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着我的明黄锦缎,隔绝了光,却隔绝不了那日渐逼近的、沉闷如地底雷鸣的震动。它不再是模糊的预感,而是清晰可辨的脉搏——来自东北方向,来自范阳,来自那个肥胖身躯下蛰伏的、名为安禄山的毁灭风暴。天宝十四载十一月,这脉搏终于撕裂了伪装,化作席卷帝国的滔天巨浪。
消息如同瘟疫,在长安的宫阙楼阁间无声蔓延。起初,是飞骑带来的八百里加急,带着驿马口鼻喷涌的白沫和信使几近虚脱的惊恐。勤政务本楼内空的气骤然凝固。奏报被呈上御案时,那纸张似乎都带着范阳初冬的凛冽寒意和铁锈般的血腥气。
安禄山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奸相杨国忠为名,于范阳起兵!十五万精锐边军,连同同罗、奚、契丹、室韦等胡兵,号称二十万,如决堤的洪流,南下直扑中原!
最初的震惊过后,弥漫在兴庆宫内的,竟是一种近乎荒诞的、难以置信的轻慢。玄宗在最初的错愕后,迅速被一种帝王惯有的、对“胡儿”安禄山的轻蔑所取代。他甚至在朝堂上,对着忧心如焚的大臣们,带着一丝强撑的镇定与不屑,断言:“禄山,不过朕豢养之鹰犬耳!河北诸将,皆其旧部,必生擒此獠献于阙下!”
杨国忠更是志得意满,仿佛终于抓到了对手的把柄,在旁添油加醋:“臣早言禄山必反!今果应验,然其麾下皆思归朝廷,不过旬月,其首必传至!”
然而,冰冷的现实无情地碾碎了他们的迷梦。安禄山的铁骑,饱经战阵,如入无人之境。河北州县,承平日久,武备松弛,官吏或降或逃。叛军过处,烟尘蔽日,烽火连天。随着一封封加急战报如雪片般飞来,兴庆宫内的温度在急剧下降。
玄宗的自信如同沙塔,在叛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下迅速崩塌。他触碰我时,指尖的颤抖再也无法掩饰,那温度里充满了惊疑、愤怒,还有一丝被最信任的“胡儿”深深背叛的刺痛。曾经在梨园宴乐中抚摸杨贵妃柔荑的帝王之手,如今在军报上留下的是冷汗浸湿的指印。
长安的繁华表象,被这来自东北的飓风瞬间撕裂。市井的喧嚣中,开始掺杂着恐慌的低语和物价飞涨的怨怼。朱雀大街上,往日的车水马龙变成了仓皇奔走的车驾,满载着细软的富户试图逃离这即将成为修罗场的帝都。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香料与酒香,而是恐惧的酸腐气息和谣言燃烧的焦糊味。宫墙之内,宫女内侍们步履匆匆,眼神游移,往日井然有序的宫廷礼仪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末日将近的惶惶不安。
朝廷仓促应战。封常清、高仙芝等名将被派往前线,试图扼守洛阳这东都门户。然而,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如何抵挡安禄山麾下如狼似虎的百战精兵?洛阳,这座隋唐两代的繁华巨邑,在叛军震天的战鼓和如蝗的箭雨中,仅仅支撑了不到一个月,便于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陷落!
消息传来,长安震动,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玄宗在听闻洛阳失守时,那瞬间苍老的面容和踉跄的脚步。他拿起我,想要钤印调兵遣将的诏书时,手抖得几乎无法落印。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砂,此刻印在纸上,却显得如此黯淡无力,如同帝国垂死的脉搏。
高仙芝、封常清退守潼关——这长安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屏障。他们深沟高垒,意图凭险据守,疲惫叛军锋芒。这本是当时唯一可行的、正确的战略。潼关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叛军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粮道渐远,军心浮动。
前线传来的、暂时稳住阵脚的消息,长安宫内那短暂而虚弱的喘息。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寒夜里的残烛,在绝望中摇曳。
然而,帝国的中枢早已被蛀空。杨国忠恐惧高仙芝、封常清手握重兵,更恐惧他们若立大功,自己相位不保。他利用玄宗的恐惧和多疑,屡进谗言,诬陷二人怯战、耗费粮饷,甚至可能拥兵自重!晚年的玄宗,早已失去了明辨忠奸的能力,只剩下对失去权力和生命的极度恐惧。
他听信谗言时,眼中泛着浑浊的猜忌之火。一道由我钤印、带着玄宗惊惧体温和杨国忠阴冷气息的诏书,飞驰潼关——赐死高仙芝、封常清!
