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哥德尔从男孩要求他去银行换钱的时候,就已经察觉男孩是有意接近他的了。
作为一个曾经作为私家侦探在贫民窟活动过的人,他知道贫民小孩对本国绅士是带有本能的畏惧和敌对立场的。阶级决定了他们是受压迫的一方,他们的父母不待见“绅士”团体,这些小孩自然也耳濡目染。
小孩对他太过大胆,非但没有避之不及,反而提出领他去银行换钱,就像是要刻意把哥德尔留在身边,让他不得不起疑。
然而他没有拒绝那个女人并不礼貌的延请,原因也很简单——
他是凭空出现在这个时空里的,这几天也没有什么张扬的行迹,然而有人知晓他的存在,必定是知道一些他穿越的隐情。
况且他现在处境危险,三天时间内可以获取的信息有限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甚至于一些帮助。
如果不在大象嘴里走一圈,一个人怎样得到象牙?
他抬头微笑,正欲开口,却看见男孩惶恐得都要站立不稳,浑身颤抖就快要哭出来,鼻头都憋得通红,一行清亮的鼻涕慢慢淌下。
……
哥德尔扶额,早知道就不吓唬这个男孩了,看这男孩面对他这么从容话多,还以为他胆子大,没想到只是个纸糊的老虎。
他低了低软帽,让银白色的头发遮住猩红的眼,柔化声线,低沉语气:“说了没要杀你。我确实想见见她,麻烦带路了。”
哥德尔向空中抛出一便士的银币,却不去接住它也不关心正反。数学家不相信概率的产物,在他们的耳朵里,只有全真或是全假掷地有声。
银币稳当地落进了男孩的怀中,后者踉跄了一下,看见怀里银闪闪的东西,嘴角忍不住又咧了一下,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就又恢复了原来欢腾的样子。
孩子心性。哥德尔哑然失笑。
太阳出来一点了,金色的辉光撒在哥德尔苍白如纸的脸上,让浅浅的一层绒毛都亮晶晶的,冰冷的空气回温了一些,哥德尔有些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他大概是第一个真心喜欢阳光的吸血鬼。
吸血鬼如果会光合作用该多好。
然而,当男孩带领他拐进第七个狭小的黑巷子时,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阳光也彻底被各种电线、破烂的布匹遮挡,空气中生活的烟柴味道和各种腐烂燥丑的味道渐渐浓郁,街边十步一位的妓.女满脸堆笑,妆容花糊面黄肌瘦,哥德尔躲避着她们饿狼扑食一般的招揽,心中的不安越发深刻,他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询问道:“约定的地方是哪里?”
男孩见身边的人不再走动,仰着一张黑瘦的脸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不解地望着他:“是我家啊,怎么了?”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男孩急忙摆摆手补充到:“不用担心,那里很安全的,我家人也不会想害你。”
哥德尔的心沉了下去,自己穿越这件事肯定是较为秘密的,而知晓这件事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而此刻见面的地点是男孩的家里。。。可以料想,男孩的家中大概是凶多吉少了,如果情况不好,这条巷子都活不过明天。
“走快点吧。”哥德尔敛了笑容,看着面前攥着钱袋子挺直胸膛脚步都忍不住有些雀跃的男孩,眼神慢慢复杂了起来,但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默默从内衬里掏出贴身的左轮手枪,放在右手中,背至身后。
“嗯!”男孩嘿嘿一笑,迈步更大了,几乎小跑了起来,在黑色脏污的泥泞巷子里走得轻快。
监视感减弱了,周围的环境却越发灰败了起来,空气中属于亡者的土腥味越来越重了,漆黑的墙面斑驳一片,黏腻湿滑的东西在这些腐烂的石砖里暗涌。
墨色的雨带着浓重的腥味从天空中突兀地落下,密密麻麻,让人觉得窒息,像是下一刻就要溺亡。
越往前走,那种人们气音的嘈杂之声就越来越重,却听不懂内容,用得似乎是一门外语,不属于任何一种构词法,发声诡异,却始终在重复着同一段话。
“hoooohuuDOOsiiiiheisamalachiya”
他看见前面有一个突兀的大石桩子,普通简单却让人看着移不开眼,他对于数字的敏锐感知让他意识到这并非巧合,因为这石桩的长宽比例几乎就是黄金比例。他移开目光,目不斜视地经过了。而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密密麻麻到难以忽视的密集视线突然从身侧后投射而来。
