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宜城的天瞬间就冷了下来。
凉意直勾勾的从领口,往胸口里灌,往骨子里钻。
学校门口摆摊的红薯贩子抓准了时机,以至于摊位前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
白气挤过人群,往外窜,有几缕甚至偷摸着藏在风里,飘过了马路,越过高楼,最后又消散在风里。
昨天刚下过雨,马路边上的坑洼里有些许积水。
车开过去,水便朝王合裤脚溅起水花来。
听到小贩的喊声,他缓缓将视线移去,那一刻,王合像是回到了老家那条暗沉的胡同里。
胡同里的王小妹是个贪吃鬼,非要吵着嚷着让王合去西边菜园子里同她一起烤红薯。
“哥,你带我去烤红薯吧。”王小妹手里揣着竹篮子,里装了两大块红壤红薯,她抬着头痴痴望着王合。
“不去。”王合看了看她,最终还是选择把头扭到了另一边,没搭理她。
“哥。”王小妹又喊了一声。
王合没抵挡得住,脸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就一次。”
“嗯。”
王小妹屁颠屁颠的拉着王合往西边菜园子里跑。
红薯很烫很香很糯,王小妹吃得一脸的灰,像个偷吃的小狸花猫。
晚上回到家,王合屁股上的板子一个也没得少。
“疼吗?哥。”王小妹哭着问。
“不疼,你疼吗?”王合后悔带她乱跑。
“哥,我不疼。”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在房间里飘荡,王合走到窗前,外面的风太大了,他只敢开一个小口。
王小妹躺在床上,从背后望着他。
她想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是想把嘴里吐出来的血水咽下去的,可血水堵到了她嗓子眼,她的手没有捂紧,直接咳着喷了出来。
王合转身的时候,白色床单上,已经红了一片,一朵血红色形状的花朵,在王小妹面前的床单开了起来。
那一年王小妹查出患了癌,就连县里最好的医生也说治不好了。
窗外的风不停的吹打着玻璃,没一会雨便下了起来。
“哥,你有空再去给我烤个红薯吧。”
“哥,你千万记得要去西边菜园子里烤。”王小妹知道自己要死了。
“哥,你别哭。”
“哥,我好像真的要死了……”
地里红薯还没熟透,王小妹就不行了。
她死后,王合把她埋在了西边的菜园子里。
后来每到秋天的时候,每到挖红薯的时候,王合总会挑个大的,一个人跑到西边菜园子里去烤红薯。
王合边烤边笑,一不小心火生的大了,柴火熏得他眼睛涩涩的黏黏的。
他低着头,他以为面前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会掩盖掉他的呜咽声,他以为林子里的树和鸟儿听不见他的难过声。
烤着烤着他决定不烤了:“王小妹你个贪吃鬼,你自己回来烤吧。”
可嘴上这么说,他还是给王小妹挑了个大的。
红薯很香,热气直往上冒。
他掰开了一半放到地上:“王小妹,你肚子小,你吃小的。”
王合又扭头跪下又拜了拜:“奶,您吃这块大的,你看好王小妹,她吃不完就要浪费的,浪费可耻。”
夏天的风总是燥燥的,不知是风助火势,还是火借风势,王合身后坑里的火连着柴火垛着了起来。
一整片林子被烧的干干净净。
王合烤好的红薯也在大火里烧的干干净净,那一年他连带着回忆与那个叫一起丢进了火海里。
来年春天,一颗红薯秧子弯着从土里长了出来,生根发芽在王合盘着根,生了疤。
风一吹,野草便弥漫着飞了天,王小妹,你看到了吗,南边地里全都是红薯秧。
从那以后,王合吃不得红薯,吃着吃着心里盘错着的乱根便狠狠地戳起了他的心。
“不好意思啊同学。”
撞到王合的男生向他道着谦。随后他手里又一个快递掉在了地上,“没事没事,我自己来捡好了。”
男生朝地上弯腰去捡,没想到手指碰到的时候,怀里的快递盒子又往外滚了滚。王合索性蹲下捡起,顺手递给了他。
“谢了兄弟。”男生朝他笑着,满脸的阳光与稚嫩。
他顺手把快递装进身后的书包里,脸上笑声像阳光,晴朗中没有掺杂一丝杂质,像图书馆二楼闪着光的玻璃,透着阳光,生机向阳。
“没关系的。”王合拉了一下滑在肩膀的书包带子。
男生朝他挥了挥手,踩着单车往校门口方向骑去。
