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的宫阙,在我漫长的漂泊中,算得上一处难得的安稳之所。自刘宋末年那场惊心动魄的萧墙之祸后,我辗转于齐高帝萧道成、齐武帝萧赜之手,最终落入梁武帝萧衍的掌控。
初入梁宫,萧衍尚存开国英主气象,励精图治,尚俭务实,将我置于简朴的御案之上,批阅奏疏时指尖的温热与稳健,依稀还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韵。案头堆叠的文书散发着墨香与竹简特有的清冽,我感受着他运筹帷幄时的专注力,一种久违的、属于秩序和上升期的安稳感包裹着我。
那时节,南朝的天空似乎格外澄澈。
然而,流水般的日子带走了刀光剑影,也带走了萧衍身上那份锐气。不知何时起,一种异样的、浓烈的香火气息,开始顽固地渗透进梁宫深处,丝丝缕缕,无孔不入。起初是微弱的檀香,渐渐浓烈如实质的烟雾,最终化作一种无处不在的甜腻与沉闷,彻底取代了墨香与竹简的清冽。
我知道,这位曾经雄视江左的帝王,他的精神皈依之地,已悄然从这俗世的庙堂,转向了云端之上那座金碧辉煌的佛国。
“陛下,同泰寺大雄宝殿业已落成,佛祖金身庄严无比,只待陛下亲临开光,为万民祈福。”内侍尖细的声音里带着谄媚的颤抖。
萧衍的面容在缭绕的香烟后显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如同被无形的佛光点燃。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抚过我的螭钮,那触感冰凉而陌生,仿佛在触摸一件与尘世权力全然无关的古物。
“甚善!”他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朕要舍身事佛,此等俗世重器,置于佛前,受那香火供奉,佛祖定能感念朕之诚心,护佑大梁国祚绵长!”
舍身事佛?将我置于佛前供奉?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铜磬在我玉质的心核上狠狠敲击了一下,发出无声的嗡鸣。荒谬!我,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九州万方天命所归的象征!是血与火淬炼出的至高权柄!怎可沦为佛前的一件供品?一股混杂着错愕、屈辱与荒谬感的“冷流”瞬间席卷了我,比当年被王莽之流争夺时更甚。
争夺,至少证明我的价值;而供奉,却意味着彻底的“去权力化”,是对我千年承载之“天命”最彻底的嘲弄与放逐!佛前的香炉再辉煌,又怎能与帝王的御座相比?
我无法抗拒帝王的意志。被郑重其事地安置在锦缎铺垫的紫檀木托盘里,由一群屏息凝神的内侍捧着,穿过层层叠叠的宫门。阳光刺目,照得我身上温润的玉光都显得苍白。宫阙巍峨的影子被甩在身后,如同褪色的旧梦。队伍最终停在了建康城外那座崭新的、几乎与宫城争辉的宏伟伽蓝——同泰寺。巨大的匾额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金光。
大雄宝殿内,光线幽深而肃穆。无数盏长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照着数丈高的鎏金如来佛像。佛祖低垂的眼睑仿佛含着对世间一切悲悯的漠然。我被安置在佛像脚下最前方的巨大供桌上,与堆积如山的珍奇瓜果、缭绕盘旋的沉香烟气为伍。
檀香、苏合香、龙脑香……浓烈得化不开的甜腻气息如同粘稠的液体,将我紧紧包裹。我几乎要窒息了。这香气,比战场上凝结的血块更令人作呕。它试图渗入我每一道古老的刻痕,每一丝微妙的玉理,用这虚幻的“洁净”来覆盖我身上沉淀了千年的血与火、权谋与征伐的气息。