当监军宦官边令诚宣读圣旨,两位威震西域、为国征战半生的名将,在潼关城头含冤引颈就戮时,那冲天的悲愤与绝望!这悲愤不仅属于两位将军,更属于潼关城头目睹这一切的数万将士!军心,这维系关隘的最后支柱,在忠臣的鲜血和皇帝的猜忌中,轰然崩塌。
接替他们的是老将哥舒翰。他本已中风,不良于行,被强令出征。哥舒翰在病榻上接到任命时极其无奈。他深知据险而守方为上策,但杨国忠在后方步步紧逼,玄宗也因恐惧而不断催促出战,意图速战速决。一道道催战的诏书,如同索命符,由我钤印后,带着宫廷深处的焦躁与愚蠢,飞向潼关。
六月初四,在玄宗和杨国忠的严令催逼下,哥舒翰抚膺恸哭,被迫率二十万大军开关迎战。结果毫无悬念。叛军将领崔乾祐早已设下埋伏,在灵宝西原的隘路中,唐军大败!二十万大军,一朝尽没!尸体填塞黄河,河水为之不流!哥舒翰被部下挟持,投降叛军。潼关天险,门户洞开!
潼关失守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击垮了长安。兴庆宫内,最后一丝秩序荡然无存。六月十二日的那个黎明,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玄宗的寝宫内,弥漫着一种末日来临的死寂与疯狂。
他枯坐在御榻上,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茫然。杨国忠、韦见素等重臣仓皇闯入,带来的是叛军铁骑离长安已不过百里的噩耗!最后的遮羞布被扯下,除了逃亡,别无生路!
“走!马上走!” 杨国忠尖利的声音带着变调的恐惧,刺破了死寂。
一场中国历史上最仓皇、最狼狈的帝王出逃,就此上演。没有庄严的銮驾,没有扈从的百官,甚至来不及通知大部分皇亲国戚和朝臣。玄宗只带了最亲近的皇子、皇孙、杨贵妃姐妹、杨国忠、韦见素、高力士以及少数禁卫亲军,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悄悄打开延秋门,向着未知的西方,亡命奔逃。
而我,这象征着帝国天命的神器,被高力士在最后的混乱中,用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从兴庆宫的秘阁深处取出。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用几层厚实的明黄锦缎将我紧紧包裹,塞进一个坚固的紫檀木提盒中。
他急促的心跳和手心冰冷的汗水。在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权势熏天的大宦官,而是一个在帝国末日试图抓住最后救命稻草的忠仆。他将提盒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冲入逃亡的队伍。
长安城,这座承载着盛唐无限荣光的伟大都城,在它的主人身后,迅速陷入了地狱般的混乱与绝望。皇族、百官、百姓在得知皇帝已逃后,彻底崩溃。身后长安方向传来如同海啸般的哭喊、咒骂和抢夺声。
宫门被撞开,府库被洗劫,往日繁华的街市沦为暴徒的乐园。火光冲天而起,浓烟遮蔽了刚刚露出的晨曦,将帝国的黄昏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那是最彻底的崩塌之声。
逃亡的队伍,如同惊弓之鸟,在崎岖的道路上艰难前行。曾经威仪天下的天子,如今只能挤在狭窄、颠簸的马车里,忍受着路途的艰辛和内心的煎熬。车厢外,护卫的龙武军士兵们压抑的喘息、疲惫的马蹄声,以及弥漫在队伍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慌与怨气。食物的短缺、前途的渺茫、对叛军追兵的恐惧,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每一个人的心。
杨国忠成了众矢之的。士兵们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一次次刺向他乘坐的马车。那目光中的仇恨,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六月十四日,车驾行至马嵬驿。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终于爆发了!饥饿、愤怒和对奸相的切齿痛恨,在陈玄礼的暗中鼓动下,汇成了滔天的杀意。
“诛杀杨国忠,以谢天下!” 震耳欲聋的怒吼声撕裂了驿馆的宁静。
驿馆外瞬间爆发的骚乱、刀剑出鞘的刺耳摩擦、人群的惊叫奔逃!紧接着,是杨国忠那充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尖叫声,但很快就被淹没在愤怒的咆哮和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之中!他的头颅被挑起,鲜血溅满了驿站的土墙。
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透过包裹我的锦缎,丝丝缕缕地钻入我的玉质深处。那是权奸末路的味道,是愤怒宣泄的味道,也是更大风暴的前奏。
