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市二中一向奉行快乐教育的理念,就连军训都是一半室外,一半室内。唯一的区别就是报到时间比平时提前了半个小时。换句话说,七点半就得到。
贺起尘不仅不住校,还选了个环境优美、地域偏远的高档小区,恰好司机张师傅那天有事,贺起尘只能骑了个大早,去楼下扫辆自行车。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楼下一排自行车整整齐齐,他扫了八辆,八辆都显示“正在被租用”。
贺起尘纳了闷了,他往前走了一段,终于看见了罪魁祸首的背影。
那人扫辆车,手机就报错,他再扫一辆,手机干脆黑屏了。
贺起尘凭借良好的夜视能力看清那人的背影,紧接着便听到自己气到发笑的声音:“……沈老师?”
沈谕一脸茫然地回过头,看见是贺起尘,霎时松了口气。
沈谕:“好巧啊,贺同学,竟然在这里碰见了你,我正好在研究这牌自行车……诶你说,怎么一辆都扫不开呢。”
贺起尘非常有礼貌地听完了沈谕说的每个字,脸上的表情乃至头发丝的弧度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贺起尘:“沈老师,这是对转校生的特殊关怀吗?两天前家访过一次,今天一大早六点不到,还要再来一次。”
贺起尘越说,语气越显嘲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先谢过沈老师了。”
贺起尘知道沈谕脸皮厚,但他没想到这人压根不要脸。
他给了个不怎么好的台阶,沈谕还真能顺着台阶爬下去。他摆摆手,非常自然地接过贺起尘的话:“同学和老师之间不用那么客气,这都是我的分内之事。”
贺起尘的表情有些空白。
沈谕:“而且我觉得一次家访真的没什么用,所以干脆在你们高档小区边上的老式居民楼租了间房,唯一的缺点是楼下没有自行车。”
沈谕说到这,侧过身对着身后一排自行车做了个“请”的手势:“所以我这不是来了。”
贺起尘:“……”
他搬来边上小区?他来干什么?
贺起尘大脑飞速转动,他极其讨厌和人住得近,尤其是不熟还令他不爽的人,可偏偏他连一个让人搬走的理由都找不到。
房子是人家自己付钱租的,哪怕租在他隔壁,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要不自己搬走,可是刚刚交了小两年的租金,钱也不是这么用的。
沈谕手肘松松地搁在自行车手扶上,整个人借着自行车的力,懒散地靠在那儿。他就这么看着贺起尘捂住下半张脸,转着走了一小圈,然后突然定在原地,长舒一口气。
沈谕忍住笑:“……”
果然两秒后,贺起尘认命地转向他:“沈老师,请问还有哪辆自行车是能用的?”
沈谕平静地“哦”了一声:“当然是……一辆都不行。”
沈谕:“我刚刚把楼下的自行车全都扫了一遍,这么一来,好像都坏了。”
沈谕的确是有意接近贺起尘。
贺闻当时的死因有蹊跷,他和江延有义务也有责任查清这件事。他们一个警局内一个警局外,联手攒了很多年的线索,最终发现漏了很重要的一环——贺起尘。
出于查清死因的目的,他们应该接近他。出于保护贺闻儿子的目的,他们也该接近他。
所以沈谕咬咬牙,考上教化师又报名当了贺起尘的班主任,又咬咬牙,忍下了贺起尘边上昂贵的房租。
他原本打算两个人一起骑车上学套个近乎,没想到想法不仅没能付诸实现,还夭折在了摇篮里。
几分钟后,沈谕拖着贺起尘来到最近的公交站。
贺起尘从小到大坐公交的次数不会超过一只手,还都是京辞带着他的。等他有记忆起,不是张师傅开车,就是他自己骑车。
当然……那个人也开过车。
他正要出神,忽然有只手伸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沈谕偏头看他:“干嘛呢,没坐过公交啊。”
贺起尘吸了口气,声音不轻不响:“我原本不用坐公交车。”
沈谕搓搓手:“我原本也不用,谁叫这年头自行车质量不好呢。”
贺起尘:“……”
他出于对自身良好修养的维护考虑,决定专心等公交,不和沈谕搭话。
公交站有三辆车,876路,94路以及67路。他们只能坐94路,偏偏其他两两车来了好几辆,就他们的94路,十几分钟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贺起尘的火一层层往上窜,他转头要去找公交站牌上的投诉电话,然后在透明的玻璃倒影里看见了94路,还是三辆。
贺起尘:“?”