每日晨钟暮鼓,声震寰宇。巨大的铜钟被撞击时发出的“嗡——嗡——”巨响,沉重得如同实质的铅块,一遍遍砸在我的玉体上,震得我内里嗡嗡作响,仿佛要将我维持了千年的、冰冷坚固的“自我”都震散。紧接着是连绵不绝、单调重复的诵经声,成千上万僧侣的喉咙里发出低沉、含混的音节,汇成一片令人昏聩的声浪海洋: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声音无休无止,日夜不息。它不像人声,更像某种庞大的、没有灵魂的机械在永不停歇地运转。它淹没了一切,也试图淹没我。我的感知在这声音的洪流中变得迟钝、麻木。我几乎要沉沦进去,沉入这没有尽头的、虚无的“南无”之中。只有供桌下那些匍匐在地的信徒,他们额头的汗珠滴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啪嗒”声,才偶尔能刺破这片诵经的迷雾,提醒我这里仍是人间。那汗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生之挣扎。
萧衍的身影频繁地出现在大殿。他换上了粗布僧衣,剃去了象征帝王的须发,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姿态卑微得与最虔诚的信徒无异。他枯槁的手指捻动着光滑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目光空洞地越过供品,投向那尊巨大的、沉默的金身偶像。
他离我如此之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狂热的、几乎要将自身焚尽的虔诚气息。然而,这气息却冰冷如霜。它不再指向这尘世的江山社稷,不再指向御座下匍匐的万民,它只指向虚无缥缈的彼岸。
“陛下……”有时,会有身披朱紫的重臣,在僧人的引导下,小心翼翼地跪伏在他身后,声音因焦虑而颤抖,“江北烽烟又起,魏人蠢蠢欲动,沿淮戍堡告急文书如雪片飞来……陛下,国事……国事为重啊!”
萧衍捻动佛珠的手指会停顿一瞬,眼皮微微抬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属于帝王的锐光,但随即又被更深沉、更固执的迷雾覆盖。他摆摆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和超脱:“诸行无常,国土危脆。有佛菩萨护持,何惧刀兵?尔等当精进持戒,广种福田,灾祸自消。去吧,勿扰贫僧清修。”
“贫僧”……这个自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帝王的外壳,也刺得我一阵锐痛。他不再是大梁的皇帝,他只是同泰寺里一个沉溺于自我救赎幻梦中的“贫僧”。
江山?社稷?万民?在他心中,已远不如一部《金刚经》来得真切。我躺在这佛前的供桌上,听着他拒绝尘世的声音,感受着他指尖残留的、对佛珠而非玉玺的眷恋。那股荒谬感再次汹涌而来,带着更深的寒意。这供桌再华丽,终究不是御座。
这佛国再辉煌,终究庇护不了真实的国土。这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正从这香烟缭绕的大殿深处弥漫开来,无声地侵蚀着这个曾经强盛的帝国基石。那一声声“南无阿弥陀佛”,在虔诚的表象下,我分明听到了王朝的骨架在吱嘎作响、悄然朽坏的声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败絮正从这佛堂的深处悄然滋生。
太清元年,一场酝酿于帝国北疆的风暴,裹挟着血腥与背叛,终于撕裂了建康上空虚假的祥和。侯景,这个曾被萧衍寄予厚望、收容于江北的羯族枭雄,如同一头挣脱锁链的恶狼,带着对南朝富庶的贪婪和骨子里的凶悍,悍然举起了反旗。
他麾下的北地悍卒,如同裹着铁甲的黑色洪流,轻易冲垮了长江沿岸那些承平日久、早已朽坏不堪的防线,兵锋直指建康城下。
当第一缕不祥的狼烟在东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腾起,如同宣纸上滴落的浓墨迅速晕染开污浊的天空时,一种久违的、深入玉髓的悸动便攫住了我。那是战争的气息!是铁锈、是汗臭、是血腥、是恐惧混合在一起,被烈风搅动成的死亡风暴!
它穿透了同泰寺厚重的殿墙,穿透了缭绕的香烟,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将我从那麻木的诵经声中激醒。我冰冷的玉质内里,仿佛有沉睡千年的火山岩浆在奔突、咆哮,撞击着无形的壁垒!这悸动,比当年在咸阳宫听到陈胜吴广的号角时更尖锐,比在洛阳废墟中听到董卓铁骑奔腾时更沉重!那是一种大厦将倾、末日已至的强烈预感!
