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如水流逝,转眼间十月已过去一半。
这几日风霜渐冷,山林尽染,引得游人纷至沓来。特别是桑罗观中的一棵高大的千年银杏,叶片已全部转黄,活像一把金黄色的冲天火焰,数里外便可望见。
簪缨在坊间采买时偶然听闻此事,顿时来了兴趣。
他是勤国公府的家生子,被陆缥外祖母也即勤国公老妇人指派来贴身照顾陆缥——实则却是陆缥独来独往惯了,不耐烦有人侍候,因此从外祖母调拨的一派人手中随意点了一个年纪最小、最好摆脱的小童,随自己南下。来到碧霄府一月有余,陆缥也只有在几次宴饮时带他出席,其余时间都将他撂在官舍,做些看门采买的细碎活计;更过分的是,连去菩萨蛮那么好玩的地方,也不带上他!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在勤国公府待着,好歹有其他小厮丫鬟一同说笑。小簪缨无语问苍天,几乎闷出病来。
好在忽然跃入脑海的新主意驱散了原本笼罩在簪缨头上的阴云。他噼里啪啦地打起了小算盘:本朝官员五日一休,明日正巧是陆缥休沐。若是侯爷愿意同去郊游,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若是不肯,也要尽力求侯爷放自己一天假。无论如何,他陆簪缨一定要捡一片色泽最美、形状最全的银杏叶,留给阿姊赏玩。
想到这里,他顿感斗志昂扬,一路跑回官舍,打算等陆缥从府衙散值回来便好言相求。
簪缨不知道的是,他雀跃而去的小小身影,已被自家侯爷居高临下看了个完全。
目送簪缨远去后,陆缥收回视线,将手中端着的绀黑兔毫纹瓷盏举到唇边,浅饮一口清茶。
时值正午,日光朗朗。陆缥身处的“时来春”茶楼三层雅间,正好可以清楚地鸟瞰轸宿、张宿和翼宿三条街的交汇处。
这家茶楼原本只卖昂贵的团茶,但因其规模中等、装潢一般,并无多少客人愿意买账。大约一月之前,茶楼换了个几乎将“热情”二字写在脸上的新掌柜,忽然改售起物美价廉的散茶,再加上本身区位占优,于是客人逐渐多了起来,有时甚至座无虚席。人一多,嘴便杂;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若将此间用于打探和传递消息,那可再便利不过了。
不错,这里便是陆缥下江南后新建的血滴子据点之一。他今日过来,一是为了视察,二是为了亲眼看看周家的动向。
这小半个月来,他派去监视司法参军曹永年、知府陈相如、玉霓裳以及薛周两家的各路探子时有回报,称陈府家宴后三日内,薛家便付完了如儿的赎身钱,玉霓裳亲自将人送到周宅,将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周老爷又气了个仰倒。除此之外,曹陈两位大人照旧尸位素餐,玉霓裳出入如常,周少爷忙着整理行装,薛大姑娘专注养病,倒也没什么异常了。
直到昨日夜里,周宅方向来报,说是周少爷已决意第二天中午出发。未过几时,玉霓裳便派龟奴老齐向陆缥送来了一张请帖,邀请他明日酉时中光临菩萨蛮,欣赏新排演的海棠春睡舞。那张请帖用花笺写就,字迹灵秀,十分考究。唯恐他不来,玉霓裳还随信附上一支粉色的银边海棠玉步摇,更添风流。
陆缥记得这支步摇。陈府家宴当晚,它簪在薛大姑娘发髻上。
周少爷和玉霓裳选在同一天有所动作,是有些巧合,但这尚能用如儿曾回菩萨蛮取东西、代为帮忙传递消息来解释。奇怪的是,他们是怎么和一直深居闺中的薛大姑娘保持联络的?薛大姑娘将贴身饰品委托玉霓裳送来,等同于告诉陆缥她们之间关系匪浅,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些问题,连每日守在玉霓裳跟前的老齐都无法给他一个解释。
陆缥决定亲自寻找答案。周家要北上去青州,势必从他眼皮子底下路过。他倒要看看这其中有何玄虚。
陆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仰头尽数喝下。抬手间,他袖管中琮琤作响,是玄铁折扇与那步摇互相敲击发出的声音。
就在陆侯爷高楼独饮的同时,周老爷一家灰溜溜地离开了周宅。
临走时,周老爷黯然回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即将易主的高门深院。二十多年前,他和薛昭携妻儿一起来到碧霄府,打拼挣下一片家业,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富贵,他乡做故乡了;可是如今,兄弟被害,妻子早逝,子嗣不肖,家宅凋敝,人近暮年,反倒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周老爷思之念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那无用的独生子,从后头走上前,默默搀扶住了周老爷的手臂。周老爷心中恨意未消,但也没甩开儿子的手。不知是否是错觉,从陈府家宴结束后,周烈似乎有所收敛,处理起事情也不乏条理,竟显得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可惜变化来得太迟,一切都来不及了!
