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余晖,终于在无尽的烽烟与背叛中,耗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我深锁在太极宫幽暗的秘阁深处,裹着积满岁月尘埃的锦缎,却依然能清晰地感知到整个帝国正在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曾经笼罩四海的“天命”气息,早已稀薄得如同残冬的呵气,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长安城每一个角落的铁锈味、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代宗之后,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昭宗……龙椅如同走马灯般轮转。每一个登上帝位的人,都曾满怀希望地捧起我,用我沉重的身躯在象征权力的黄麻纸上钤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印记。然而,每一次朱砂印痕的落下,都更像是一声无力的叹息,一道加速帝国崩塌的裂痕。
他们的体温——德宗的猜忌与焦虑,宪宗短暂的“元和中兴”后深陷丹药的虚妄,武宗灭佛的狂热与短寿的悲哀,宣宗“小太宗”回光返照般的勤勉终究敌不过藩镇的顽疾,懿宗、僖宗父子在宦官田令孜、杨复恭等人股掌之间的醉生梦死……他们的雄心或昏聩,都化作了指尖传递给我的、或炽热或冰冷、或坚定或颤抖的触感。
而我的“居所”,也随着帝国的衰败不断变换。从庄严肃穆的含元殿,到偏狭的便殿,再到阴冷的秘阁,甚至一度被仓皇出逃的僖宗裹挟着奔蜀,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在行宫简陋的桌案上蒙尘。每一次迁移,都伴随着更深的屈辱和更浓的血腥。田令孜之流宦官的手掌,带着令人作呕的脂粉气和颐指气使的蛮横,随意地抓握着我,将我视为他们操控皇权、号令藩镇的工具,而非承载天命的圣物。
真正的末世狂潮,始于那个名叫黄巢的盐枭。乾符五年,他那面“冲天大将军”的破旗,裹挟着无数被压榨到绝境的流民,如同燎原的野火,烧遍了大半个帝国。那场席卷一切的毁灭风暴:富庶的江淮化为焦土,繁华的洛阳在冲天火光中呻吟,最终,连长安这座千年帝都,也未能幸免。
中和元年,黄巢那沾满血污、指甲缝里塞着泥垢的手,粗暴地攫取了我!他像摆弄一件新奇战利品一样翻看着我,眼中闪烁着疯狂、贪婪和一种草莽对“天命”符号既渴望又嘲弄的复杂光芒。
“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哈哈,这劳什子,不也落到俺手里了?!”他的狂笑震动着宫殿的残梁,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喷出的热气混杂着劣质酒和生肉的腥臊,扑打在我的玉体上。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亵渎的冰冷。在他手中,我不过是证明他“冲天”成功的又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一件可以用来号令残存势力的道具。他将我随意地塞进一个抢掠来的、原本装着珠宝的螺钿漆盒里,那盒子上还残留着前主人绝望的气息。
黄巢的“大齐”政权如昙花一现,在官军和藩镇联军的反扑下迅速崩溃。我随着他仓皇逃离长安,在狼奔豕突的败军中辗转。最终,黄巢败亡狼虎谷,而我,则落入了一个在剿灭黄巢过程中迅速崛起、野心膨胀到极致的军阀手中——朱温。
朱温的手,是我千年流离中所感受过的最为粗粝、也最为危险的一双手。那手掌宽厚有力,指节粗大变形,布满厚厚的老茧和纵横交错的伤疤,握紧时如同铁钳,带着一种长期握持兵器、掌控生杀大权所磨砺出的冰冷质感。
当他第一次从部下呈上的战利品中翻找出我时,他的手指重重地摩挲过那八个篆字,尤其是那处金镶的玉角,指肚上的茧子刮擦着玉面,发出一种细微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他没有像黄巢那样狂笑,只是那双鹰隼般锐利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瞳孔深处仿佛有熔岩在翻涌,又似深潭般冰冷无情。他脑海中翻腾的念头:权力!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力!而眼前这块历经沧桑的玉石,正是通往那权力巅峰最直接、最“名正言顺”的踏脚石!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丝毫对“天命”的敬畏,只有**裸的占有欲和对旧秩序彻底的蔑视。
“收好。”他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此物,大有用处。” 我被塞进一个坚固的铁函,由他绝对亲信的牙兵日夜看守。从此,我成了朱温砧板上的鱼肉,是他篡夺神器、改朝换代这盘血腥棋局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朱温盘踞在他的老巢汴州,挟持着被他从凤翔抢回、形同傀儡的唐昭宗李晔,遥控着摇摇欲坠的唐廷。昭宗被囚禁在汴州行宫的绝望。这个末代皇帝曾有过重振皇权的微弱尝试,但在朱温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每一次朱温“觐见”,那沉重的脚步声、甲叶的铿锵声,都让昭宗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朱温的每一次“奏请”,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而昭宗颤抖的手拿起我,在朱温拟定的诏书上用印时,那印泥仿佛不是朱砂,而是他心头滴落的鲜血。他指尖传来冰冷和死寂,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的麻木。
