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四年,深秋。
洛阳南宫嘉德殿内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那是名贵的西域苏合香,正从巨大的鎏金博山炉里袅袅升腾,企图掩盖另一种更刺鼻的味道——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我,传国玉玺,被一方明黄锦缎小心地托着,搁在御案之上。
锦缎的柔滑触感下,传来御案本身细微却持续不断的震颤。那震颤并非来自地动,而是源自案后那个裹在玄黑十二章纹冕服里的躯壳——大汉天子刘宏。他脸色青白,眼窝深陷,目光涣散地扫视着阶下,双手死死抠住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
“陛下!陛下明鉴啊!”阶下,一个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又字字淬毒,“王甫、段颎等辈,勾结勃海王悝,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臣等万死,亦不得不冒死以闻!”
说话的是中常侍张让,他匍匐在地,涕泪横流,那夸张的姿态掩盖不住他微微上扬的嘴角。他的身旁,曹节、赵忠等几个大宦官如秃鹫般环伺,眼神阴鸷。
殿中光线晦暗,烛火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明灭不定,将他们投在蟠龙金柱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般扭曲晃动,几乎要扑到御案上来。
刘宏的嘴唇哆嗦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他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那只苍白的手越过我,最终无力地落在冰冷的御案上。
他指尖的冰凉和剧烈的颤抖,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虚弱。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陛下圣明!”张让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射出豺狼般的凶光,他根本不是在等待裁决,只是在宣告结果,“臣等即刻奉诏,肃清宫闱!”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异常清晰,如同丧钟敲响。
张让身后,几个如狼似虎的黄门武士早已按捺不住,他们猛地扑向跪在殿侧、面如死灰的勃海王刘悝和几位被指为同党的大臣。惊呼、怒骂、绝望的哀求瞬间爆发,又被沉重的拳脚和刀鞘击打皮肉的闷响粗暴打断。
混乱中,一个身影被粗暴地拖过御案前,是光禄勋刘儵。他奋力挣扎,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绝望的目光投向御案后的刘宏,嘶声力竭:“陛下!陛下!奸宦构陷!社稷危——”
“噗!”
一道刺目的寒光闪过,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如同骤雨般喷射而来,溅上托着我的明黄锦缎,几滴甚至带着灼人的热度,直接落在了我冰凉的玉质表面。
那是血!刘儵的头颅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垂下,脖颈处巨大的创口仍在汩汩涌出鲜血,将他华丽的朝服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他大睁着的眼睛,空洞地望向藻井深处无尽的黑暗,残留着最后的惊愕与不甘。
那浓烈的血腥味,像无数细小的钢针,瞬间刺透了我温润的玉质,直抵核心。我“看”到刘儵头颅滚落时那凝固的绝望眼神,也“听”到他喉骨碎裂的轻微咔嚓声。这场景,与我玉身深处某个被金粉勉强遮掩的残缺角落所承载的记忆碎片骤然重叠——那是王莽篡汉时,孝元太皇太后王政君将我狠狠摔向地面时的剧痛与屈辱。
同样是为了攫取权力,同样是肆无忌惮的鲜血祭奠!只是这一次,利刃挥向的,竟是刘氏宗亲!
我身下的御案震颤得更加厉害了,几乎要将我震落。刘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气,双眼翻白,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沉重的御座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陛下!”几声尖锐的惊呼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假惊慌。张让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几个小黄门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搀扶、掐人中。殿内的杀戮短暂地停滞,旋即又以更快的速度进行下去。
刘悝和其他几个被指为同党的大臣,如同待宰的羔羊,在黄门武士的狞笑和刀光中被拖出大殿,凄厉的诅咒和惨嚎被厚重的殿门隔绝,最终只剩下拖曳尸体的沉闷摩擦声,以及远处宫墙外隐隐传来的、压抑到极点的死寂。
宦官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现场。染血的锦毯被迅速撤换,撒上香木屑掩盖气味。清水冲刷着金砖上的血污。空气里,浓重的苏合香、新鲜的血腥以及香木屑的土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王朝末世的腐朽气息。
我被重新摆正位置,冰冷的玉体上,那几点尚未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迹,如同丑陋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剧。
时间在我冰冷的感知中流淌,如同浑浊的泥沙之河。天子刘宏的身体在龙床上日渐衰朽,他沉溺于西园卖官的荒唐闹剧和裸游宫的酒池肉林,试图用感官的极致刺激麻痹自己,逃避那无处不在的窒息感。而我,更多时候被锁在深宫的玉匣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被动地感知着这个庞大帝国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崩坏。
匣外世界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涌来,拍打着厚重的金丝楠木。
太学的方向,一种年轻、锐利、带着理想光芒的“声音”在汇聚、碰撞。那是太学生郭泰、贾彪等人,他们清议朝政,臧否人物,品评公卿,其势如初升之阳,其声如金石相击。“匹夫抗愤,处士横议,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覈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
他们的言论如同无形的投枪,刺向张让、赵忠、王甫、侯览这些盘踞在帝国心脏的毒瘤。他们的意气风发,他们的忧国忧民,透过玉匣的木壁,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令人错觉的暖意。那暖意,像寒夜里远方的篝火,渺茫却执着。
然而,这暖意转瞬即逝。
很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便如严冬的暴风雪般席卷而来。那是宦官们滔天的怨毒与刻骨的恐惧。他们窃窃的私语,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在暗处吐信,充满了被冒犯的暴怒和急于毁灭的疯狂。
“腐儒!竖子!安敢诽谤朝廷!”
