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这地界,在如今的世道中,十分包罗万象。
有那么一小部分人,独具慧眼,在新世界的大门前摸索出些许光亮,凭着这光亮往前探索,可见前方隐约燃着跳跃的希望,很值得走下去。然而更大一部分人,仍在旧社会的信条当中,只图过耕织劳作的日子,又无力承受时代的洪流,在战火的侵蚀下,饥馁流离,便就随处可见了。
钟小五显然属于后者。
几次天灾之后,父母遗留的两亩薄田也卖掉了,他一无所有,便决心来省城卖苦力过生活,刚扛了两天货箱,就被主家的少爷踩断了一根手指,不为什么,就是少爷心情不好。
没钱看伤,也没钱吃饭,他先是成了一个乞丐,后来遇上了一伙同乡,就成了一个偷抢拐骗的混混。
混了一两年,弟兄们打家劫舍的本事见长,甚至有了自己的情报来源,专在火车站一带盯着外地来的商人,钱少的,还看不上。
廖明霁扶着厉温珣往路旁走,短时间内想了很多。
这种土枪像是用打鸟打野兔的猎枪改的,难说火力有多强,但一个不小心,也是能要命的。这次出来,实在是得意忘形过了头,恐怕免不了栽一个跟头。
自己如何且不说,要是连累厉温珣遇险,那真是死也难赎。
厉温珣被廖明霁扶到一棵枯树下,一边作出身体不适的样子,不住咳嗽,一边悄悄问:“怎么办?”
廖明霁在他耳边说:“他有枪。”
厉温珣心头一跳:“是抢劫?”
廖明霁沉声说:“应该是,待会儿我找机会反制他,你注意点。”
厉温珣说:“好。”
他抚着胸口干呕两下,廖明霁配合着拍他的背,两人正在演戏,忽觉身后有异响,廖明霁眼神一厉,倏地回身,就见那‘司机’端着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
事出突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廖明霁将厉温珣不着痕迹地挡在身侧,微微眯起眼睛,把眼前这人仔细打量了一遍,镇定地说:“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吴老板对我有意见?”
被用枪指着的人尚且冷静,端着枪的那一位,却是汗流浃背,十分紧张。
这也难怪。钟小五这个人,空有一身蛮力,天生该作苦工的命,胆色魄力,样样缺乏,今天要不是有个弟兄吃坏了肚子,也轮不到他来干这活,因此又缺乏经验,一路上很是焦躁,就怕万一搞砸了事,回去没法交代。
他残缺了一根指头的手死死握着枪,后退几步,说:“廖老板,俺们不想闹出人命,就想要点钱,您是大人物,随手漏点,就够我们花了,过,过去,把你们的箱子打开,还有你那表,也摘,摘下来。”
廖明霁倒不是担心他开枪,只是这人手筛糠似的,很有不留神扣动扳机的风险,再者那把土枪也可能自己走火,便说:“要钱?好办,我的箱子,你尽可以拿去,廖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冒犯了贵地道上的弟兄,这点钱就当我请你们喝茶。”
钟小五愣了一下。
头回见到这样的‘点子’,把个抢劫说得像是正经生意似的,还这么好脾气,张口闭口的规矩。
他想不通,毕竟是第一次碰首都来的大老板,听说首都那地方,外国佬很多,不仅长得像鬼,脑子也是古怪的,那么首都里的其他人,就很有可能也被沾带得不正常,譬如眼前这个穿一身洋鬼子衣服的廖老板,为了保命,大概很甘愿趴平了把钱送上门。
看来这有钱人其实也贱得很,怕死怕成这样,他们弟兄可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讨生活,比他爷儿们多了。
这么一想,心里的紧张和畏惧,立即大大减轻了。
他神气起来,挥挥枪杆,“懂规矩就好,过去,过去开箱子,还有你,”示意厉温珣,“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也交出来。”
廖明霁碰了碰厉温珣的后背,给了他一个稍安的眼神,便开始摘手表。
他的手表是在国外定制的,金光耀眼,一看就知是值钱货。
钟小五看得眼都直了,吆喝道:“快点,扔过来。”
廖明霁说:“可不能扔,跌在地上摔坏了,就一钱不值,这表也能卖个两万块,就当请弟兄们喝顿小酒吧。”
做势要把表递过去。
钱是钟小五这辈子的命门,一听到‘两万块’,他的心脏砰地一跳,两只眼睛瞪得老圆,射出热切的光芒,口干舌燥道:“真,真这么值钱?”
廖明霁微笑着上前一步:“那是当然了,这是外国货,你到首都去看看,最大的洋行里,卖的也不如这个好。”
钟小五没去过首都,听说过‘洋行’,知道那里随便一个小东西,都是他一辈子也买不起的,看着廖明霁手里金闪闪的表,便心花怒放,手里的枪杆慢慢垂了下去。
就是这一刻,廖明霁敏捷得犹如一只豹子,飞扑上去,一手抓住那杆枪,一手猛地扣住他的脖子,侧身一使力,将他狠狠掀起来砸在了地上。
这一砸分量不轻,钟小五大骂了一句脏话,两腿试图往廖明霁身上缠剪,廖明霁腾出手来,重重一拳捣在他腹部。
钟小五吃痛闷哼,忽听一声枪响,原来是他误触了扳机,廖明霁唯恐误伤,把枪杆带着钟小五的手一起摁在地上,扭过脸,朝正跑来的厉温珣喊:“别过来!”