天祐元年,朱温终于彻底撕下了最后一点伪善。他密令心腹蒋玄晖、朱友恭、氏叔琮等人,于深夜闯入昭宗在洛阳的寝宫。那夜的混乱与恐怖:宫女的尖叫,内侍的奔逃,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以及昭宗在绝望中最后的呼喊:“全忠负我!” 紧接着,是利刃刺入血肉的沉闷声响,温热的鲜血甚至溅到了存放我的铁函外壁,留下几道迅速冷却、凝固的暗红痕迹。昭宗,这个名义上的大唐天子,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在自己的寝宫中被朱温的走狗弑杀。
朱温闻讯,假惺惺地“震骇哀恸”,甚至流了几滴鳄鱼的眼泪,随即以“戕害君父”的罪名将执行命令的蒋玄晖、朱友恭等人处死灭口,自己则牢牢掌控了昭宗年仅十三岁的儿子李柷,继续上演“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新“皇帝”李柷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每次被带到朱温面前,都如同惊弓之鸟,小小的身躯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拿起我时,那孱弱无力的手指传递来的,只有一片冰凉和绝望的顺从。
朱温的屠刀并未停止。为了彻底铲除可能阻碍他篡位的所有力量,尤其是那些忠于李唐、代表着清流士大夫的衣冠大族,他制造了骇人听闻的“白马驿之祸”。天祐二年六月,朱温的心腹谋士李振进言:“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 朱温深以为然。
在一个阴沉的黄昏,被贬斥或诱捕的宰相裴枢、独孤损、崔远等朝廷重臣以及大批门第高华的士族子弟,共计三十余人,被五花大绑,押解到滑州白马驿。那浓重的死亡气息,混杂着黄河水汽的腥味和刽子手身上浓烈的汗臭。朱温的部下,那些粗鄙的武夫,对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清流”充满了暴虐的快意。
屠戮开始了。没有审判,没有辩解。刀光闪处,人头滚滚!惨叫声、怒骂声、哭泣声瞬间被黄河的涛声吞没。温热的鲜血喷洒在驿站的黄土上,迅速渗入地下,留下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杀红了眼的刽子手们,在李振歇斯底里的狂笑指令下,将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连同那些无头的尸身,如同丢弃垃圾一般,粗暴地抛入了浊浪翻滚的黄河!
那一刻,我仿佛被浓稠的血浆所淹没。无数临死前的恐惧、愤怒、不甘、绝望的意念如同尖针般刺入我的意识深处。那滔滔的黄河水,吞噬的不仅是三十多条人命,更是维系了数百年的士族门阀政治,是整个李唐王朝最后一点道德和文化的脊梁!礼崩乐坏?不,这已经彻底践踏了“礼”与“乐”存在的任何基础!
朱温用最野蛮、最血腥的方式宣告:强权即真理,刀剑即天命!黄河水拍打着堤岸,那浑浊的浪花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洗刷不掉的殷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与疯狂。
天祐四年四月,一切铺垫终于完成。汴州城被刻意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祥和”气氛,然而在这“祥和”之下,是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恐惧。一场精心策划、荒诞至极的“禅让”大戏在朱温的梁王府上演。
年幼的哀帝李柷,如同一个精致而脆弱的提线木偶,在朱温爪牙的“引导”下,最后一次,也是最为屈辱地捧起了我。他指尖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他被迫诵读着由朱温心腹们早已拟好的、辞藻华丽却字字诛心的“禅位诏书”,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诏书中极尽谄媚之能事,将朱温吹捧为“功高五帝,德迈三皇”的圣人,将李唐王朝的灭亡归咎于“气数已尽”。
“……咨尔天下兵马元帅、梁王朱全忠……天命不常,惟归有德……是用仰稽天意,俯顺人心,敬逊于位,传于尔躬……於戏!神器有命,历数在躬,允执厥中,天禄永终。王其钦承,享兹大命,永绥兆民,光膺景贶,可不慎欤!”
当最后一个字艰难地吐出,哀帝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几乎瘫软。他颤抖着,将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我,递向那个身着赭黄袍、端坐在本属于他的御座之下的朱温。朱温的脸上没有任何谦逊,只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睥睨天下的狂傲和终于得偿所愿的满足。
他伸出那双沾满无数鲜血、粗粝如铁的大手,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我——传国玉玺,从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皇帝手中,一把攫取过来!