周老爷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薛大姑娘仁善,即使在众人面前被狠狠羞辱,也还是送了一队马车和充裕的盘缠过来,算是仁至义尽了。原本再等大半年,周烈就能娶了扫眉,两家合为一家。可怎奈棋差一着,周老爷自薛家灭门案发生之后在心中逐渐蠢动起来的小小盘算终归成了泡影。
轿帘垂落,周家车马次第启动。
片刻之后,薛兼支开其他仆从,自外头叩响了薛扫眉闺房的窗格。薛扫眉委顿在贵妃榻上,听他低声说:“周家父子走了。”
屋内已经烧起了银丝炭,将空气熏得暖融融的,而陷在被子里的薛扫眉却觉得寒冷麻木。迷离间,她仿佛看见周家父子远去的背影。
有竹马萎谢、青梅盈盈,无笛声箫声,长亭短亭。心中有情,就不必亲自相送,儿女沾巾。
薛扫眉忽又想起面具人那天带着威胁的话语——“周烈这等跳梁小丑,趁早收拾了好,免得误事”。
他不知道她已经用四年多的时间设好了局。在这局棋中,她看似是弱势的一方,但能护下哪颗棋子,由她说了算。
谋划成真,薛扫眉心里除了离别的落寞,也有欣慰和喜悦。
泥菩萨又怎样?时日无多又怎样?能多度哪怕一个人,也是好的。她不亏。
薛兼又一次叩窗。薛扫眉许久没有回复,他有些急了。
薛扫眉这才懒洋洋地开口:“既已退婚,姓周的一家和我就无干系了。你跟着周家人,等他们过了乌程府、确认不会回来了,便直接去向主人复命罢。”
“你怎知主人在乌程府?”他敏锐地问。
“我只知主人在北边,并不知是在乌程府。”不过拜他所赐,现在知道了,薛扫眉心中冷笑,“你上次回来的时候,头发上已经结了霜,想来是去的北边。乌程府在本道最北,周家去青州势必要从那里路过,我原想着你从那里去找主人,应是便利的。”
她话语慵懒,带着鼻音。窗外人闻言沉默,末了,窗纸上映出的身影消失了。
薛扫眉松了口气,刚想卸下防备,心脏却忽然抽痛起来。她咬牙抵抗,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
薛兼立刻去而复返:“怎么了?”
上个月薛扫眉提前毒发后,薛兼便一直担忧,生怕毒性改变,以后会月月如此。好在薛大姑娘连日来休养得当,十月中旬的前四日都不曾发作。直到今晨,阿橘亲眼看着薛扫眉服下了解药,薛兼才稍稍松懈下来。可眼下连问了数声,房中依然无人应答,又教他的心高高悬起。
薛兼走到木门旁,抽出佩剑,道声“得罪”,从门缝里将门闩斩断。薛扫眉睁眼看去,那门闩斜吊在半空中,正像雨夜里死去之人垂下的手。
“滚出去。”她闭上眼,但似乎仍能看见蔓延开来的猩红色。
薛径直走到她面前。原本他也只是薛家名义上的仆人而已,没人的时候,无需听命。
华美厚重的锦被包围着薛扫眉苍白的面孔,像落花掩映着一捧雪。鬼使神差地,薛兼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恍惚中,他的小指不小心落在她温热颤动的睫毛上。在意识到自己心神震动之前,薛兼如触冰一般,迅速缩回了自己的手。
万幸,那双美丽的眼睛没有在此时睁开。它的主人太虚弱了。
“你在发热。”薛兼沉下脸,“阿橘说你服药了,你骗她?”
薛扫眉仍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薛兼立刻转身,熟稔地从酸枝木斗柜最上层的抽屉中翻出一个黑色小瓷瓶,拔出瓶塞向下倾倒。可惜他什么也没能倒出来——那瓷瓶腹内原本容纳的解药,已经不知去向了。
“我惜命得紧,方才已经服了药。只是沉疴难起,恐怕要缓一阵子,这药才能见效。”
薛兼闻言回头,看见薛扫眉如梦初醒,勉力支着身子坐起。她面色潮红,甚至嘴角还噙着一抹浅笑,眼神却是讥诮且冷淡的,一如既往。
他静默一息,道:“卧榻短小,你要不还是去床上歇息。”
她极轻地嗤笑了一声,冷冷道:“不劳你费心。我想睡了,请你出去,一会儿让人送根新的门闩来。我刚服了药,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许再踏进这屋子里半步。你走罢。”
“……是。”
薛兼转身往外走,快到门槛前时,他身后之人突然唇齿轻启,又说了几个字。明明中气不足,但话到薛兼耳边,却犹如响雷。
“以后别再碰我。”
很快地,屋中人声已歇,只余薛扫眉一个人的呼吸。稍顷,有仆妇过来送了新的门闩,薛扫眉勉强支撑着下床把门关好,遣走下人,闭着眼睛缓缓坐在了地上。待这一阵天旋地转逐渐过去,她起身走到床边,挪开枕头。
一粒紫色小丸静静地陷在那里。只要服下这粒药丸,头晕、心悸、发热和抽痛都将很快褪去。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此前多次拒服解药的经历,让薛扫眉总结出了规律:当解药的药效完全消失之后,她的身体将彻底被捣练子所掌控,逐渐陷入巨大痛楚中。此时如再服下新的解药,一炷香之后,她的毒性会被完全压制,体力几乎与常人无异,这样的效果大致能维持三个时辰,之后随着毒性回复,又开始慢慢衰弱。但是,如果在上一剂解药还未完全失效的时候就服用下一剂解药,那种极端的痛苦和服药之后类似于“回魂”一般的状态都将不会出现了,她将一直维持在孱弱的状态。
早上她在阿橘面前使了个障眼法,假装已经服下解药,实则是将药丸夹在了指缝中,收藏起来。
刚才心脏抽痛的感觉,薛扫眉实在太过熟悉。那是毒发的标志。从此开始,捣练子会在她体内间歇性地发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痛,直到她完全失控。
但今夜薛扫眉有大事要办,酉时开始,她需要自己能够“回魂”,有办法短暂支配这具躯壳——那就只有先忍着,等到了时辰再服解药。眼下还是正午,她需再咬牙熬上几个时辰。
薛扫眉叹了口气,掐着掌心,忍着痛楚,缓缓栽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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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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