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比蜀道更难的,是承载着一个帝国残梦与无尽悔恨的流亡之路。颠簸的车轮碾过湿滑的石板,每一次震动都仿佛要将玄宗残存的最后一丝精气神震散。他蜷缩在昏暗的车厢角落,怀中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我的紫檀木提盒。
高力士守护在侧,像一尊沉默而疲惫的石像。玄宗怀抱的温度——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混合着绝望、恐惧和对贵妃之死的锥心之痛。他的心跳微弱而紊乱,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衰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曾经睥睨天下的雄主,此刻只剩下一个被命运彻底击垮的老朽躯壳。
覆盖着我的明黄锦缎,吸饱了蜀地潮湿阴冷的空气,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霉味,混杂着车厢内挥之不去的药石苦涩和衰老的体味。外界连绵的雨声、马蹄踏在泥泞中的噗嗤声、车轴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交织成一曲单调而压抑的送葬曲。
回望长安的方向,只有层峦叠嶂的剪影和无边无际的雨幕。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浓烟,那海啸般的哭喊与崩塌,都成了烙印在“我”感知深处的、关于盛世终结的最凄厉印记。
车驾最终抵达成都,这座西南的重镇成了流亡朝廷暂时的栖身之所。行宫简陋,远不及长安宫阙的万一。惊魂甫定的皇室和随行臣僚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开始了苟延残喘的“偏安”。那是一种弥漫在行宫上空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惶恐与不安。
玄宗的精神彻底垮塌了,他沉溺在往昔的幻梦和对贵妃的追思中,对朝政几乎不闻不问。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的消息传来,行宫内的气氛更是微妙。玄宗被尊为太上皇,这尊号像一件华而不实的外袍,披在他日渐枯槁的身上,更显凄凉。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侍奉着这位失去一切的老人,而我,则被安置在行宫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柜阁里,裹着那已经有些发潮的锦缎,与尘埃为伴。高力士每次查看我时,眼神复杂而忧虑——他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块玉,更是这个流亡朝廷最后一点象征性的体面,以及他对旧主的一份沉甸甸的忠诚。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灵武和后来收复的凤翔,新帝肃宗李亨在郭子仪、李光弼等将领的拱卫下,艰难地撑起了平叛的大旗。尽管相隔千山万水,尽管帝国已支离破碎,但“传国玉玺”的下落,始终是萦绕在新朝廷心头的一块巨石。
没有“我”,肃宗的登基诏书、调兵符命,都显得底气不足,总带着几分“名不正言不顺”的焦虑。尤其是在叛军占领长安,安禄山、安庆绪父子也曾试图寻找“我”以正其位的情况下,“我”的存在与否,关乎着正统与僭伪的界限,关乎着凝聚人心士气的根本。
然而,长安已沦为人间地狱。叛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昔日繁华的宫阙成了断壁残垣,太液池漂满了浮尸。那座城市弥漫的死亡气息和无尽的痛苦。而“我”的下落,也淹没在这场浩劫的混乱之中。
肃宗至德二载九月,郭子仪率领唐军及回纥援兵,历经血战,终于艰难地收复了长安!消息传到成都,行宫内有短暂的、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但旋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长安收复了,但传国玉玺呢?太上皇玄宗将如何自处?新帝肃宗又将如何安置这位名义上的至尊?