沈谕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没关系的,这年头公交车都这样。”
沈谕:“今天是94路遭殃,但没关系,明天可能是876,后天可能是67,看开点啦。”
贺起尘没理沈谕,径直走向公交车,然后他崩溃了。
第一辆公交车连门都开不了,车门两边站满了人,连一厘一毫的空隙都没有。
第二辆公交车好像好点,但是门刚打开,车站上一群人就不管前门后门成批涌了进去,然后……它变得和第一辆车没有区别。
第三辆……很好,第三辆试运行,不载客。
贺起尘有些崩溃,但他还是很有素质、很礼貌地退到一边,让别的乘客先上。
一个男的跑的时候没注意,公文包打了贺起尘一下,贺起尘深吸一口气把火咽了下去,然后又想往后退。
他脚后跟刚着地,手腕就被人拽了起来,紧接着一股拼命往前的力量让贺起尘整个人一个趔趄。
他还没来得及摔,整个人就被沈谕拉进人群中,前面的人挡着他,后面的人顶着他,瞬间无处可摔。
贺起尘瞪向沈谕:“你干嘛!”
沈谕:“什么干嘛干嘛,你不上公交车在那儿等什么我还想问你呢。”
贺起尘被挤得声音都断断续续,显得格外狼狈:“谁说我要坐公交,我要打车。”
沈谕同样被挤着,他一边抓着贺起尘以防他摔倒,一边欣赏着贺大少爷难得失控的表情。
他觉得很真实,没忍住低头笑了两声。
贺起尘更火了:“你笑什么,我要出去。”
沈谕:“请便。”
贺起尘拼了命地转过身,然后他发现根本没有出路——后面挤着他的人从一排变成了三四排,一眼望过去根本望不到尽头。
后面的两个大叔大妈没了耐心,冲着贺起尘道:“上不上啊,上就上,不上就下。”
“就是啊,杵在这干什么。”
贺起尘还没来得及开口,整个人又被沈谕拽了把。
贺起尘咬牙切齿:“你干什么……”
沈谕没理他,冲着大爷大妈笑笑:“上的上的,我们这就上去。”
他轻声说着一口流利的沪语,沪市区大爷大妈看在小伙子本地人、长得又好看的份上,勉勉强强不做计较。
终于在一波三折后,贺起尘跟着沈谕上了车。
前后左右全都是人,贺少肉眼可见地局促。沈谕看了眼四周,只有他头顶有个扶手,但现在让他和贺起尘换位子显然不切实际。
沈谕看了眼头顶:“要不我抓着扶手,你扶下我。”
贺起尘拽了下书包带子,两手插兜往那儿一站:“没必要。”
沈谕:“哟……”
这时候还能装酷,小孩不愧是小孩。
沈谕耸耸肩膀,没多说什么。果然在下一个拐弯路口,贺起尘猝不及防整个人没站稳,他前后左右只认识沈谕那件白衬衫,所以情急之下手往前一伸。
他本意并非如此,手自然也就没伸多远,只是应急之下的本能反应。但贺起尘依旧觉得很尴尬,他正要把手收回来,掌心却被塞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贺起尘吓一跳,条件反射要把手抽走。
沈谕:“我包上的挂件,你不扶我扶个挂件总行吧,贺同学你能不能别那么挑了。”
挑?他说谁挑?