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被烧红的铁钳夹住!朱温手掌的温度异常灼热,带着一种岩浆般的、毁灭性的力量。他那粗粝的指腹重重按压在我的篆文上,仿佛要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几个字,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旧秩序,彻底碾碎、重塑!他心中那沸腾的野心:从此,他朱温,就是天!他建立的梁朝,才是新的天命所归!至于李唐?不过是史书上即将翻过的一页废纸!
“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朱温的心腹将领、归附的朝臣,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带着谄媚与恐惧的山呼声。这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空洞。
禅让礼成。朱温,不,现在应该称之为后梁太祖皇帝了,志得意满地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御座。他高高举起我,向殿下的群臣展示。那金镶的玉角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光泽,仿佛一只嘲讽的眼睛,凝视着这场末世狂欢。
李柷,这位名义上的末代唐皇,很快被废为济阴王,软禁于曹州。仅仅一年后,天祐五年二月,朱温便一杯毒酒,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他年仅十七岁的生命。李唐皇室的血脉,被朱温以各种借口屠戮殆尽,几乎断绝。
长安城那座曾经象征无上荣耀的宫阙,在朱温迁都汴州后,彻底沦为废墟,在风雨飘摇中诉说着一个伟大王朝的凄凉终局。
而我,这块承载了八百年帝祚、见证过无数辉煌与沧桑的传国玉玺,被朱温随意地扔进了他新建的汴梁皇宫内库深处。没有庄重的供奉,没有虔诚的守护。取代那温润锦缎包裹的,是冰冷的库房铁架和弥漫的尘土气息。与那些新铸的、形制粗陋却代表着新生暴力的梁朝印玺堆放在一起。
那些新印上刻着“大梁皇帝承天受命之宝”之类的文字,字迹张扬跋扈,充满了暴发户的炫耀。
看守库房的老宦官麻木的眼神,以及偶尔进来取物的朱温亲信将领那粗鄙的谈笑。当他们看到我时,甚至会带着一种轻蔑的嘲笑:
“啧,这就是那传说中的传国玉玺?破破烂烂,还镶了块金子,看着还不如新铸的印威风!”
“就是块破石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刀使?陛下说了,这玩意儿也就图个名头,真要有天命,还得靠咱们手里的刀把子!”
“没错!什么‘既寿永昌’,那李唐不也完蛋了?哈哈哈……”
粗野的笑声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震落梁上的灰尘,簌簌地落在我的身上。冰冷,粗粝,带着末世特有的、对一切神圣价值的彻底践踏。这就是“礼崩乐坏”的极致——当维系社会的纲常伦理被彻底粉碎,当道德底线被肆意洞穿,当**裸的暴力成为唯一的法则时,一切象征,哪怕是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命象征,都失去了它固有的重量,沦为权力野兽獠牙间一块无足轻重的装饰,甚至是被嘲讽的对象。
朱温的龙椅,是用无数忠臣义士的骸骨、用李唐皇室的鲜血、用黄河里翻滚的“浊流”尸骸浇筑而成。他的“大梁”,从诞生之初就浸透了背叛与杀戮的毒液。这个新王朝根基深处有着令人窒息的戾气和不祥的躁动。
朱温本人,这个以狡诈凶残著称的枭雄,在登上帝位后,并未获得丝毫安宁,猜忌和暴虐变本加厉。他像一头困在龙椅上的受伤猛兽,对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子养子,都充满了病态的怀疑。
而我,在汴梁皇宫幽暗的库房里,被尘埃覆盖,被遗忘在角落。朱温的铁血手掌留下的灼热触感似乎还在玉面上残留,与这无边的冰冷形成刺骨的对比。曾经环绕我的,是庄重的礼乐、虔诚的敬畏、对天命的无限遐思。
如今,只有库房角落里老鼠啃噬木头的悉索声,门外守卫粗重的呼吸和偶尔的脏话,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属于末世与新朝混杂的、铁锈、尘土和隐隐血腥的死亡气息。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我在无边的黑暗中默念着这八个字。它们曾经如同星辰般闪耀,如今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更像是一个被现实无情嘲弄的巨大反讽。天命?在朱温和他那群只信奉刀剑的爪牙眼中,天命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谎言,是包裹在强权之上的一层随时可以撕碎的薄纱。
大唐的太阳彻底陨落了。一个以背叛和屠杀开篇、充斥着无尽混乱与血腥的五代十国时代,在我身上厚厚的尘埃中,缓缓拉开了它更加黑暗的帷幕。而我,这块残缺的玉石,这千年帝祚的见证者与牺牲品,将继续在这末世熔炉中沉浮,等待着下一次被攫取、被利用,或者……那最终湮灭的宿命。
汴梁的夜,冰冷刺骨,窗外呼啸的风,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预示着这新铸的“天命”,也终将在血与火中,迎来它必然的崩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