“彼辈结党,意欲何为?其心可诛!”
“必除之而后快!”
一份份加盖了皇帝印信的诏书被发出——那印信自然由宦官把持,其传递的意志冰冷而残酷。诏书上朱砂的印泥仿佛带着铁锈的腥气。逮捕、禁锢、流放……“党人”的名录如同催命符,在帝国各处传递。太学的喧嚣被粗暴地掐灭,如同沸水被浇入寒冰。
郭泰、贾彪、李膺、陈蕃、范滂……这些曾经光芒闪耀的名字,瞬间被投入黑暗的牢狱或被驱离帝都。那种蓬勃的生命力被强行扼断的“断裂感”,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冰冷的玉心上,留下沉闷的回响。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比嘉德殿上的鲜血更加冰冷彻骨。
木匣之外,洛阳城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浑水。街市上,流民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膨胀。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蝗虫一样聚集在城门附近、废弃的里坊角落。绝望的低语、孩童的啼哭、饥饿者濒死的呻吟,汇成一股沉重污浊的声浪,无孔不入地渗透宫墙,弥漫在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卖儿卖女啰……换口吃的……”
“老天爷不开眼啊……”
“听说青徐那边又遭了蝗灾,颗粒无收……”
“官府……还加征‘修宫钱’……”
这些声音充满了生锈铁器般的钝痛感和**稻草的霉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是帝国肌体正在腐烂的清晰证明。偶尔,会有一种更加低沉、更加神秘、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颂唱声,像地底的暗流,在流民聚集的深处隐隐传来。那声音不属于任何熟悉的祷词,它压抑、狂热,仿佛在积蓄着某种毁天灭地的力量。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诡异的颂唱,如同瘟疫的低语,在绝望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我虽在深匣,那声音却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直接烙印在我的感知里,预示着某种不祥的风暴正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积聚力量。
熹平七年,二月初。
一场突如其来的强烈地震撼动了整个洛阳城。我被锁在玉匣中,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大地的痉挛。宫殿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瓦片如雨点般从高处坠落碎裂。宫人们惊恐的尖叫奔跑声乱成一团。混乱中,锁着我的玉匣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倒,翻滚了一下。
就在匣盖震开一条缝隙的瞬间,一股异常浓烈刺鼻的气味猛地涌入——那是焚烧什么东西的焦糊味,还混杂着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污秽气息!
透过那条缝隙,我“看”到一片混乱狼藉的景象。几个小黄门面无人色,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扶起倾倒的博山炉。远处,透过洞开的殿门和扭曲的窗棂,可以望见南宫的某个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红了殿内每个人惊恐扭曲的脸庞。火光中,隐约传来无数人绝望的哭喊和某种野兽般的咆哮。
“乱了!全乱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哭腔,是赵忠的心腹小黄门,他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帽子歪斜,衣衫不整,“南宫……南宫云台起火!那些头缠黄巾的暴民……他们……他们冲进来了!见人就杀!到处放火!”
“太平道!是太平道反了!”另一个宦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张角……是巨鹿那张角!‘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他们……他们人数太多了!北军……北军五校……挡不住啊!”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建筑物的燃烧爆裂声,以及那令人心悸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呐喊,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冲击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宫殿。
恐惧像冰冷的毒液,瞬间冻结了在场的每一个宦官。张让、赵忠等人面如土色,刚才的狠戾消失无踪,只剩下最本能的惊惶。他们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再也顾不得威仪,互相推搡着,尖叫着:“护驾!快护驾!保护陛下出宫!”