贺起尘一边不情不愿不吭声,一边下意识地抓住毛绒挂件。
挂件是个黑色毛绒球,极其柔软,抓着也很舒服。后面几个拐弯路口,贺起尘每次都很用力地抓住毛绒球,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沈谕站得是真稳。无论他怎么抓,怎么拽,那人好像都能平静轻松地站在那,顺便借他点力,让他不至于摔倒,不至于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出洋腔。
车厢内哄闹拥挤,公交车一半普通话一半沪语地播报着站台名,车流穿梭声和初中生过马路时的打闹声穿过窗与窗的缝隙,成为了这座城市清晨的底色。
贺起尘骑车时一般戴着耳机,所以这种声音他是第一次听到。或者说,他第一次被迫听到。
他一向是个比较功利的人,骑车可以听外语新闻练习口语,坐张师傅的车可以刷题,现在他被挤得手脚不能用,只能听着这些琐碎声音发呆。
他看见一名头发蓬松的女人正在打瞌睡,然后站在一边的男人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他,边上的人大概都以为这是一对夫妻,有的甚至别开实现,贺起尘却觉得哪里不对。
他瞥了眼女人的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女人没带戒指,男人带着戒指。
贺起尘不能完全确定,但有六七成的把握,女人可能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
可能受贺闻的影响,贺起尘一向厌恶商人那种游走在黑白边缘的作风,按照京辞的话来讲,贺起尘正得发邪,有时甚至到了变态的地步。
沈谕看到贺起尘转向男人的方向,猜到他接下来要干嘛,连忙拽住他。
沈谕压低声:“你疯了啊。”
贺起尘:“你没看到吗,这人……”
沈谕:“我看到了,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贺起尘冷笑一声,一脸“我就知道你们这种龌龊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屑表情。
沈谕:“……我不是不想管,好吧你等等。”
贺起尘原本想直接叫住男人,但被沈谕这么一拉一拽已然错过了最佳时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把手撑在女人椅背上,然后弯腰凑近女人的脸。
贺起尘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老师这是等着让我看好戏?”
他话音刚落,肩上书包毫无征兆地卸了力,陡然变轻。
他诧异地转过头,沈谕正单手把玩着他插在书包口袋的矿泉水。
抛起。
接住。
再抛起。
最后一记矿泉水瓶落在掌心的声音被沈谕不怀好意的笑容所代替,他转向贺起尘,掂了掂掌心的水瓶:“新的吧。”
贺起尘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下一秒他看见沈谕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两口。
他不知道这人要干嘛,只看见他极其熟练地一边微笑抱歉一边拨开人群,走到男人身边时公交车恰好来了个转弯急刹。
哗啦。
矿泉水瓶撒了一半,几滴在地上,其余都在男人身上。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女人同样被闹剧吵醒,见边上有俩陌生男人,不禁往座位里面缩了缩。
男人看着自己滴水的衬衫怔愣半晌,反应过来后一把攥住沈谕的衣领:“你他妈在干嘛!”
沈谕脸上三分惊讶,七分抱歉,手指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女人身后的车门:“不好意思啊,我想下车,打扰到你和你家人恩爱,我实在是……太抱歉了……”
男人的表情一下变得非常滑稽,他的眉眼有些僵住,在叽叽喳喳的声音中迅速扫视周围。
没人点破说破,但谁都看得出女人和他不熟,谁都看得出沈谕的真正用意。
男人如果这时候发怒,那么女人乃至旁人一定会站出来反对,他试图猥亵女性的罪名也会被坐实。
他只能装作大度,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他不甘心啊。
男人收回视线,没有说话,但是眼睛仍旧瞪着沈谕,狭长的眼底多了几分寒意。
沈谕一边道歉,一边两手抱住矿泉水晃了晃:“先生,我真不是故意的,和你道歉sorry。”
他这歉不道还好,一道一半的水又撒在了男人领口。
男人:“……”
他还没来得及爆粗口,座位上的女人率先开口:“车开的时候拐弯急刹都是常有的,没事,下次记得小心些。”
男人因为害怕紧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女人下面那句话只有沈谕一人能听到。
她说,谢谢。
期间有几个人下车,贺起尘站到了一根栏杆边上。他全程双手插兜,整个人斜靠在栏杆上,高定蓝牙耳机每隔几秒就会闪烁一次光芒,耳机里面却没播放任何歌曲。
头顶传来公交车的语音播报。长风公园站到了,请乘客们按时下车。
贺起尘拉了下褪到肩侧的书包带,他没等沈谕,车门一开就跨了个台阶跑下车。
沈谕心里喊了句死小孩,跟在人群后窜下车门。
公交站台边上,他刚刚骂的男生套着宽松的大号校服,耳朵里插了一只白色耳机。熙攘人群从他面前穿过,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横穿空气,定定地看着沈谕。
沈谕有些诧异,哼笑了一声,大步走向贺起尘:“等我啊。”
贺起尘没有说话,在沈谕走来的同一瞬间插上另一只耳机,转身走向学校。
大门缓缓开启,笃行教学楼上的时钟发出“叮”一声声响。
北京时间,八点整。
贺起尘进了校门一路狂奔,赶到高二一班门口时刚好八点零五。第一节室内军训课已经开始三十五分钟了,里面的教官面色不善,贺起尘这时候进去,不是当众罚站,就是当众挨批。
他踟蹰片刻,决定在门口等会儿,等到课间十分钟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
这时候沈谕刚好走过来,手上抱着一沓册子,他见贺起尘站在一班二班的两堵墙之间,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沪市二中对学生宽松,对老师更宽松。别说主课老师,连班主任都可以在没有课的时候稍作休息。
室内军训课因而被视为班主任的小假期,这种时候,沈谕作为班主任,在哪儿晃,干些什么都没人会管。
他走到贺起尘面前,看了看边上的高二一班后门,突然笑着扯了一嗓子:“贺同学进教室啊,站这儿干嘛?”