回銮长安的旅程,比入蜀时多了几分秩序,却少了帝王的威仪,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尴尬与沉重。玄宗像个局外人,被小心翼翼地“护送”回那座曾经属于他的、如今却已物是人非的都城。兴庆宫虽经修葺,却再也无法重现昔日的辉煌气象,处处透着劫后的萧索。玄宗踏入宫门时,那刻骨的悲凉与格格不入。他像一个闯入者,在自己的宫殿里无所适从。
肃宗对太上皇的安置是恭敬而疏离的。他定期问安,礼仪周全,但父子之间那道由马嵬驿兵变和灵武登基划下的深深裂痕,再也无法弥合。高力士作为玄宗最信任的旧仆,成了肃宗及其亲信宦官李辅国眼中需要警惕的存在。
而我,在高力士的守护下,也回到了兴庆宫的秘阁。但这次,包裹我的锦缎似乎也无法隔绝外界弥漫的紧张与猜忌。高力士的处境日益艰难。李辅国,这个在肃宗流亡期间崛起、深得新帝信赖的宦官,权势熏天,野心勃勃。
他视高力士为旧势力的代表,是阻碍他完全掌控内廷的绊脚石。肃宗对高力士的忠诚或许还有一丝旧情,但在李辅国的不断谗言和肃宗自身对权力稳固的忧虑下,这点旧情也摇摇欲坠。
终于,在肃宗乾元三年,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降临了。李辅国诬告高力士“潜通逆党”,并矫诏强行将年迈的高力士从兴庆宫押走,流放遥远的巫州。到离别的那一刻,高力士被粗暴地拖出宫门时,投向秘阁方向的最后一眼。
那眼神中充满了对玄宗的担忧,对帝国未来的迷茫,还有……对我——这块他守护了一生的玉玺——深深的、无能为力的牵挂。那一眼,如同冰冷的刀锋,划开了“我”与这个时代最后一点温情的联系。
高力士被驱逐后,李辅国彻底掌控了内廷,甚至公然对玄宗进行监视和逼迫。不久,在肃宗默许下,玄宗被强行迁往偏僻冷清的西内太极宫,形同软禁。玄宗在离开兴庆宫时的悲愤与绝望,那是一个被亲生儿子和家奴联手剥夺了最后尊严的老人,走向生命终点前的最后挣扎。
而“我”,在高力士被流放、玄宗被迁宫的混乱中,竟失去了守护!兴庆宫在权力交接的动荡中被李辅国的人马翻检、控制,秘阁也不再安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熟悉内情、又对“我”的价值垂涎三尺的内侍,趁乱将我盗出!
从此,“我”不再是深藏宫禁的帝国重器,而是真正坠入了乱世的泥潭,开始了更加凶险莫测的漂泊。
冰冷的包裹被扯开,粗暴的手指带着汗渍和贪婪的体温摩挲着我的玉体。那贼人急促的心跳和眼中闪烁的、如同饿狼般的光芒,说明他显然知道“我”是什么,也明白“我”在乱世中意味着什么——一个足以改变命运、换取滔天富贵或杀身之祸的烫手山芋!他不敢久留宫中,趁着夜色,将我塞进一个破旧的褡裢,混在运出宫的杂物中,逃出了长安城。
长安城外,是比城内更加混乱的世界。安史之乱虽已进入后期,但战火远未平息。藩镇势力在平叛中坐大,拥兵自重,互相倾轧。溃兵、流民、盗匪如同蝗虫般肆虐。
那贼人带着我,如同惊弓之鸟,在乡野小道上昼伏夜出。他不敢走大路,不敢投宿像样的旅店,只能栖身于荒废的庙宇、破败的村舍,甚至露宿荒野。褡裢里的干粮发硬发霉,夜晚的寒风刺骨,远处时常传来不知是军队厮杀还是土匪劫掠的喊杀声和火光。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折磨着他,也通过他颤抖的手指传递给我。
他曾试图将我卖给一个据称有门路的行商,但那商人眼神闪烁,出价低得离谱,且周围似乎有不明身份的人在窥探。贼人惊觉危险,仓皇逃离。后来,他又试图投靠一支打着唐军旗号的小股部队,想献玺邀功。然而,那支部队的将领目光贪婪,举止粗野,更像土匪而非官军。贼人害怕被吞得骨头都不剩,再次寻机溜走。
最终,极度的恐惧和现实的窘迫压倒了对富贵的幻想。在一个充斥着鱼腥味和汗臭、人声鼎沸的河畔集市,贼人将我带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当铺。当铺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皮耷拉着,一副见惯世事的麻木模样。贼人哆哆嗦嗦地从褡裢里掏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压低声音,语无伦次地说这是祖传的古玉,急需用钱。
掌柜漫不经心地揭开一层层脏污的布包,当我的真容暴露在昏暗油灯下时,他那耷拉的眼皮猛地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珠里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惊骇与狂喜的精光!他显然是个识货的!那八个虫鸟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手指在我身上细细摩挲,尤其是那处金镶的玉角,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历史的厚重与权力的冰冷透过玉质直抵心尖。
但他掩饰得极好。迅速收敛了眼中的震惊,换上一副挑剔商人的嘴脸,咂着嘴:“啧,玉料嘛…还行,就是这角怎么镶了金?破了相了!还有这雕工…古是古,但也寻常。兵荒马乱的,这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最多…给你这个数。”他伸出几根手指,报了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
贼人急了,争辩道:“这可是…这可是宝贝!您再仔细看看!”
