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腥风血雨,随着则天大圣皇帝的龙驭上宾,终于被呼啸的北风卷走,散入乾陵无字碑下的尘泥。我又一次踏上了西归的路途,伴随中宗李显那带着劫后余生般恍惚的仪仗,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长安。
长安,这座镌刻着汉唐雄魂的帝都,经历了武周王朝的“插曲”,似乎迫不及待要找回属于李唐的节奏。然而,中宗李显的复位,并未带来预期的清明。韦后、安乐公主的野心如同藤蔓,在权力的废墟上疯狂滋长。宫廷的倾轧、政变的阴云,让刚刚摆脱酷吏阴影的宫阙,又弥漫起亲族相残的戾气。
李显的体温带着一种被掏空的不安,远不如他父亲高宗李治晚年的昏聩中尚存一丝依赖的温热,更遑论太宗李世民那磐石般的掌控力。我的存在,更像一件被匆忙供奉起来的旧物,用以粉饰一个摇摇欲坠的正统。
直到那个雨夜。景龙四年六月,又是一个充满血腥与算计的夜晚。李隆基——那个英气勃勃、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临淄王,联合太平公主,以雷霆之势铲除了韦后一党。宫门外的厮杀声、殿内的惊呼哀求声,混合着雨水冲刷血迹的汩汩声,如同噩梦重演。
当李隆基浑身浴血,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杀气踏入大殿,目光如电般扫过御座,最终落在我身上时,一股久违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力量感瞬间攫住了我。那目光中燃烧的,是年轻帝王的勃勃野心,是拨乱反正的强烈意志,更是对重现祖父“贞观之治”辉煌的炽热渴望!
不久后,他的父亲李旦短暂复位,旋即“禅位”于他。先天二年,李隆基彻底扫平太平公主的势力,真正独掌乾坤。一个崭新的年号被郑重启用——开元。
开元伊始,长安城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李隆基,这位被后世称为唐玄宗的年轻帝王,展现出了与其曾祖李世民惊人相似的魄力与手腕。他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园艺师,开始大刀阔斧地修剪武周以来滋生的政治毒瘤与冗杂枝蔓。
勤政务本楼里昼夜不息的灯火。姚崇、宋璟,这些在武周酷吏阴影下仍能保持风骨、才干卓绝的贤相,被委以重任。他们的奏章,不再是构陷倾轧的毒汁,而是关于裁汰冗官、抑制豪强、整顿吏治、检括逃户、劝课农桑的切实方略。玄宗批阅这些奏章时,指尖传递出的温度是稳定而充满力量的,带着一种急于求治、锐意进取的热忱。
他拿起我钤印时,动作果决有力,仿佛每一次落印,都在为这个积弊重重的帝国夯实一块基石。那些诏令飞出宫门,如同春风吹过冻土:冗滥的“斜封官”被大量罢黜,尸位素餐者被黜落,告密之风被严厉禁止,均田制在艰难中试图恢复元气……朝堂之上,那种在武周后期和中宗朝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与谄媚之气,逐渐被一种相对清明、务实的气氛所取代。
长安城,这座巨大的帝国心脏,开始强劲有力地搏动起来。沉寂多年的东西两市,人声鼎沸,驼铃悠扬。粟特商队带来了波斯的金银器、大食的玻璃瓶、天竺的香料;江南的丝绸、蜀地的锦缎、邢窑的白瓷、越窑的青瓷堆积如山;新罗的参、倭国的刀、南海的珍珠、西域的骏马……琳琅满目,交易昼夜不息。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息:铜钱的金属味、丝绸的柔滑触感、香料浓郁到刺鼻的芬芳、牲畜的膻味、汗水的咸腥、还有市井百姓满足而喧闹的吆喝声。这是一种饱胀的、充满生机的气息,是财富在流通,是**在释放,是“海内富实”的具象化呈现。宫墙之内,尚服局、少府监的工匠日夜赶制,绫罗绸缎的丝滑、金银器的冰冷坚硬、玉器的温润,它们在宫娥内侍手中流转,最终装点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流光溢彩的皇家气象。
玄宗的精力旺盛得惊人。他不仅勤于政务,更热衷于成为帝国文化的最高赞助者与参与者。大明宫的太液池畔,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前,梨园的丝竹管弦之声几乎昼夜不息。那不再是武周时期为神化统治而奏响的、带着诡异宗教色彩的乐章,而是充满了盛世自信与人间欢愉的华彩乐章。
那些天才的灵魂在宫廷中闪耀。李白,那个被后世誉为“谪仙人”的狂士,或许就在某次盛大的宫廷宴会上,酒至酣处,挥毫泼墨。当他被召至御前,玄宗亲自调羹赐食,命他以宫廷乐舞为题赋诗时,他身上散发出混合着酒气、墨香与睥睨世俗的狂放才情。