贺起尘:“?”
沈谕在他心里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点好感瞬间崩塌,贺起尘眼睁睁地看着教官夺门而出,然后沈谕就这么安安静静抱着一沓书,站在他面前憋笑。
公交车上的事瞬间被抛至脑后,沈谕在他心里又成为了那个插队自恋的讨厌班主任。
军训第一天上午基本都在室内,教官会针对接下来几天的注意事项和军训规定逐一讲解。由于室内军训是公认的划水摸鱼,讲的也不是多重要的内容,很多人在桌肚里刷题写作业,教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是贺起尘迟到半个多小时这种行为,一旦不严惩,过一天至少有一半人效仿。
教官和贺起尘差不多高,没戴帽子的时候头顶的黑色短发根根竖起,干净利落之余还有一种独特的少年感。他看了眼头顶的烈日,又看了眼贺起尘白暂脖颈出渗出的一层薄汗:“……算了,进来站吧,下次不要再迟到了。”
年轻教官性格倒是体贴友好,帮贺起尘开门时还不忘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姓俞,喊我教官俞教官都行。”
每个班的教官和班主任提前见过,俞教官自然也认识沈谕。他把贺起尘领进门,然后对着沈谕点点头,正要把门关上。
——一条腿横在了门框和门的中间。
教官诧异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沈谕真诚无害的笑容。
沈谕往里探探头:“我也进来看看,他们训得怎么样了。”
班里只有贺起尘一个迟到的,所以他进去的时候就引起了一波不小的骚动,汪响冯虔等男生纷纷回头,看到他站定在教室后,褪下书包扔在脚边,汪响更是瞪大了眼,然后站了起来,用极其夸张的口型问贺起尘咋了。
贺起尘当然不会理他,自顾自把视线别向窗外。汪响更急了,他这辈子见过无数次学霸考第一,学霸拿奖状,甚至见过学霸谈恋爱,但他就是没见到过学霸罚站。
前桌的冯虔拽了把汪响的帽子:“你干嘛呢。”
汪响:“看不出吗,我好奇得快死了……不是,你拽我干嘛呢。”
冯虔一脸没好气:“让开点,你挡到我了我怎么看!”
