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7
她平常很少喝凉的东西,胃会受不了。
宁池的胃在还没到郁故槿身边时就已经坏了——她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母亲的模样,能算得上家人的只有一个酗酒又暴力的爸。
宁远生性懒惰,脾气暴躁,年纪轻轻就每天靠着国家发的低保过日子。钱不多,大头还都被他拿去买酒,所以每顿饭桌上能看见的菜就只有咸菜跟一碗看不出来什么成分的冷汤。
吃饭的时候宁远把酒当水喝,一喝多就爱摔碗揍人,宁池小时候跟他一块吃饭吃的战战兢兢,胃口自然不好,等到上小学那会儿学会自己做饭,但宁远穷的叮当响,一个月只给她留了不到十块钱的买菜钱。
宁池为了掩盖菜不新鲜的味道,每次做饭都放大量的辣椒面跟醋,吃了五六年后胃就彻底坏了。
直到后来从少管所出来,被郁故槿捞在身边养着惯着,没再受过什么苛责,宁池才又渐渐把胃养了起来,不会动不动就疼的冷汗流了一身。
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从食道一滴一滴蔓延进四肢百骸,寒气彻骨。
宁池弓了弓身子,单脚撑着斜靠在一边的树干上。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作死报应不爽,那种很多年都没再经历过的疼痛似乎又卷土重来,胃里像是针扎般密密麻麻泛着凉意。
然而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就在这疼痛的余韵里,宁池心里的燥热却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不容退却地被重新压制进灵魂最深处。
其实那股冲动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按捺地很好,怕郁故槿不肯接受,怕郁故槿不想接受,宁池摁着自己的占有欲,在二十几岁最肆意狂妄的年纪里却连追人的脚步都迈的小心翼翼,从来不敢越过分寸半步。直到刚刚——
病房里郁故槿手指快要贴上阮翕脸颊的一瞬间,宁池忽然就忍不下去了:
她仿佛透过这一幕,好像那个在岁月间隙里牵起她的手,替她抹去眼泪的人已经走出去很远很远,只有自己还停留在原地,把郁故槿温柔纯良本性里惯常动作当作偏爱,以至于连她对另一个小辈做同样的动作都会嫉妒的感到窒息。
可是,宁池苦笑了一声,痛苦而狼狈的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嫉妒阮翕呢?她又以什么身份递出去一包纸巾呢?
她们的确很亲近,比世间任何人都要亲近。但这是基于郁故槿养了她九年的情分,如果除开这点情分,如果当初郁故槿领回家的不是自己,郁故槿是不是也是会对那人这般好的。
甚至会更好。阮翕就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明。
宁池思绪不定,没几口就灌完了瓶子里的水,捏瘪了瓶身,往前走几步的地方有个垃圾桶。宁池把瓶子丢进去准备回去,目光无意识地从妇产科二楼的阳台上扫过,下一秒脚步不可思议地顿住了!
从阳台上往下看,只能看见公路上成排的私家车以及被花园树丛和指示路标掩映的模糊人影,但从宁池的角度往上看,却能透过深秋午后薄雾般透明的阳光,清晰看见两个依偎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李冉和靳之阙。
只是,他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池极度错愕,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冉手里攥着着一打白纸报告单,心说李冉不是有家族遗传的少精症吗,这么多年都不了了之,现在怎么会跟靳之阙一起出现在妇产科?
宁池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沈秉颜,又仰头看了片刻。
深秋的风从北方吊脚楼顶长驱直入,擦过阳台放满仙人掌的盆栽,把李冉向来一丝不苟的衬衫吹的几分凌乱,靳之阙仿佛嗔怪似的摇了下头,抬手替他抚平领口的褶皱。
其实单看这一幕是有些琴瑟和鸣的温馨,然而或许是宁池心思太乱的缘故,她总感觉像哪里出了问题,只是那种模糊又细微念头就像是过江之鲫,倏然摆尾后便沉入海底,让人难以捕捉。
沈秉颜没有回消息,宁池垂下眸子摁了锁屏键,食指跟拇指松松垮垮拎着手机一角,抬腿准备往回走,就在这时,阳台外的屏蔽门被人自内向外缓缓推开。
一
个身穿精良修身黑西服的秘书模样的人疾步走到李冉身边,附身对他耳语了句什么,紧接着,李冉猝然回过头,光划过他的侧脸轮廓,那一瞬间的皮肤真的是惨白到没有丝毫血色!
隔着长长的走廊和医院混杂着消毒水的空气,李冉嘴唇动了一下,方才的风度翩翩全然不见,如鹰隼般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充斥着愤怒到几乎有些疯狂的神情:“……那份视频呢?”
