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官殿方士七日一下山。崔病庸一日下山抓药,一日下山请求拜见,今日顺应他往常的规矩下山看诊解疑。
说起来崔病庸已经连着三日往山下跑了,几位师兄乐得看戏,追问这个平素最为正经的小师弟,逗他是不是铁树开花,惦记起山下的姑娘了。
世人待女子多有苛刻,福宁的家事早在京中喧嚣了很长一段时间,崔病庸哪里敢提及她的名讳。
他自己心里想着长公主这三个字都觉得滚烫,更不会将其心中的惦念诉诸于口,于是并不开口答话,企图叫山上众人看着他熟人也勿近的冷脸自行避退。
可崔病庸欺瞒得了众人,却骗不了自己下山是暗含期待与福宁公主见上一面的。
即便全然是他一厢情愿了。
昨日福宁与他四目相对却见面不识,崔病庸本该感到心灰意冷的,可福宁却问了他的名字。
他难捱情感。
她简单的疑问倒是又叫他生了妄念。
也许长公主对他还是有些浅淡的印象吧,所以她眼中流转的光华落在他身上,会说他与故人相似。
崔病庸昨日回到山上已是入夜后,月亮升得很高,重重树影中弥漫了雾色。他立在师父的房门前看了许久的月亮,直到外袍上浸满了冷雾的湿冷凉意。
他犹豫了良久良久才敲窗问,他的容貌是否和少时相差甚远?
师父正在榻上打坐,眼皮也没动一下,回答说没有。
崔病庸听了回复反而陷入更深一层的矛盾,他作为高门世家的子弟,今日在福宁面前礼节应当是出不了差错的。
他稍稍放心,又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将自己的容貌和身形刨析了一番。
较于先前,五官锋利了些,音色温润了,身量抽条了,身体康健了许许多多,只可惜福宁也不记得他了。
福宁问他名讳出身之时人多眼杂,崔病庸不愿将身后的崔氏扯入临安的时局,顾虑之下只称自己是母亲那边的云山人士。
于是福宁又说,她先前说错了,不是见他像故人,而是两人先前见过。
他松了一口气,庆幸殿下还对此产生疑惑。
他们有旧缘的。
崔病庸那时心底烧得慌,惦记着福宁夫婿新丧,他不好将话说得太过直白,只含含糊糊的提及到延景十八年京都的那场大雪。
他曾听闻公主吹了一夜的箫,距今有七年。
遗憾的是,福宁还是不曾想起。
毕竟崔病庸没说,那夜福宁长公主的箫声其实是为了他一人而奏的。
崔病庸还藏了其他的许多话没说,这些话困在他心底好些年。
他与福宁的缘分,远不止于京都的那场大雪。
她曾与他有过婚约,又曾两次救过他的性命,于他而言是天大的恩情,于福宁而言,似乎好像只是几段寻常往事,乃至于如今对他这个人印象全无。
先皇后在崔病庸还未出世之时曾说,若他生为男子,便为他定下与长公主的婚约,这看似是笑言的一句话还是让两族交换了玉佩作为信物。
九岁那年,崔病庸作为崔家嫡次子被送去京都听学。汴都离京都三千里,他在病中听过福宁的许多事,连母亲也夸赞说,长公主沈寄欢虽同他一般年幼体弱,却是“沈氏明珠,含章可贞”,少有贵女能及。
自此,他从不敢懈怠。
虽不敢以婚约自居,因为这层朦朦胧胧的关系,崔病庸到底还是少年怀春,抱有期待。
可去京都的路上,母亲神情疲惫的提起这件事,叹了一声道,如今先皇仙逝,此事应当是不做数了。
崔病庸难过地盯着腰间的双鱼玉佩看了良久,强撑出一抹笑掩去泪意。他和母亲说,若陛下没有赐婚的旨意,我们崔氏便当作没有过此事吧。
母亲允了。
崔病庸幼时体寒且弱,只剩下一副支离病骨,许多人都说他不一定能活到弱冠,实在不好去耽误哪一户人家的姑娘。
公主是何等身份,不缺他一个缘浅福薄的崔家子弟。
说是来京都听学,可崔病庸病得吹不得风,足不出户,不曾去过书院上课。初见福宁是在一场实在推辞不掉的宫宴,福宁披着一挂薄披端坐在高台之上,见他夏日穿氅,指着他轻轻柔柔的说了一声病秧子。
她腰间并未缀玉,她甚至可能不知道当年的一句婚约戏言。崔病庸不敢再有所期待,自此封心,将玉收了,但他并未将玉佩其束之高阁,偶尔书读得累了,或者病得重了,崔病庸会拿出来看一看。
十三岁那年,崔病庸身体稍微有好转,不耐庭院空寂,趁着春日去京郊的山上踏青。不料天降大雨,山路湿滑,他早早打发了侍从,满山打转,独身与福宁在狭窄山道中相遇。
只对视了一眼,他确信福宁还是不认识他。
二人在山洞中待了半宿,不幸遭遇行刺,是福宁背着垂死的他走出了那座山。
那时福宁没问过他是哪一家的公子,崔病庸同样也没自报家门。