厉温珣登时停住脚。
对方有一杆不受控制的枪,他没有学过拳脚,自知不能添乱,站在那里,思索要怎么才能帮上忙。
廖明霁抓着钟小五的手,往地上狠砸了两下,钟小五嘴里唾沫横飞地骂,手却死活不肯松,反而竭力反抗,又是连开两枪,枪声在这偏僻的荒郊回荡。
廖明霁见他力气不小,又这么熬得住痛,略一思忖,松开枪杆,两手飞快往他右肩错位一拧,只听一声惨叫,这肩膀便脱臼了。
换做一般人,脱臼的痛楚是很够受的,莫说拿枪,恐怕抬都抬不起来,但这钟小五倒真天赋异禀,就在廖明霁打算把枪夺下时,他竟忍着剧痛,手掌一番,调转枪杆,朝着身上的廖明霁按下扳机。
厉温珣大惊失色,喊道:“小心!”
廖明霁也预料未及,千钧一发之时,只来得及往一边躲闪,‘砰’的一声枪响后,也不知打中了哪里,就见他反手一推,将枪头对准钟小五的膝盖,毫不犹豫地放了一枪。
钟小五发出凄厉的叫声,厉温珣不管其他,扑了过来,一脚踩上他的手腕,等他终于松手,顺势将枪远远踢了出去。
廖明霁松了口气,直起上身,有些摇摆。
厉温珣看他一身的血,惊慌地扶他在一旁坐下,问道:“怎么样?伤到了那里?”浑身上下看过去,分辨不出哪一处是他自己的血,不禁焦急地四处摸索,“伤口呢?伤口在哪里?我看看!”
廖明霁‘嘶’了一声,按住他的手,“别急,”他还能笑得出来,“只是擦到了。”
厉温珣是不信的,扶着他焦灼地安抚道:“别怕,你不会有事的,我们马上就去医院,我记得来时的路,我们这就开回火车站找人帮忙……”
“温珣,”廖明霁语气温和地打断他,“你别急,我真的没事,你先松开,我看看伤口。”
厉温珣才知他不是逞强,忙松了手,帮着把外衣脱了下来。
只见他这西装外套,连同内里的马甲,还有贴身的衬衫,都在肋下位置绽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渗出的斑斑血迹令人心惊。
等解开衬衫一看,他的胸肋侧面,赫然是一道血红的伤处,边缘血肉焦黑一片,是子弹擦过留下的灼烧痕迹,厉温珣凑近了,圆睁着眼睛观察,发现确实没有子弹入体的伤口。
“我说得不错吧?”廖明霁说,“只是擦到了。”
说着,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了一个染红的纸包。
“可惜,”他把那不幸损毁的竹炭月饼掂在手里,“多亏它替我挡了一下。”
软绵的糕点如何挡得了子弹,全靠躲闪及时罢了,厉温珣却不反驳,顺着他说:“我再给你买,回去就买。”又正色道:“幸好没有打中身体里,但这伤口不浅,恐怕有感染的风险,你觉得怎么样?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去医院。”
廖明霁把他的承诺记下,享受他的关心,身上的这点伤痛自然不算什么,便很听话地说:“好。”
两人站起来,厉温珣协助廖明霁穿好衣服,这才顾得上看一旁的第三人。
——钟小五早已疼得大汗淋漓,脸白如纸,鲜血从腿上汩汩涌出,流了一地。
“把他也带上,”廖明霁说,“我有话问他。”
厉温珣说好,先扶他去车上,再返回捡了他的手表。
那杆土枪不能落下,厉温珣把它拎到后备箱里,另从行李箱中取了一根皮带,把那劫匪的大腿紧紧扎住,防止他失血过多死了,又拿一根领带将他双手绑缚,拖上了车。
钟小五这时已无反抗之力,而且就算不跟他们走,留在这里也是等死,便听天由命地由着厉温珣摆弄。
现在换由厉温珣开车,廖明霁在后座抱着胳膊,盯着钟小五,问:“原本要接我的人,被你们杀了?”
钟小五刚才对廖明霁开枪,是很失神智的举动,他们只是一伙小劫匪,要是动辄杀人,恐怕早就被剿了,忙摇头:“没有。”
廖明霁问:“他在哪里?”
钟小五犹豫了一下,廖明霁一脸漠然地往他膝盖上拍了一把。
钟小五痛得大叫,忙说:“在,在火车站往南的那条大路上,我把他敲晕,放在了车里。”
廖明霁说:“不敢杀人,也不敢抢他的车,倒是敢劫我。”
钟小五哆哆嗦嗦地说:“你这么有钱,随手拿点出来就能打发我们了,谁知道你这么……啊……饶了我吧,大爷——”
廖明霁嫌弃地在座椅上,慢慢擦掉了手上的血。
要是叫何向忱知道,他在这小瘪三手上吃亏见了血,是要被嘲笑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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