他口中吟诵出的诗句,如同天外飞来的流星,带着璀璨夺目的光芒和不可捉摸的轨迹,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灵:“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那诗句的韵律,仿佛与我玉质深处的某种古□□鸣相呼应。
而杜甫,那位年轻时就怀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宏愿的诗圣,此时或许尚在长安的角落里,为求一官半职而奔波。他笔下描绘的“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正是我透过宫墙,感知到的那片广袤帝国腹地的富足图景。他们的诗篇,如同帝国最华美的丝绸,编织着开元盛世的锦绣外衣。
然而,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之下,如同美玉中的细微绺裂,一些不和谐的气息开始悄然滋生、蔓延。最先触动我感知的,是玄宗触碰我时的微妙变化。
开元中期之后,随着国势日隆,盛世景象令人目眩神迷,玄宗身上那股锐意进取、宵衣旰食的劲头,如同被温水煮过的钢铁,渐渐软化、钝化。他拿起我批阅奏章的时间在减少,频率在降低。取而代之的,是梨园更频繁的排练,是骊山华清池更奢靡的汤浴,是对道教长生之术更痴迷的追求。
他指尖的温度,少了几分励精图治的灼热,多了几分耽于享乐的慵懒。那个曾以“焚锦绣珠玉于殿前”以示戒奢的年轻帝王,正被盛世的光环一点点吞噬掉最初的清醒。
权力的天平开始悄然倾斜。一个身影,如同深宫里悄然滋长的藤蔓,开始紧紧缠绕住帝王的心神,并逐渐遮蔽了贤相的光芒——李林甫。
李林甫,这个被时人讥为“口有蜜,腹有剑”的权相,有着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和炉火纯青的权术。他深谙玄宗的喜好与倦怠。他呈递奏章与众不同。他的奏章,字迹工整圆润,措辞极其谦卑恭顺,内容往往投玄宗所好:或是祥瑞吉兆的奏报,粉饰太平;或是边疆“捷报”,迎合帝王好大喜功之心;或是对玄宗享乐之举的巧妙迎合与合理化建议。
他将那些可能引起玄宗不悦的、涉及民生疾苦或潜在危机的奏疏,要么压下,要么轻描淡写地处理掉。当玄宗偶尔问起政事,他总是能巧言令色,营造出一种“天下无事,陛下尽可高枕无忧”的假象。
更可怕的是他操控朝堂的手段。那些正直敢言的官员,在朝堂上发言时,周围空气的凝滞与无形的压力。李林甫善于利用酷吏遗风,大兴“罗钳吉网”,通过构陷、排挤,将异己者一个个驱逐出朝堂。他的一句名言“立仗马”,如同冰冷的咒语,让整个朝堂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每当李林甫那保养得宜、带着淡淡熏香的手拿起我,在那份决定某个清流官员命运的贬谪诏书上钤印时,我他指尖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与阴冷。那朱红的印泥,盖下的不再是治国的方略,而是堵塞言路、巩固私权的锁链。开元初期那种相对清明的政治空气,在李林甫的权柄下,渐渐变得浑浊、压抑。
与此同时,另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从帝国的东北边疆急速膨胀——安禄山。
这个出身营州杂胡的边将,以其粗鄙憨厚的外表、夸张的谄媚姿态和刻意夸大的“战功”,成功赢得了玄宗的宠信。安禄山入朝觐见时,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内掀起异样的氛围。
他那肥硕的身躯,穿着与其身份不相称的华丽锦袍,跳着笨拙可笑的“胡旋舞”,引得玄宗与贵妃开怀大笑。他认贵妃为“母”,自称“胡儿”,极尽阿谀之能事。当他跪伏在地,巨大的头颅几乎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向玄宗表达“赤胆忠心”时,那谦卑姿态下隐藏着如同草原饿狼般的贪婪与野心。
他身上混合着浓烈的羊膻味、汗味和廉价香料的刺鼻气息,与宫廷惯有的清雅熏香格格不入,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冲突感。
玄宗却对这一切甘之如饴,视安禄山为心腹干城,不断加官进爵,让其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掌控帝国最精锐的边防军近二十万!杨国忠等人对安禄山权势感到嫉妒与不安,他们屡屡向玄宗进言安禄山必反。