警卫室门口,看门大爷一如往常的坐在门口刷视频时,冬天藏起尾巴,也跟着王合走了进去。
他后脑勺碎发微微摆着,紧凑的步伐像是为了躲避周围人群。
他抽了抽脖颈处的衣领,漏出一角不明显疤痕。
秋天来了。
学校里路两旁不知名的树,不知何时泛起了黄。
风微微一吹,大半焦黄的叶子掺杂着最后的绿,悠然然的落在地上。
唯有图书馆门口守门的长青树还在狠狠地绿着。
王合停下脚步,下巴微微抬起。
二楼的玻璃还正闪着光。
大一时,刚来时门口的树也是和如今这般的绿绿。一晃眼,两年过去了,树还是那棵树,可操场上坐着的早就不是那一轮的人了。
临近毕业,学校里人已经少了很多,食堂里的空座位开始多了起来。
一想到不久后便要和舍友分道扬镳,王合心里的难过便早已酝酿起来。
王合在超市付钱的时候,才看到微信上有人发来一条语音。
他摁着转成了文字——你们隔壁谁在捶墙,刚眯眯眼,就又给我捶醒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发消息的是隔壁宿舍的游戏崽,白天不醒,夜里不睡的那种,整天在宿舍里泡着,相对于其他人来说,他可能觉得王合更好说话点。
王合打开付款页面,递给结账的女生。
学校超市里的东西比外面的要贵些,随便买几样,就花了不少钱。退出付款界面的时候,王合才看到宿舍群已经炸开了锅。
他提着塑料袋推开玻璃门,边走边低头点了进去。
“他爸的,又偷老子内裤,老子这个月已经换了第三条内裤了,他**,!操*娘的乌龟*八蛋……”
“你的香呗,一个宿舍人家就偷你的。”说话的是另一舍友。
……
“那也不能逮着老子的一直偷啊,老子吃饭的钱都用来买内裤了。他娘*。”
“相亲相爱六个人”的群里班长狂躁说着鸟国语言。已经大三了,他不知道已经丢了多少条内裤了,自从大一开学以来,女生宿舍倒还好。男生宿舍隔三差五的就丢袜子,丢内裤。班长接二连三的被盯上,他觉得不能坐以待毙。
他召集了很多人,把群里的所有人都挨个用微信拍一拍,拍了个遍。
“你拍我做什么,人家又没偷我的。”说话的是隔壁班的。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会多管闲事,所以也理所当然的拒绝了班长的提议。
他站在宿舍门口,光着膀子,嘴里叼着一根烟,郁闷烦躁想不开,填满了整张脸,见王合在群里没反应,便直接发来了私信:“你又去兼职了?”
“嗯,怎么了?”他左手拎着袋子有些麻木,换了只手。
王合回消息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楼下,学校建在半山上,回宿舍要跨大半个坡,食堂对面的操场上,大一的新生,一堆扎着一堆,学着他们大一时的模样,心中定是对以后的大学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快快快,回来跟你商量个事。”班长掐掉了烧到嘴角的烟,摁了下,往厕所水池子里的丢了进去。
“行,我快到了。”王合和宿舍阿姨打了声招呼便踩着楼梯往五楼去。
学校每年都会有很多奇葩的事情发生。
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可都是以摄像头拍不到而草草结束,又再者说,内裤被偷传出去实在是让人有点难堪,哪怕是班长这种善于社交的人,他也会有所顾忌的,查了几天还是毫无头绪后便哑巴吃黄连,没了后续。
可这次,班长像是铁了心要把那人揪出来。
灯红酒绿一般都是用来形容夜夜笙歌,放飞自我的场所。
酒吧里,音乐声喊叫声在耳膜边交织交错,各种聚光灯摇头晃脑,台上的女郎大多数都是学校的女生出来兼职的。
随着音乐,一个人,两个人扭着各自的晃动着的心,皮肤与呼吸声接触摩擦,灵魂瞬间在此升华,荷尔蒙愈演愈烈,便倾倒在了台下的酒杯里。
“去,再给杨总倒一杯啊,没看到杨总杯子里都空了吗?。”男人躺在沙发上,冲坐在中间的女生说着。
女生勾了勾耳朵旁的碎发,起身弯腰倒酒的时候,酒一如既往的撒在了杨城的腿上。
他坐了起来,女生着急忙慌的样子像是招惹到了旁边坐着的男人。
“手脚怎么那么不麻利。”杨城抢在了男人前面开启了口,虽说语气重了点,但并没有要责怪女生的样子,反而她脖子后面的伤疤引起了他的注意:“烧的?”