同泰寺的宁静被彻底粉碎。香炉倾倒,瓜果滚落,珍贵的经卷被仓皇奔逃的僧侣践踏在脚下。悠扬的钟磬声被城外震天动地的战鼓和号角彻底淹没。沉重的撞击声、木石崩裂的巨响、士兵野兽般的咆哮和城中百姓绝望的哭喊,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冲击着寺庙的每一根梁柱。
梁武帝萧衍,这位沉溺于佛国幻梦多年的帝王,终于被这冰冷残酷的现实狠狠掴醒。他脸上那长久以来的超然与漠然瞬间碎裂,露出了底下掩藏的、属于凡人的惊惶与恐惧。
“护驾!快护驾入台城!”老迈的帝王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被一群同样面无人色的侍卫和内侍簇拥着,脚步踉跄地从一片狼藉的佛堂中奔出。就在他即将冲出殿门的那一刻,浑浊的目光猛地扫过供桌——扫过在倾倒的香炉和滚落的水果间,依旧反射着幽冷光泽的我。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闪过。那是瞬间的犹豫,是信仰崩塌后的茫然,但最终,一种深植于帝王骨髓深处的本能占了上风——玉玺!传国玉玺!象征天命的玉玺!他猛地扑回,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死死地攥住了我!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金镶一角嵌入他掌心皮肉之中。
那触感,是彻骨的冰凉与濒死的绝望。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将我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前,在侍卫的拼死掩护下,跌跌撞撞地冲出这已非净土的佛堂,向着建康内城最后的堡垒——台城仓皇奔逃。
台城,这座曾经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宫城,此刻已沦为血腥的孤岛。侯景的叛军如同嗅到血腥的蚁群,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围攻着它。城墙在巨大的攻城锤撞击下呻吟颤抖,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带着尖锐的死亡哨音落下,狠狠钉入木质的城楼或不幸士兵的身体,发出沉闷可怕的“噗噗”声。
滚烫的金汁从城头倾泻而下,浇在蚁附登城的叛军身上,瞬间腾起恐怖的皮肉焦糊的白烟和令人作呕的恶臭,混合着垂死者非人的惨嚎,在狭窄的城墙地带弥漫、翻滚、发酵。
我被萧衍紧紧攥在手中,躲藏在台城深处一座相对坚固的殿堂内。这里早已不复昔日庄严,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血腥和伤兵伤口溃烂的脓臭味。殿外,每一次巨石砸中城墙的闷响都让整个殿堂簌簌发抖,震落的灰尘簌簌地落在我的玉面上。
每一次叛军那野蛮、粗砺、夹杂着胡语的战吼声浪涌来,都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我的玉体。萧衍蜷缩在御座里,那曾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座位,此刻如同冰冷的刑具。他枯槁的身体在宽大的龙袍里瑟瑟发抖,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他双手死死地抱着我,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是他与这摇摇欲坠的帝国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他口中神经质地、反复地念叨着破碎的经文和帝王的命令,语无伦次:
“佛祖庇佑……护我大梁……杀!杀退叛贼!朕乃真命天子……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混乱,最终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那双曾经被佛光点燃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惊惶和濒死的绝望。我躺在他冰冷僵硬的手心里,感受着他生命和意志如同沙漏中的细沙般飞速流逝。那空洞的眼神,那绝望的呓语,那颤抖的枯手……
这一切都如同冰冷的刻刀,在我身上刻下比李斯篆文更深、更痛的印记。什么佛国净土?什么万世基业?什么天命所归?在**裸的刀兵和野蛮的力量面前,都脆弱得如同琉璃盏,一触即碎!这梁武帝的末路,这建康城的陷落,无情地撕开了所有神圣光环下最丑陋的真相:所谓天命,不过是人心与刀锋共同编织的幻影!
