个麻烦。
贾千龄起身,拿过包包走出办公室,让安青鸾叫司机过来,又让冯岳联系某位门道很多的商人。
魏茗茗比贾千龄先到,安静坐在米白色的椅子里等贾千龄。
贾千龄走向魏茗茗过程中不断端详魏茗茗。
五年的牢狱之灾,使得魏茗茗变化极大,她不再是富裕家庭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没有无声的傲气,没有金贵的精致,周身没有用以维护自己尊贵家世的铜墙铁壁,如今的魏茗茗朴素且卑弱,不起眼,和路边在风吹日晒中默默成长的小白花差不多。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小白花有小白花的活法,说不定比在温室里的名花活得更自在,贾千龄想。
“茗茗,好久不见。”贾千龄微笑着同魏茗茗打招呼。
五年前说过了好几遍,但魏茗茗觉得此时需要重复说出:“千龄姐,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伤害秉繁的,我当时气昏头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贾千龄柔声说:“夫妻间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呢,我明白的。秉繁这么年轻就走了,是很可惜,但你在牢里待了五年,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别再提了,我们都要鼓起勇气面对以后的生活。”
“千龄姐,谢谢你没有因为我的事迁怒魏家。”
“这是什么话,我为什么要迁怒魏家呢?道理上说不过去的呀。”
魏茗茗带着浓浓愁绪叹道:“我或者秉繁要是有千龄姐十分之一的胸怀,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贾千龄明白魏茗茗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贾秉繁,不可能从失手伤人的事件中走出来,摆件的重量、击打贾秉繁脑袋的感觉、贾秉繁流了一地的血、和贾秉繁相处过的许多日子,都会一直留在魏茗茗心里,成为她的思维和人生的一部分。贾千龄笑着轻轻摇头,转而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魏茗茗耸耸肩:“我不知道。”
贾千龄抿嘴想了想,提议道:“继续跳舞吧,你这么喜欢跳舞。”
“跳舞啊……”魏茗茗低喃着,不可避免记起那个沾了贾秉繁的血的芭蕾舞造型摆件。
“是呀,跳舞,你不是很喜欢跳舞吗?做自己喜欢的事,生活才会变得有意思。”
魏茗茗又是叹气,说:“三十多了,跳不动了。”
贾千龄冲劲十足地鼓励她:“你别小看自己,我认识的一些舞者能跳到四五十岁,你才三十多,年轻得很,你可以的,你看你保持得这么好。”
魏茗茗考虑了很久,咖啡都快喝完的时候才愿意答应:“好吧,我尝试一下。而且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其实开一家舞蹈培训机构应该挺不错的,我跳不了,可以看别人跳,同样会感到开心。”
贾千龄笑道:“嗯,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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