玉匣的盖子被彻底撞开,我暴露在混乱而灼热的空气中。刺鼻的烟尘味、浓烈的血腥味、建筑燃烧的焦糊味、还有人群极度恐慌散发出的酸腐汗味,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风暴,将我紧紧包裹。我能“听”到宫墙在无数脚步和撞击下的呻吟,“看”到远处火光映照下攒动的人头,如同翻滚的怒涛,正汹涌地冲击着皇权的最后壁垒。
几个宦官七手八脚地抬起那个瘫软在御座上、几乎失去意识的肥胖身躯——皇帝刘宏。他华丽的冕服皱成一团,脸上涕泪横流,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一个宦官在混乱中一把抓起了我。他的手心满是粘腻冰冷的汗水,带着剧烈的颤抖,几乎将我滑脱。
“快!从……从北宫谷门走!”张让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因恐惧而变形,“去……去小平津!”
我被那宦官死死攥着,在颠簸和剧烈的晃动中,视线混乱地掠过燃烧的宫殿、倒塌的墙壁、惊慌逃窜的宫女和内侍、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个身着低级宦官服饰的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胸口却插着一支简陋的羽箭,倒毙在朱红的廊柱下,眼睛瞪得溜圆,望着被浓烟遮蔽的天空。
混乱中,我们这一小撮人簇拥着皇帝,狼狈不堪地冲出宫殿侧门,汇入一股更大的、同样惊惶失措的逃亡人流。宫城仿佛变成了巨大的蚁穴,被灌入了滚烫的开水。火光映照下,我忽然瞥见远处一座高耸的阙楼之上,似乎有一面巨大的黄色旗帜在烈焰和浓烟中疯狂舞动,旗帜上那巨大的“甲子”二字,在火光中狰狞地跳跃,如同宣告旧时代终结的符咒。
攥着我的那只手抖得更加厉害,汗水几乎将我浸透。我冰冷的玉质深处,那金镶的一角仿佛被远处滔天的火光点燃,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灼痛。
这痛感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它超越了一百多年前在长乐宫被摔落时的物理之痛,更像是一种源自存在根基的灼烧——一种被宣告“已死”的苍天所象征之物,正在烈火中承受的炙烤。
玉匣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我暴露在帝国末日般的混乱喧嚣里。烟尘刺痛着我无形的感官,流民濒死的呻吟和黄巾军狂热的呐喊如同冰与火的潮汐,反复冲刷着我千年的玉质。我的视野在颠簸中晃动,掠过燃烧的宫阙、倾颓的朱墙,最终定格在一张因极度惊惧而扭曲的面孔上——中常侍张让。
他早已不复嘉德殿上构陷忠良时的阴狠从容。此刻的他,冠冕歪斜,锦袍污损,脸上涕泪与汗水泥泞一片,眼神是走投无路的困兽才有的疯狂。
他死死抱着一个沉重的包袱,那里面是皇帝仓皇出逃时仅来得及带走的珍宝。几个残余的黄门武士簇拥着他和同样狼狈的赵忠,正跌跌撞撞地奔向横跨滔滔黄河的小平津浮桥。浮桥在无数逃难者的踩踏下呻吟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坠入下方浑浊汹涌的河水。
“让开!给杂家让开!”张让尖利的嘶吼在混乱的人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垂死的夜枭。他用身体粗暴地撞开挡路的难民,动作间,包袱沉重的一角猛地磕上了桥边简陋的木制栏杆。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共鸣,如同古钟被无形的槌敲响,骤然在我冰冷的玉质深处震荡开来!嗡——!
这共鸣并非来自外界喧嚣,而是源自我自身!是我那金镶的一角,与张让包袱中某件硬物在撞击中产生的、超越物质的奇异共振!一股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悲鸣感,顺着这共鸣传入我的意识——那是另一块玉!一块同样承载过权力、如今却被仓皇卷走的玉!是皇帝随身的佩玉?还是象征某种宫廷信物的玉圭?那悲鸣如此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充满了被遗弃的恐惧和不甘。
张让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和那只有我能感知的玉之悲鸣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栽下浮桥。他更加惊恐地抱紧包袱,如同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咒骂着继续前冲。桥的另一端,追兵的呐喊和火光已经迫近,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
终于冲下浮桥,踏上了北岸相对坚实的土地。然而,追兵的马蹄声已如疾风骤雨般追至身后。张让和赵忠绝望地对视一眼,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空洞。前是茫茫未知的荒野,后是索命的追兵,滔滔黄河横亘在退路之上。
“天……亡我也……”赵忠发出一声喑哑的哀嚎,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张让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疯狂的目光扫过包袱,又扫过浑浊咆哮的黄河水。他似乎想做什么,又似乎彻底放弃了。就在追兵锋利的矛尖几乎要触及他后背锦袍的刹那,他猛地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抱着那沉重的包袱,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
“噗通!”