“别回头,快些往前。”哥德尔尽量让语气维持轻松愉快,但实际上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他十分确信,一旦他回头目触,就会认知崩溃,就像昨天学院里的疯学者。
至少他现在的存在形式还不足以让他窥探石板背后的东西。
小巷的尽头是干净正解的狭小石房子,远远地,男孩兴奋大喊:“我们到……”而后半句话却随着看清面前房子的样子而哽咽在喉咙里。
一具小小的,小小的躯体矗在地上,头朝下,洗得发白的裙子因为重力褪下,露出两条物理的,又黑又短又细的腿来。死者脑袋破损严重,脑浆糊在地上,混着粘稠的血液,看起来风干了有一会儿,而半干的脑浆和着血水的黏性足够让尸体不倒。
“妹妹……?”男孩呆愣在原地,张口失声只发出嘶哑气音。
女孩倒矗的尸体旁边站着一个上半张脸覆着黑纱的女人,女人带着黑色宽檐礼帽,苦修士一般穿着密不透风的黑长裙,涂成鲜红色的嘴巴抿起,无悲无喜。
“很好,你的使命完成了。你必会在奥林格斯那里获得青草与羊群,饮下圣杯裝乘的鹿血酒。”
她甚至没给哥德尔一个眼神,而是自顾自地闭上眼,默念无法辨识的混沌之语。
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抽离之后,哥德尔再度醒来,身边不见男孩,只余均匀细密的血雾蒸腾迷蒙……男孩死了,正躺在漆黑混沌的石板上,血液散发着新鲜迷人的气息。
鲜血……他瞳孔放大一瞬。哥德尔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厌恶,穿越过来之后,他第一次审视自己的身体——他现在是一只吸血鬼,属于怪物的部分正在侵染他的思想。
“艾瑞克·阿德莱德。”披着黑色头纱的女士缓缓走近,苍白的脸,修女一般的穿着和蒙着上半张脸的黑纱上,古朴邪异的金线穿杂,头上代表智慧的桂冠像荆棘一样锋利危险。哥德尔控制着身体本能的战栗,不让自己后退。
艾瑞克·阿德莱德。
这个名字正是当初哥德尔不假思索报给警官的假名。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艾瑞克·阿德莱德本就存在,而“哥德尔”这个身份,才是假的。
心中像是有什么坚实的东西崩塌了,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又忽然觉得身体根本不存在。
看着女人苍白无血的下半张脸和艳红如血的唇,不安极速侵蚀着哥德尔的心神,猜疑消磨着他的意志。他几乎要笑不出来,他握紧了拳头,掐着自己保持冷静。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松开,一把左轮手枪应声落地,落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听着弹夹摇晃的声音,粗略估计里面还有3发子弹,不觉有些肉疼,但如今他已经是蛛丝中落网的猎物,挣扎无用。
“一举一动,无可掩藏,不是吗?”哥德尔一摊手,苦涩笑笑。
“我们毫不怀疑您的智慧,伟大的掘墓人,艾瑞克先生。”
空中晶亮的丝线一一崩断,一席黑袍的苍白女人顿时以诡异的姿势倒地。一位身姿卓越,体态丰盈优雅的年轻女人穿着夸张的绿绸宫廷洋裙,带着簪孔雀毛的硕大绿色弯檐帽子,以帕掩唇咯咯一笑,毫不在意地把放在绿色高跟鞋里纤白的足踩在刚刚失去生机的黑裙女人身上,鞋跟敲击下,后者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这具偶我玩腻了。”女人蓝眼一扫,嘴角弯笑,点了点哥德尔身边新鲜的小男孩尸体,“现在我有新的玩具了,还见到了你,一举两得不是吗?尊敬的艾瑞克先生。”
随着绿裙女人莹白指尖看似随意的绕动,男孩睁着无神的双眼,竟是颤颤巍巍地随着指尖的摇晃缓缓站了起来,起初动作还像木偶一样滞涩,而仅仅十秒过后,男孩就睁着无神的眼,一蹦一跳地来到哥德尔面前,拉了拉眼皮,冲他做了个鬼脸。
“是个活泼的孩子呢,呵呵。”女人看起来心情很愉悦,又让小男孩蹦跳着来到她的身边。
“我并没有陪伴美丽的女子挑选玩具的爱好。”哥德尔讨厌眼前这个杀人似草芥的人,然而,目前他尚无违抗之力,甚至还要假其手逃脱,于是隐忍着开口,“客人应邀前来,希望看到主人的诚意。”
“那自然。”女人莞尔一笑,“我了解你的困境,对您这样贡献卓越的人,也不会吝啬微末的援助。”
哥德尔不废话,直奔主题:“我是谁?”