几个男生动静大,掩盖住了女生的窃窃私语。贺起尘一来长得帅,二来成绩好,班里女生除了张炀这种神经大条的和路雯这种真正意义上的乖乖女,其余几乎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向教室后排,好几个都是瞥了那么一眼,然后就开始和前后桌小声议论。
教室最后排的男生虚靠在荣誉墙上,半个头转向窗外,把清晰锋利的下颌线留给其他人。
不知道哪个二货开了匿名,拍了张贺起尘的照片发到班群里,本尊还没看到,其他人已经炸锅了,各种“好帅”的表情包满天飞。不知道哪个人顶着“黄瓜”的匿名称号,在表情包底下跟了句歌词。
“他站在阳光下,阳光下,而我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没有一秒能够移开。”
要不说一班聪明人多,二货也多呢。马上来了个超级大二货,手滑对着这句话摁着语音播放。
接下来的场景就是,教官和沈谕同时走进教室,贺起尘冷漠地和沈谕对视,然后某二货的手机里突然传出车载女声:他站在阳光下,阳光下,而我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没有一秒能够移开。
沈谕:“……”
贺起尘:“……”
待所有人包括后知后觉的教官反应过来时,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在半空中回荡了很久,就连严肃了一上午的教官都笑得说不出话,只能点点手以示警告。
沈谕当然也在跟着笑,他看了眼脸黑到极致的贺起尘,并排站到他边上:“都小心点啊,我在后面看着你们。”
沈谕做了个两只眼睛盯住你的手势,然后转向俞教官:“他们的手机随便收,我完全绝对支持俞教官一切行动。”
一班众人发出一声哀嚎,俞教官重新开始讲课,被中断的军训得以继续下去。
等所有人都转回去,沈谕这才看向贺起尘:“喂。”
贺起尘闻言抬起一层薄薄的眼皮,眼底冷冰冰的,没有任何神情。
沈谕也没说话,只是抽出一只手,大拇指指了指窗外。
年级组的巡逻大队刚刚经过,校长和年级主任岑涛正谈笑风生,穿行而过。
贺起尘:“……”
沈谕收回手,毕恭毕敬地站着,人却往贺起尘哪儿歪了歪:“怎么,不感谢一下你的救命恩人?”
贺起尘:“……谢谢。”
沈谕:“啊?什么东西没听清。”
贺起尘冷漠地看向沈谕,却看见对方正冲着他笑意温和,他明明比贺起尘矮一些,这么看贺起尘的时候是仰视的状态,贺起尘却仿佛被人一把拽进陈旧回忆中。
从前也有这么个人,个头比他高两倍,他弯腰低头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略带笑意,轻声细语的。
贺起尘回过神,仓促别开视线。边上的沈谕诧异地眯起眼,他以为贺起尘还在生闷气,心想现在的小孩怎么那么难哄。
那能怎么办呢,难哄也得哄。
沈大教化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松了松肩膀,做好了为了目标长期作战的准备。
军训第一天晚上是拉练,每个班都要绕着学校边上的公园走八公里,这是二中所有军训项目中最折磨的一项,也是二中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传统项目,他们觉得现在的小孩太娇嫩了,一碰就哭一说就抑郁,还是得让他们吃点苦头,长大才能养成坚韧心性。
室外军训势必得穿迷彩服,班长张炀趁晚饭时间拉着汪响冯虔等男生把全班的迷彩服给抱了回来。迷彩服尺码偏大,背后印着“沪市二中”四个大大的黄色字体,要说不丑是假的,女生多数有些排斥,男生倒是无所谓,还有几个觉得迷彩服好玩,刚拿到就换上了,其中一个便是汪响。
贺起尘英语阅读理解做到一半,正在划关键词,张炀递给他迷彩服的时候,他顺手搁在了桌上,另只手时而转笔,时而写写画画,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直到一只手机被塞到了他面前。
贺起尘从茫茫题海中抬起眼,手机屏幕上是汪响套着比他个头宽大两倍的迷彩服、食指架在下巴上比酷的绝版自拍。
贺起尘有点后悔睁眼,抬头却看见自拍本尊怼在他面前。他好像精心打理过这个造型了,刻意把迷彩帽往下压了压,所以左右两边各翘起一搓乌黑的头发。
汪响眼神悠远:“帅,有时候不是一个简单的字,它是可以被具象化的……”
张炀正好走过,抡起一沓册子拍了下汪响的后脑勺:“让你回教室督促别的同学换衣服,你在这干嘛。”
汪响“噢”一声尖叫,一边捂住后脑勺:“错了错了错了”,一边无意识地往安静的方向看去。