“视频还在保险箱里吗?”
李冉低喝道:“什么叫查不出来谁开了我的保险箱?保安室的监控是摆设还是取东西时候录像是逗我玩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一出保险公司的门就不见了?!你告诉他们,要是找不到人拿不回我的视频,那后果不是它一个保险公司能承受的起!他们知道着视频里录得是什么吗?那是……”
李冉说到关键之处猛然顿住了,停顿几秒闭上眼恼火地摆摆手,意思是让他赶紧去办事。秘书后退了两步,对靳之阙礼节性一欠身,领命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宁池的手机了震动一下,收到了一条消息。
沈秉颜:【什么?】
宁池:【不明显吗???】
宁池:【李冉那个畜生跟靳之阙一块来省医的产检科了!!】
沈秉颜:【……别侮辱牲畜,它们毕竟多少有点贡献。】
沈秉颜:【前几天靳总身体不适,家庭医生把脉后说是怀孕了,但李冉信不过医生,正好他有个朋友在医院产检科,便说有空了带靳总过来这边好好做个检查,只是没想到安排的这么早。】
沈秉颜:【你见到他们了?】
宁池:【晦气。】
沈秉颜:【你怎么了?去医院干什么?】
宁池:【我没事,是十六学生骨折了。】
沈秉颜:【严重吗?故槿姐怎样?】
宁池:【还行。】
宁池:【小丫头估计见我不熟,我在的时候瞒着有伤不好意思说,我就先出去买点东西给她留个空间,结果流年不顺,正好在妇产科楼下碰见李冉跟靳总。】
宁池:【气得我当场激情下单一本老黄历。】
沈秉颜:【……】
沈秉颜:【那可真是气着了。】
沈秉颜:【温馨提醒一下,别买红皮的,红色是李冉的幸运色。】
宁池:【???】
宁池:【对了,你那部戏不是杀青了吗?干嘛呢现在?】
沈秉颜:【趁空去取了个东西,落在别人那里太久了。】
沈秉颜:【我十二月初应该回淮城,回去的话请你吃饭。想吃什么提前想。】
宁池:【…………好】
深秋的温度到底比冷冻室要高上些许,袋子里的碎冰蒸发出来的水汽扑在宁池关节上,有种湿漉漉的黏着感。
宁池把袋子换到另一只手上,顺势捻了下关节,正准备继续打字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出声道:“宁池。”
那个嗓音听起来很热情,也很阳光。宁池摁了锁屏键抬起头,看见十几米远的地方,白向原靠在病房外的墙壁上,笑眯眯冲她打招呼。
“白老师。”宁池说。
白向原一愣,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还认得我啊?”
“这话说的,白老师这样的青年才俊,我怎么会忘了?”
宁池走过去,眸光含着笑意的从他身上扫了一眼,落到紧闭的病房门上时就收了笑,淡淡道:“怎么不进去?”
“阮翕母亲来了,跟郁老师还有学校后勤的一个老师在里面,我进去就有些挤了。”白向原看了眼宁池手里的塑料袋,补充道:“刚刚你没在,护士来看过了,说没什么大问题,别担心。”
宁池应了句场面话:“那就好。”
她其实并不太关心阮翕伤势,但惦记着郁故槿还在里面,说完便准备推门进去,却不料被白向原伸手拦了一下。只不过那只手并没有直接贴在她皮肤上,而是保持着一个绅士的距离隔了几毫米悬在她身前,稳稳当当。
宁池脚步一顿,抬眸语气冷淡道:“白老师这是打算干什么?”
“不好意思。”白向原微微一笑,垂下手臂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拇指在上面滑了几下拨到一张二维码的图片递给宁池:“加一下微信吧。我这里有阮翕整件事情的录音,我微信发给你,以后要是万一跟家长交涉的时候郁老师可能会用的到。”
白向原顿了顿,继续道:“体制内就这点麻烦,什么都要有备案有记录,什么都要按流程走。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白干半辈子”
宁池的脸色在霎那之间微微变了,只不过转瞬即逝。紧接着客套而礼貌的笑了笑,退了半步婉拒说:“不必了,你可以直接给郁老师发过去。”
白向原被拒绝倒也并不难堪,依旧毫不气馁地同宁池周旋,极其冷静地向自己天平里不断增加砝码:“郁老师不会要。”
“你又不是不了解郁老师,她是个温和宽容、息事宁人的性子,哪怕真的有纠纷,郁老师估计宁肯自己担着全责,也不会让自己的学生有污点。”白向原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道:“但如果,轻者记过处分,重者可是会开除的。我手机内存不大,这么一长段录音放手机里,手机分分钟卡的没办法用。”
白向原脸上的笑意几乎没有变过——
那是一种鲜衣怒马式的、对自己未来有绝对自信的开朗外向人特有的笑容,颇具感染力,有一瞬间宁池几乎联想到了方圆,尽管两者看起来毫无共同之处。以至于她怔了一下才问:“那阮翕不也是你的学生?”