巨大的水花在湍急的河面上炸开,瞬间就被浑浊的浪涛吞噬。张让那身华丽的锦袍,如同投入沸水的一小块颜料,只在水面挣扎翻滚了几下,留下几个绝望的气泡,便彻底消失在滚滚浊流之中。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包袱里曾与我悲鸣共鸣的玉器。
追兵勒马停在岸边,对着滔滔黄河发出愤怒或嘲弄的呼哨。
我被另一个幸存的宦官死死攥在手里,站在离河岸不远的高坡上。冷冽的河风卷着水腥气和硝烟味扑面而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身后,洛阳城的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浓烟如同巨大的黑龙,扭曲着升腾翻滚,吞噬着曾经煌煌的汉宫阙。那是我栖息了数百年的地方,此刻正发出沉闷的、结构崩塌的巨响。
攥着我的那只手,汗湿粘腻,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那宦官望着吞噬了张让的浑浊河水,又回头望向燃烧的帝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如同破旧的风箱。极度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冰水,透过他紧贴我玉身的掌心,一丝丝渗入我的核心。
高坡之下,一片狼藉。仓皇逃至此地的王公大臣、宫娥内侍,个个蓬头垢面,惊魂未定。孩童在妇人怀里发出无力的啼哭。失去了主人的骏马在旷野里惊惶地嘶鸣奔窜。更远处,是无边无际、如同灰色潮水般涌动的流民。他们麻木的脸上,映照着洛阳城冲天的火光,那火光在他们空洞的眼中跳跃,却点燃不了一丝希望,只剩下更深沉的绝望和……某种死寂后酝酿的疯狂。
我躺在宦官那汗湿粘腻的掌心,冰冷的玉质感受着这个庞大帝国最后的体温——混乱、灼热,却正在不可逆转地滑向冰点。脚下这片曾托起巍巍汉宫的土地,如今却在深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远处洛阳城那映红天际的烈焰,仿佛不是焚烧着宫阙,而是在焚烧“天命”本身华丽的袍服,露出其下千疮百孔的朽木。
玉匣早已破碎在逃亡路上,我彻底裸露在帝国末世的寒风里。宦官掌心的汗液冰冷刺骨,远处宫阙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垂死的喘息,一下下敲打在我冰封千年的玉心上。那金镶的一角,曾铭刻着王莽篡位时的屈辱,此刻却仿佛被洛阳的冲天大火隔着虚空点燃,传来一阵阵尖锐、深入骨髓的灼痛。
天命?
这高踞御座之上、受万民跪拜、被鲜血和权谋反复涂抹的“天命”,究竟是何物?
是卞和泣血献玉时眼中那近乎癫狂的虔诚?
是始皇帝泰山封禅时睥睨八荒、刻字加身时的磅礴意志?
还是光武帝刘秀昆阳城下,绝境中反戈一击时那炽烈如火的信念?
抑或……它不过是未央宫梁上游走的青蝇,是嘉德殿金砖上永远擦不净的血痕,是桓灵二帝西园卖官标价牌上闪烁的铜臭,是此刻宦官手中这粘腻冰冷的汗液,是黄河浊浪里张让锦袍沉没前那绝望的气泡?
我是一块玉,一块被冠以“传国”之名的石头。千年流转,我承载过开疆拓土的荣光,也浸透了宫闱倾轧的污血;感受过盛世升平的脉搏,也见证了饿殍遍野的惨嚎。此刻,我躺在末世逃亡者颤抖的掌心,身下的大地在呻吟,眼前的宫阙在燃烧,耳中充斥着流民濒死的呜咽和黄巾军狂热的呐喊。
这交织的冰与火,这极致的混乱与绝望,像一把无形的刻刀,正缓慢而坚定地在我玉质深处,镌刻下前所未有的冰冷疑问。
那金镶的一角灼痛愈发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这承载“天命”的基石,早已遍布裂痕,崩碎只在顷刻之间。
煌煌汉宫阙,灼灼裂金鳞。
天命如薄冰,履之何兢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