然而,晚年的玄宗,早已被盛世迷梦和自我膨胀所包围,对警告充耳不闻,甚至将告发者绑缚起来送给安禄山处置!每一次安禄山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和夸张的捷报入朝,每一次玄宗在兴庆宫或华清池对他恩宠有加、赏赐无度,帝国东北角那支名为忠诚实为利刃的力量蠢蠢欲动,正被喂养得日益锋锐。长安的繁华与范阳的厉兵秣马,如同冰与火的两极,在盛世的光环下危险地并存着。
时间滑向天宝年间。年号悄然变更,如同一个隐喻。盛世的光华越发璀璨夺目,却也越发显得虚幻易碎。
我大部分时间被深藏在大明宫或兴庆宫的秘阁之中,覆盖着明黄的锦缎。紫檀木盒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但隔绝不了那日渐浓郁的、混合着奢华与腐朽的气息。偶尔被取出,用于册封贵妃、加封节度使或赏赐重臣的隆重仪式。
在这些仪式上,不再是开元初年那种励精图治的庄重,而是一种近乎炫富的浮华。金玉珠宝堆砌的排场,霓裳羽衣曲的奢靡乐舞,杨氏兄妹的骄纵跋扈……一切都如同被精心布置的舞台,上演着一场名为“盛世”的盛大幻觉。
当杨贵妃那被誉为“肤如凝脂”的玉手,偶尔在宫宴上好奇地、带着玩赏意味地触碰我时,她指尖柔腻温润,以及一种对权力象征近乎天真的无知与占有欲。她身上浓郁的牡丹花香,掩盖不了她背后家族那令人作呕的贪婪气息。
杨国忠接替李林甫成为宰相,其专权跋扈、**无能更甚于前。他处理政务时轻率与狂妄,以及他为了巩固地位,对边疆事务鲁莽挑衅。
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玄宗彻底沉溺于温柔乡与长生梦后,那如同潮水般退去的帝王意志。他触碰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是在重大的册封仪式上,也往往由高力士等亲信宦官代劳。高力士的手,沉稳老练,带着宦官特有的、常年侍奉积累的谨慎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阴柔。
他每一次捧起我的小心翼翼,以及他那双洞察宫廷风云的老眼深处,蕴含着对帝国未来深深的忧虑。他或许看到了危机的临近,但作为忠仆,他只能尽力维持着表面的运转,无力扭转乾坤。
窗外的长安,依旧灯火辉煌,笙歌彻夜。朱雀大街车水马龙,胡商蕃客摩肩接踵。曲江池畔,新科进士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梨园内,李龟年的歌声依旧婉转动人。一切似乎都在证明着这个时代的无上荣光。
然而,在寂静的深宫秘阁中,覆盖着锦缎的我,却越来越清晰地听到到一种声音——一种沉闷的、遥远的、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隆隆之声。它来自遥远的范阳,来自三镇节度使府邸的密室,来自那些日夜操练、装备精良的胡汉劲卒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那是毁灭的序曲,是盛世华袍下悄然蔓延的裂痕,是即将撕碎这千年帝京繁华美梦的“渔阳鼙鼓”的前奏!
开元全盛,如同一匹织金错彩、华美绝伦的蜀锦。它光华璀璨,映照着大唐帝国最鼎盛的荣光,也映照出人性在极致繁荣下的膨胀与迷失。李林甫的阴鸷、安禄山的伪笑、杨氏兄妹的奢靡、玄宗晚年的怠惰,如同锦缎上悄然滋生的霉点,正在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它的根基。
而我,这方冷眼旁观了无数王朝兴衰的传国玉玺,在这短暂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安宁假象中,已嗅到了风暴来临前那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潮湿气息。盛世的光环越是耀眼,其下潜伏的暗影便越是深重。这艘名为“大唐”的巨舰,正载着满船的歌舞升平,朝着未知的惊涛骇浪,浑然不觉地驶去。
紫檀木盒的盖子被轻轻合上,最后一丝烛光被隔绝。黑暗,带着熟悉的尘埃气息,再次将我包围。这一次的黑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让我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沉重。我知道,那短暂的“开元全盛”,连同它表面的荣光与内里的朽坏,都将在这黑暗中,迎来它宿命般的终结。而我的漂流,将注定被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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