“当然不是。”
白向原说:“我教的物理,跟文科不搭边,怎么会教阮翕?”
“下周省里有个精品课赛课大赛,郁老师是历史组的评委。我今天去局里抽签回来顺便把郁老师的名牌给拿回来了,给她送的时候正好碰上阮翕的舍友去办公室喊老师,我这才跟着过来的。”
可能是站在窗边的缘故,总有风从缝隙里渗进来,宁池额前的头发被吹的有点散。
她浑身沾着点干冰带来的潮湿气息,棕色的卷发散散搭在雪白的耳弧上,鼻梁眉眼的轮廓都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晰深刻,皮肤仿佛浸透着薄薄的微光一般,的确有种风情万千的魅力。
白向原沉溺在某种难以言喻的惊鸿一面里,连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慢慢停了下来。这时只听宁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赛课?”
“对啊,郁老师没跟你说吗?”
白向原回过神,难以置信的诧异和压抑不住的喜悦从瞳孔深处溢出来,又拼命想在宁池面前掩饰,因此重重咳嗽一声才继续道:“不过也不完全是赛课。整个活动持续一周左右,赛课是最后三天的,前几天还安排有培训会,我看流程图上这次郁老师也会发言。”
宁池说:“她之前也当过评委?”
“评委是第一次吧,毕竟之前评委都是在教研组直接抽调,一线老师很少有做评委的。不过青年教师里能座到评委席上的,这么多届赛课里也就只有郁老师一个。”白向原解释说:“我说的那次是她之前还是选手的时候当作代表做过演讲,我听办公室的同事讲那真的是不虚此行。”
至于怎个不虚此行法,白向原并没有细说——他在等宁池主动问自己。
毕竟他这么多天熟读各种言情小说,用他理综289分的大脑拆解出从霸道总裁爱上我到重生之追妻火葬场,深度学习反复背诵,以期再见到宁池时能,论追求心上人的九九四十七个正确套路。
然而白向原这人,纯种直男一枚,说敏锐也是真敏锐,说迟钝也算真迟钝。他能凭借两面之缘就推断出郁故槿对宁池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人,所以在这儿三句话两句不离郁故槿的聊,但得益于他那笔直一点弯不带的脑回路,根本想不到自己在一条错误的高速路朝反方向撒着蹄子狂奔!
但出乎(白向原)意料的是,宁池却并没有搭腔。
白向原:……?
他一脸古怪的瞥了眼宁池的神色,却发现宁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神。宁池还维持着跟他对话时一动不动的姿态,塑料袋在她食指上勒出一道深红的折痕,衬得手指其他部位白的有些触目惊心。
宁池不知听到了什么,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像是一张缺了邮戳的信。
这种反应实在有些反常,白向原没忍住懵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才偏过头压着好奇问:“宁池,想什么呢?
宁池静了几秒,目光从病房的窗户上收了回来,淡淡说:“没什么。”她顿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容,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我只是在想,原来她这么厉害啊。”
是啊,原来郁故槿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已经这么厉害啊。
即便聪慧坚定如宁池,她也说不出来堵塞在心口的、那一瞬间复杂又微妙的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再往前走一步,哪怕是从别人那里听到关于郁故槿的只字片语,哪怕再往前走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小小步,宁池想看看那些她没见过的郁故槿是怎样的。因为有了白向原这个介质,她迫不及待想要了解郁故槿的全部。
然而她真的站到那一扇门前面的时候,宁池却忽然冷静下来。她心想:自己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像是在岸边等一艘漂泊的小岛——没人知道小岛漂流的航线会不会奔你而来,但总有人愿意孤独的、无望的、又心无杂念的等待。
宁池愿意永远做那个人。如果两个人的感情注定不会对等,那宁池甘之如饴做多一点的那个人。可是,郁故槿需要吗?
她们两个走到这一步——不伦不类、不清不楚、进退维谷,她知道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宁池不会逃避,她也心甘情愿为自己的爱意赎罪,只是也许是她今天精神着实衰弱,以至于宁池第一次泄气般的去想:
那郁故槿呢?她为什么要答应自己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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