掌柜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这个价!爱当不当!不当拿走!” 他作势要把我推回去,眼神却死死盯着贼人的反应。
贼人脸上青红交加,恐惧、不甘、急于脱手的焦虑交织在一起。最终,对现实的屈服和对安全的渴望占了上风。他咬了咬牙,颓然道:“…当…当了!”
一纸简陋的当票,几串冰冷的铜钱,便买断了“受命于天”的象征。贼人接过钱时,那如释重负却又带着无尽悔恨的复杂情绪,以及掌柜接过我时,那强压下去的、心脏狂跳的狂喜。
我被掌柜用一块更脏的粗布随意包裹,塞进了柜台最深处一个落满灰尘、散发着霉味和铜锈味的旧木匣里,与一些断裂的玉簪、生锈的铜锁为伍。巨大的落差感袭来:从帝王怀中的至尊神器,到当铺死当柜里的“破相古玉”。这乱世,连天命都如此廉价。
在当铺黑暗的角落里,时光仿佛凝滞。只有无边的死寂、浓重的霉味和偶尔窜过的老鼠窸窣声。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混乱。李辅国在肃宗朝后期权势达到顶峰,甚至被封为“尚父”,公然干预朝政,连宰相任免都需看其脸色。
肃宗本人则在病痛和权宦的阴影下日渐衰弱。宝应元年四月,太上皇玄宗在孤寂凄凉中病逝于西内太极宫。同年同月,身心俱疲的肃宗李亨也在惊惧忧愤中驾崩。父子二人几乎同时离世,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帝国和更加扑朔迷离的朝局。
太子李豫在宦官程元振、鱼朝恩等人的拥立下即位。然而,他面对的,是一个比父亲肃宗时更加严峻的局面:安史叛军余孽未平,仆固怀恩等平叛功臣尾大不掉,河朔藩镇已成割据之势,吐蕃趁虚而入,兵锋直指长安!朝廷内部,李辅国、程元振等宦官争权夺利,骄横跋扈。
就在代宗焦头烂额、长安城因吐蕃威胁而人心惶惶之际,一个关于“传国玉玺现身市井”的模糊流言,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在长安城某些隐秘的角落里悄然荡开涟漪。这流言最初可能就源自那个当铺掌柜酒后失言,或是他试图寻找真正识货且出得起大价钱的买家时走漏的风声。
它像幽灵一样,飘进了某些有心人的耳朵里——或许是李辅国残余的党羽,或许是某些试图借此邀功的官吏,或许……是如今权势熏天的新一代宦官大佬程元振!
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当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了!一队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禁军士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宦官,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掌柜吓得瘫软在地,语无伦次。那宦官根本不屑多问,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店内,最终定格在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匣上。
士兵粗暴地将其拖出,砸开生锈的锁头。当粗布被揭开,我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那宦官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一把将我抓在手中,冰冷的玉质与他手掌的温热形成强烈反差。他仔细查验着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金镶的玉角,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带走!所有相关人等,一并拿下!” 宦官尖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掌柜和伙计如同小鸡般被拎起拖走,当铺被查封。掌柜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以及那宦官将我紧紧攥在手中时,那如同抓住无上权柄般的亢奋与贪婪。
是程元振本人?或是他的得力爪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再次落入了权力的漩涡中心,只是这一次,掌握“我”的,是比李辅国更加肆无忌惮的阉竖!