“你是真理的先驱者,最值得尊敬的人,现代科学发展的基石。”
哥德尔面对这暧昧的回答,几不可查地皱眉:“是你们安排了我的穿越?目的是?”
“是。如你所见,这个世界的理论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实验也不可能观察到固定的规律。然而「那里」不一样。你作为探索真理的先驱,到那个被模拟出来的地方为我们带回可以由实验获取的理论。”
“我为什么穿越?”
“你不是穿越了,你只是回到了现实。你回来,是为了让我们绕开无形诅咒之眼的监视,窥探理论到不了的高台。”
哥德尔费了整整一分钟来接受这个事实——那个他生活了20年的地方是被「模拟」出来的,而这个混沌疯狂的地方,才是他所身处的真实。他深吸一口气,缓和心情,艰涩开口:“那后天,你们如何安排我的逃离?”
“果然还是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呵呵。”女人仔细端详着哥德尔吸血鬼特征明显的脸,勾唇一笑。“照常参加,越盛大越好,越风光越好。”
“盛典结束后,跟着马戏团的车队走,然后跟着一辆囚车,你想办法混入其中,来到海边,然后乘船离开。等船靠岸,会有人来找你。”
“总之,先活下去吧~我最喜欢的躯壳,可千万不要让我得到你。”女人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哥德尔,而后者被这一眼激得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一直尊陈自己,但其实心里是希望他死的,或许只是为了把他也做成偶差役。
“最后一个问题。那一小瓶水银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
“用来接近神明,远离真理。”女人甜甜一笑,海蓝色的眼睛里染上了一丝嘲讽。“而如今,它却成为了学者的象征,庇佑学者们脆弱的精神世界。”
“使用它吧,脆弱的学者,用它浸泡你最恐惧的那条悖论,再把它一饮而尽,哈哈。”
“我该走了,你命运的第一个转折点就要到来,你命途的轨迹第一次要因为他人偏转。”
女人不再看哥德尔,转身离开,稠绿的裙摆浮夸地摇曳,在墨雨的诡谲领域里,色彩饱和度更高,就像是一条色彩鲜艳的毒蛇。
随着一小阵的眩晕,哥德尔闭上眼,再一睁眼,眼前的景色就恢复了破败小镇的样子,不再有黄金分割的石碑,蠕动的墙壁,令人疯狂的呓语,黏腻腥湿的墨雨和令人不安的视线。
绿裙女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八方斑驳得飞溅着献血的墙,还有四处被挂在屋顶的尸体,当然,还有一个瘦弱且衣衫褴褛的少女,她半跪在小女孩倒挂且脑袋摇摇欲坠的尸体旁边,正在尖叫,声音沙哑,嘴角撕裂,泪流满面。
“不是你,但是和你有关,是……吗?”她垂着头,过长且未被修剪的头发遮住脸,却挡不住那一双睁得又大又圆的眼睛像野兽一样透着凶光的眼睛,燃烧着恨意,愤怒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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