他知道,逃亡途中福宁本可以丢下他这位素不相识的生人,但她没有。
只是经此一遭,他病的更重了。
入京听学的第五年,也是在京的最后一年,崔病庸身体有油尽灯枯之势,生命垂危。
云游入京的方士偶然看到他与福宁的八字,说了一个唤生魂的法子。
于是母亲拿着先帝御赐的铁劵书求到陛下面前,垂泪求福宁长公主出宫为他奏一曲。
那一夜,金枝玉叶的长公主顶着风雪,在宫门落锁前亲临崔府。
她应了母亲的请求,隔着一道山水屏风,为他吹了一夜的箫。
福宁那时应该还是不认识他,而崔病庸困在病中不曾睁眼,所幸在浑浑噩噩时听见了她的箫声,竟当真回了魂。
方士说,崔家次子岁将尽也,若随他离京入道,可脱离病庸之苦相。
崔病庸跪在地上与母亲说,他愿拜方士为师。若能活过弱冠,他想尚公主,想做驸马,想搏一搏这病庸的命数。
离京前,崔病庸去了从未踏足的书院。书院还为放学,他想看一眼福宁长公主,却是见到她双目含情地对清俊公子展颜。
两人似乎是情投意合,举止发乎情止乎礼,神仙眷侣对坐亭中。
她原来早有心悦之人了。
那清俊公子据说家世不是很好,做了长公主的伴读,旁人不屑他寒门折高枝,他只觉得艳羡。
福宁长他两岁,少年郎随方士离开了京都,向当年险些结亲的姑娘退还了信物。
二人之间甚至没有正式的互相拜见过,甚至没有留下一封信的交情。
崔病庸只觉得命运玄妙,他来临安的灵官殿改命,公主扶驸马灵柩回封地,恰也是临安。
他听过京都的传闻,唐遇春不是长公主的良人,而她还在为了他的离世感到难过。
崔病庸有憾,有悔,有怜惜,正因着这几分悔憾与他长久的克己复礼、清正自持有悖,他总是不敢抬眼看福宁,心底纯粹的怜惜之情好似再也见不得光了。
崔病庸认得清本心,以为止于昨日的重逢就足矣,如今分明多了一些不愿和不甘。
......
就听沈敛好继续问道:“崔方士既通药理,可看出他们中的是什么毒?”
崔病庸凝重道:“从症状上来看是免春,剂量小便是上吐下泻,眩晕昏迷;剂量大可致人于死地。此药复方可由山中草药所配,如今殿下被卷入其中,单从毒药入手是不好探查的,不容易查到源头。”
崔病庸条分缕析地找寻破局之法,似乎全然没怀疑过沈敛好,再一次露出了那种担忧的神色。
沈敛好再一次疑惑,是因为他是阿姐的旧识吗?
她实在是不知阿姐什么时候多了一位这样情真意切的故人,当即似笑非笑,语气轻柔道:“提醒一下,谢知县目前对案件还没有眉目,崔方士就开始相信本殿下与此案无关了?”
崔病庸静默一瞬,顶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又忍不住泛起露出红意。
实在是场合不对。
崔病庸不知道自己脸热的是否明显,想躲避这种难堪,又忍不住郑重地回答道:“殿下纯良心善,我相信殿下。”
纯良心善,听着倒像是嘲讽人的一般。
沈敛好听不得别人夸她这两个词,面色微寒。
澜庭山站在沈敛好的身侧,一只鸽子落在她的肩头,她取下蜡封的竹筒,看过消息与殿下耳语道:“有人招供了,说主使之人是城中的豪族关氏。”
沈敛好摘下帷帽立在庙前,没有贯彻京都的作风直接杀入对方的门庭,还是决定让谢慎之先声势浩大的审她,再按律法彻查此案。
她偏脸看向谢慎之,眉目疏冷道:“县衙府办案还没有进展吗?”
谢慎之简直无语凝噎,这福宁公主方才还没有过问的意思,突然就开始追问人,真是可怕的很。
他忙不迭翻看纪事官记载案件详情的手册,说道:“目前这三十余人唯一梳理出的共同点就是领了公主的粥,人太多了还是混乱的很啊,线索太杂了,犯人是如何投毒多人依旧没有头绪。”
说的好一通废话。
沈敛好皱眉道:“当真就每碗粥都有毒?”
谢慎之一惊,立刻追问捕快道:“所有粥饭都检查过了?”
捕快呐呐道:“还没有,只查了那一户四口的,许多人把碗摔碎了,不好查验的。”
谢慎之差点抬腿赏他一脚,让他赶紧带人去验。
姑娘们,目测这几天的连更应该都会很晚,目前作息和手速都有点歪,再次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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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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