我没有被立即送回皇宫。而是被带到了神策军的某个军营深处。程元振(或他的代表)需要确认,更需要利用“我”的价值最大化。我被安置在一个铺着锦缎的漆盘里,由重兵把守。
军营里弥漫的铁血肃杀之气,以及程元振一党围绕着“我”。他们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能向新帝代宗献上“重宝”、攫取最大政治资本和恩宠的时机。
时机很快到来。广德元年初,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以史朝义兵败自杀、余部投降而告终!消息传回长安,举城欢腾,朝廷上下也暂时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普天同庆”的氛围中,程元振隆重地向代宗李豫献上了“失而复得”的传国玉玺!
献玺仪式设在勉强收拾出来的大殿里。虽然极力想营造庄严气氛,但劫后的殿堂难掩破败,群臣脸上也多是疲惫而非纯粹的喜悦。程元振手捧盛放着我的金盘,步履“恭谨”地走到御阶之下,声音洪亮而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陛下洪福齐天,圣德感召!逆贼授首,神器重光!此乃天佑大唐,陛下承继大统之明证!臣等幸不辱命,寻回传国玉玺,恭献陛下!”
端坐在龙椅上的代宗李豫,在看见我的那一刻,身体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他眼中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有对帝国重归一统的欣慰,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疲惫,以及对眼前这位跋扈宦官更深的忌惮。他当然知道程元振是如何“寻回”我的,这与其说是天佑,不如说是权力游戏的又一次肮脏交易。
他缓缓起身,走下御阶,亲手将我捧起。那触感冰凉依旧,但此刻,却感觉有千钧之重!这重量,是八年战乱的血泪,是万千生灵的涂炭,是帝国破碎的山河,是藩镇割据的隐患,更是宦官专权这柄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清晰地记得父亲肃宗被李辅国操控的屈辱,而程元振,比李辅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好!程卿忠勤体国,功莫大焉!” 代宗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激动和嘉许,将程元振的权势推向了顶峰。群臣山呼万岁,但在这山呼声中,我能“感知”到许多目光的闪烁和内心的不以为然。程元振志得意满,权倾朝野。
然而,“我”的光芒,已不复当年。当我的印文再次钤盖在诏书之上时,那朱砂的色泽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朝廷的诏令,出了长安城,效力几何?河北诸镇表面归顺,实则形同独立王国,自署官吏,不纳贡赋。
吐蕃的威胁并未解除,同年十月,吐蕃大军竟趁虚攻入长安,代宗仓皇出逃陕州!虽然后来在郭子仪的努力下收复长安,但这奇耻大辱再次重创了帝国的威信。而程元振,也因护驾不力、专权误国,最终被愤怒的代宗和朝臣联手流放,死于途中。
宦官倒了一个程元振,却又冒出了鱼朝恩、骆奉先等新贵。藩镇之祸愈演愈烈。在代宗朝余下的岁月里,我虽然被供奉在太极宫的某处秘阁,享受着表面的尊崇,但笼罩在我周围的,是整个帝国难以逆转的衰败气息。
朝廷的权威,如同风中残烛,在藩镇骄兵悍将的呼喝和宦官集团明争暗斗的阴影下,摇曳欲熄。每一次我被取出钤印,无论是册封藩镇、任命宰相,还是颁布大赦,都更像是一种徒具形式的表演,一种对“天命”尚存的苍白安慰。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在深宫的孤寂里,“我”无数次默念这八个篆字。曾经承载着无上荣光的箴言,在破碎的山河和失控的权力面前,显得如此空洞而讽刺。天命仍在?或许吧。但这天命,已不再是笼罩四海、泽被万民的至高意志,而成了各方势力争夺撕扯的一块遮羞布,成了维系这个庞大帝国不至于彻底分崩离析的最后一丝脆弱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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