人家压根理都没理他,反倒是张炀一把拽过他的衣服:“还不快去,等下全年级都要换衣服,男女厕所就要排队了。”
汪响被张炀一拽,整个人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帽子掉在了地上,头发当中塌陷两边拱起的模样活像一个元宝。
周围的人怔愣两秒,轰然大笑,连贺起尘都没忍住,嘴角向上弯了弯。
汪响被笑也不是一次两次,且他这人的优点就在这里,心胸宽广,不记仇。他弯腰捡起帽子,重新扣回头顶,手指挨个指着几个笑最大声的:“咋了,迷彩服穿我身上那算帅的了,你们有本事比比看,谁能把他穿好看我喊他爸爸。”
冯虔在拆包装的空隙里抬起头:“话别说这么满,到时候都是你爸爸。”
汪响“诶”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冯虔桌上:“我和你赌100块,不可能。”
十分钟后,汪响的爸爸出现在了教室门口,这回不仅整个班级鸦雀无声,连一向高冷文静的安静和一向被视作乖乖女的路雯都抬起了头。
宽松的迷彩服丝毫没挡住贺起尘修长的身型,他最上面一粒扣子没扣,脖子上的淡青色经络一路收拢至略微敞开的领口,严肃又嚣张。
汪响:“我靠。”
他还没骂完,前面那只手已然伸到他面前。
冯虔:“一百一百一百。”
汪响拍了张十块到冯虔手里,又在对方“你怎么给现金我没法用的”吐槽声中把冯虔的椅子往前踹了好几厘米。
张炀懒得看贺起尘,更懒得管汪响这帮人。她着急忙慌地发完校服,便根据每个人的订购数量,拿着手机去挨个收钱。
整个高二年级只有一班敢这么收钱,因为临时班主任不管,手机收款成功的“滴答”声反复响起,到冯虔面前时戛然而止。
张炀用几乎只有她和冯虔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先收其他人的,你好了和我说。”冯虔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涨红了脸。汪响在和另外几个男生打闹,贺起尘的余光瞥到了这处动静,他心思一向敏感,看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套迷彩服75,两套150,贺起尘打开手机扫了二维码,他先把自己的钱付了,然后又打了75块。
张炀诧异地看向他,男生又点了两下手机屏幕,然后便低下头继续刷题。张炀的微信正好跳出一条消息。
鸭舌帽:“你可以和他说教务处争取过来的折扣,年级前五两套75。”
冯虔的的确确是年级前五,这谎言可行性百分之百。
张炀刚想说谢谢,贺起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耳机盒,他看都没看张炀,抽出两只耳机戴上,然后继续低头转笔。
张炀也没强迫,她走到下一位同学桌前,脑子里却都是刚才的场景。
她从贺起尘进班级第一天就觉得他是只会学习刷题且爱装的死学霸,她本人最讨厌这种冷漠无情的人,且坚信只有汪响这种大脑缺根筋的人喜欢和他玩,没想到这人和她想象得完全不同。一来会被罚站,二来正义凛然,还会帮助同学。
一向讲义气的张炀立刻对贺起尘改观,在她心里三天忘一波的小本本上记了一笔。
拉练晚上七点正式开始,俞教官把人喊到教室外,男女各分一列,按照身高从矮到高往后排。汪响在男生列第一个,路雯安静在女生列第一第二个,而贺起尘是整个年级少有的一米九,自然排在最后一个。
整个排队过程不过两分钟,所有人都开始东张西望,高的嘲笑矮的,矮的嘲笑比自己更矮的。
俞教官对于这群猴狲非常无奈,清了清嗓子严肃道:“都安静点,拉练过程中被我发现有人大声喧哗,整个班级多走一公里,依次累加,上不封顶。”
此话一出,猴狲们的哀嚎戛然而止,许多人毕恭毕敬地站好,眼神却还是在东张西望。
俞教官:“等人呢,你们有人迟到。”
几个不长眼的听到这话,瞬间看向队伍最末的贺起尘。
张炀站在队伍中央多少有些无语:“人都站在那儿了,还看什么看。”
冯虔在边上补了句刀:“就是,再看也比你帅。”
几个男生不看了,转去殴打冯虔。
玩笑打闹间,一个单薄的身影套着迷彩服外套,从教室后面的走廊拐了出来。
班里瞬间安静一片。
冯虔无声地骂了句脏话,脖子突然往外一伸:“老汪!”
汪响:“干什么!”
冯虔两手一伸:“再给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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