女生下意识的遮住了脖子。
她神情一滞,点了点头。
女生长的很漂亮,化了浓烈的妆。
“再给杨总倒一杯啊,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你们经理从哪招的你?”旁边男的在桌子上摁灭了手里的烟头,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红色钞票,丢在桌上,“杨总喝了这就是你的了。”
“你是不是他妈有病?”杨城明知他心怀诡意,可还是忍着怒火,轻轻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女生放下杯子。
“你去给我拿点纸巾。”杨城语气并没有那么生气,他知道这小子纯纯是没事找事,故意寻他开心,女生临走前杨城让他把桌子上的钱也一道收走了,反正不是他的,不拿白不拿。
女生有点不知所措,显的有些呆滞,一点都没有当初的王合手脚麻利。
当初杨城问王合那么那么多兼职为什么非要到酒吧兼职。
王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只是笑着扭头跟他说他那样来钱快。
对于从来没有经历过苦日子的杨城来说他不懂什么是离别,更不懂因为没钱治病死在病床上的感觉。
随后杨城从包里递给他一张卡,同他讲随便刷,让他不要再去酒吧兼职了。
那一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同杨城诉说自己心中的百种滋味。
杨城从小含着金汤勺长大的,根本不懂什么是小镇做题家。他过年时没吃过糠咽菜,更没体会过饿着肚子去高考的滋味。
他可能从来都没听说过红薯叶子可以炒菜吃,更不可能知道王合他奶没钱治病,活生生的硬疼死在了床上。
可这些与杨城并没有关系。
天上的月亮又大圆,远处的山除了山还是山,山后面或许还是山吧。
王合没有要杨城给的卡,他性子倔,这点杨城是知道的,也怕伤了他自尊,便没再说什么。
之后每到王合去酒吧兼职的时间,杨城总会办包下一张桌子,让经理把他喊来,他让王合坐在沙发上陪他聊天。
后来,酒吧经理像是抓到了商机,他让王合不用再去推销酒水了,只要把杨城这个少爷哄好就万事大吉了。
再后来杨城去酒吧找王合,他同事告诉他,他已经不在这干了。
“你怎么离职了啊?”路上有点堵,杨城从透视镜往后望时,王合心情似乎不太好的样子,于是他说话很小心,“昨天我去找你了,你同事跟我说你不干了。”
车里安静了有那么一秒。
“嗯,我跟经理辞职了。”王合说的很平静,他没有告诉杨城他奶也死了,就算他卖再多的酒水也没用了,再加上学校里的风言风语,索性跟老板辞了职。
等红绿灯的时候,杨城扭身从前面副驾驶上拿了一个袋子递给他,“不去就不去了,反正也不是啥好地方。”之后他便察觉到不对劲。
“不是,我是说那地方累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干脆也别去了。”杨城瞟了他一眼,确定王合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后,又指了指他手里拿着的袋子,“看看还缺啥不,缺了我再去买。”
“不缺了。”袋子里是杨城给王合买的洗漱用品,大一是有晚自习的,刚下课,给辅导员请了假直接出拿着假条就出来了。
路上已经黑了下来,月亮很亮。
杨城特意把车内的音乐调的小了点,边开边与王合介绍着要去的地方,有啥啥好玩的。
那天晚上是王合的生日,杨城以他家长的名义给他请了假,杨城开着车带他去了一家民宿。
那里有一个用木桩做的秋千,杨城在山下买了很多的烟花。
夜晚的月亮很亮,烟花从远处往天上绽放,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天上绽放,天空忽明忽暗。
杨城从车里让人把蛋糕送了上来,他特意学着电影里的情节,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等他们几个把蜡烛点燃,杨城笑着对他说:“小合,生日快乐。”
那是王小妹走后,他第一次与别人过生日。
晚上,他们两个躺在床上,关了灯,屋里黑黑的,俩人就静静地躺着,聊了很久。
话语间心也跟着墙上的钟表,“啪嗒,啪嗒”地跳个不停。
最后还是杨城主动拉起王合的手,他的手细细长长的,有些凉意,杨城,把衣服掀开,把王合的手放了进去,侧着身听王合讲那个小村的故事。
那晚王合说了很多。
他问杨城吃过烤红薯吗?随后看着杨城茫然的样子,他又说是地瓜,你吃过地瓜吗?
杨城快三十的人了竟然没吃过。
后来他不知道杨城从哪里搞来了一个红薯,在校门口的围栏处朝他喊,他以为王合是想家了。
他不知道自从王小妹死后,王合就再也没碰过红薯。红薯对于王合来说是活下去的动力,更是插在他心口的刀。
“可你还不是把人家抛弃了?”旁边的男人替王合鸣不平。
“有病。”男人说到了他的痛处,杨城脸上明显有些不好受。
“唉不是?”蒋明恼火的看着他,“他妈*,咱俩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还整天整得跟失恋了一样,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你抛弃的人家。”蒋明将手里的烟盒往他那边打趣的扔着,问他,“我没说错吧?”
杨城并不想理他,没说话,一脸愁云。
“我问你呢,是不是?”蒋明用腿蹬了一下他,脸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嗯?”
“滚。”杨城不耐烦的踢开他的腿,他不想理他。
蒋明是杨城大学时的舍友,跟杨城穿一条裤衩子的人,可就算这样他也还是替那个小家伙觉得不值。
杨城整天说他玩的花,一天不知道勾搭多少女的,可他呢,当初死皮赖脸的追人家,追到手后又不珍惜。
“要我说你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就你家里那情况,就算他答应跟你复合,你想想你爸会不会打断你的腿。”蒋明说。
他的老底他都知道。
就比如杨城在大学时谈了多少个对象,啥时候分的他都一清二楚。再比如在两年前的时候,杨城吃了嫩草,竟和一个高中生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不然他也不会冒着风险从台上拉一个女生过来给杨城重复往日场景。
那小子当时大一,看着挺单纯的,俩人第一次见面时也是在酒吧。
他在酒吧里做兼职。
他看着并不大,也就十七八,学生气还没有完全褪去,为了几百块钱,端着酒,被经理喊出去给客人送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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