一旦人心离散,刀锋卷刃,再辉煌的天命,也终将在血与火中化为齑粉!这佛寺的钟声,终究挡不住叛军的刀斧;这帝王的龙袍,终究裹不住末路的凄凉。千年的流转,我又一次站在了毁灭的边缘,看着一个王朝在自身腐朽的泥沼中挣扎沉沦。
台城,这座最后的堡垒,终究未能挡住侯景叛军疯狂的啃噬。太清三年三月,叛军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破了最后的防御,涌入内城。
当那扇象征着最后尊严的宫门在巨大的撞击下轰然向内倒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时,整个台城仿佛都在这最后的重击下停止了心跳。紧接着,是海啸般的、混杂着胡语的疯狂呐喊与兵刃撞击的刺耳交响,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钢锉,狠狠刮过每一个角落。混乱的脚步声、垂死的哀嚎、器物被砸碎的爆裂声……瞬间淹没了这座昔日的权力中心。
萧衍,这位曾经睥睨天下、晚年却沉溺佛国的帝王,在那一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那张冰冷的御座上。他枯瘦的手无力地松开,我——那枚他最后时刻仍死死攥住的传国玉玺,终于从他僵硬冰冷的指间滑脱。
“嗒。”
一声清脆、冰冷、孤独的玉响,在震耳欲聋的喧嚣背景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刺耳。
我跌落在他沾满灰尘的龙袍下摆,然后滚落在冰冷、布满脚印和血污的金砖地面上。视角瞬间变得低矮而混乱。眼前是翻倒的案几、散落的简牍、破碎的瓷器、一只不知主人是谁的染血皮靴……还有那双属于萧衍的、穿着精致龙纹便鞋的脚。
它们就那样无力地垂着,一动不动,仿佛已与这冰冷的金砖融为一体。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生气,正从他身上飞速抽离。
沉重的、沾满泥泞和血渍的军靴践踏着地面,如同战鼓般由远及近。几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身披残破皮甲的叛军士兵,脸上带着杀戮后的亢奋和贪婪,如同发现猎物的鬣狗般冲进了这座殿堂。
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狼藉一片的殿内疯狂扫视,掠过金银器皿、玉石摆件,最终,几乎同时锁定了瘫在御座上的萧衍,以及滚落在他脚边的我——在昏暗的光线下,我温润的玉质和那一点刺目的金角,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微光。
“老东西!传国玉玺!”一个粗野的嗓门爆发出狂喜的嚎叫,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
士兵们如同饿狼般猛扑过来。其中一个动作最快,粗糙肮脏、带着浓重血腥和汗臭的大手,带着一股野蛮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攫住了我!那触感粗粝而灼热,与萧衍枯槁冰冷的指骨截然不同,充满了暴虐的占有欲。
他粗糙的指甲甚至刮擦过我金镶的棱角,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摩擦声。他看都没看御座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帝王躯体,仿佛那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眼中燃烧着**裸的、对权力象征物的贪婪火焰。
“找到了!侯王爷要找的宝贝!”他兴奋地狂吼着,将我高高举起,向同伴炫耀。
“快!献给侯王!大功一件!”其他士兵也围拢过来,目光炽热地盯着我,七嘴八舌地催促着。
我被那只粗野的手紧紧攥着,在士兵们的簇拥下,被带离了这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殿堂。在越过门槛的瞬间,我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殿内:萧衍那具穿着龙袍的躯体在宽大的御座上显得异常渺小和凄凉,像一个被遗弃的破旧玩偶。
殿外,狂风不知何时卷起,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猛烈地抽打着宫苑中的一切。残破的旌旗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倒塌的宫墙在雨幕中露出狰狞的断口,仿佛巨兽被撕裂的伤口。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污,汇成一道道淡红色的溪流,蜿蜒流淌,渗入冰冷的金砖缝隙。
我被那只手带入了外面更广阔的混乱。叛军士兵在昔日森严的宫苑中纵情狂欢,肆意破坏,翻箱倒柜,争夺着一切闪亮的东西。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叛军得意的大笑……汇成一片末日的交响。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在我的玉面上,沿着古老的刻痕和那一点金角流淌。那雨水,带着天地间最纯粹的寒意,也带着洗刷不尽的硝烟与血腥。
我躺在叛军士兵粗糙的手心里,感受着这疯狂与混乱的颠簸。雨水敲打在我的金角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叮、叮”声,如同为这个时代敲响的丧钟,一声声,冰冷地叩问着这破碎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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