杀戮并未停止。士兵们团团围住了玄宗和贵妃暂歇的驿亭。矛戟如林,寒光闪闪。陈玄礼的声音,带着士兵们集体的意志,冰冷地穿透门板:“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
驿亭内,死一般的寂静。我能感知到玄宗那瞬间的僵硬和彻骨的冰凉。他抱着杨贵妃,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老泪纵横,口中喃喃:“贵妃…深居宫中…安知国忠谋反…” 然而,门外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没有丝毫退让的迹象。
高力士跪在一旁,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进言:“陛下,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
玄宗内心那撕裂般的痛苦与挣扎。一边是毕生挚爱,一边是眼前士兵的刀锋和自身的安危。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流逝。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局势的绝望压倒了一切。玄宗那紧抱着贵妃的手,无力地、一点点地松开了。他颓然地转过身,挥了挥手,如同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赐…贵妃…死…”
杨贵妃那瞬间的绝望与死寂。没有哭喊,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她被高力士和两名内侍搀扶着,走向驿亭后佛堂前的一棵梨树下。那条白绫缠绕上她颈项时柔软但致命,她身体最后的微颤和生命气息迅速流逝。一代绝色,香消玉殒。
那曾经在兴庆宫中触碰过我的、带着牡丹花香和玩赏意味的柔荑,此刻正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土里。她身上浓郁的香气,被泥土的腥气和死亡本身的空洞所取代。佛堂的梵音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当高力士确认贵妃已死后,向门外军士展示时,周遭是那如释重负却又沉重无比的叹息声,以及士兵们勉强平息下去的杀意。一场血腥的兵谏,以杨国忠身首异处、杨贵妃香消玉殒告终。帝国的尊严,连同帝王的爱情,在马嵬驿的尘土和血污中,被践踏得粉碎。
短暂的骚动平息后,逃亡的队伍在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气氛中重新集结。然而,裂痕已然无法弥合。太子李亨,在部分官员和士兵的拥戴下,决定与玄宗分道扬镳,北上灵武,以图收复河山。玄宗心力交瘁,无力阻止,也或许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延续国祚的希望。他默许了太子的行动。
父子诀别时那复杂难言的气氛。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深重的忧虑和前途未卜的苍凉。玄宗的车驾在部分禁军护卫下,继续向蜀地逃亡。而我,被高力士紧紧守护着,也在这支走向西南深山的队伍之中。
颠簸的马车,在崎岖的蜀道上艰难前行。车厢内,一片死寂。玄宗蜷缩在角落,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往日的雄心、盛世的荣光、梨园的歌舞、贵妃的笑靥……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遥远的、破碎的幻影。
只有我,这方冰冷的玉玺,还躺在那紫檀木盒里,被他下意识地、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紧紧抱在怀中。他身体的颤抖和那怀抱中传来的、深入骨髓的绝望与冰冷。那温度,比覆盖我的锦缎更寒,比蜀道的夜露更凉。
车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险峻群山和深不见底的幽谷。崎岖的山路,如同帝国破碎的命运,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车顶,如同为这逝去的盛世奏响的哀乐。雨水混合着车轮溅起的泥浆,涂抹在车厢上,也仿佛涂抹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篆字之上。
回望来路,长安的方向,早已被群山阻隔,只剩下记忆中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渔阳的鼙鼓,不仅动地而来,更彻底击碎了开元天宝的盛世迷梦。一个时代,以一种最惨烈、最狼狈的方式,宣告终结。
而我,带着马嵬驿的血腥与泥土气息,带着蜀道夜雨的湿冷,再次踏上了未知的漂泊之路。这一次的漂流,将不再是宫廷的辗转,而是真正浸染了乱世的烽烟与血泪。盛唐的华彩乐章,至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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