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敛好初见崔病庸,就觉得对方与明怀玉有三四分的神似,尤是侧脸,还有左眼角下的一枚连位置都无甚差别的红痣。
她当时确实有几分失态。
沈敛好的神思有一瞬的清明,又很快陷入混沌。往日竭力压抑的记忆和情绪顺着四肢百骸逐渐蔓延,涌现过后将她彻底吞没。
恍惚间,崔病庸唤的那两声殿下与明怀玉过往的声音重叠,昔日笑颜如在眼前。
沈敛好几乎听到了明怀玉在唤她殿下。
初见明怀玉是在一个晴日,表兄江妄淮领着一个穿着黑衣劲装的少年推门进来,说道:“明镜司暗卫。”
明镜司是她外祖江识渝培植的嫡系部下,沈敛好有众多暗卫,不认为自己需要明镜司的保护,不过又多一个行监视之职的耳目罢了。
沈敛好丢下手里的书,烦道:“我不喜欢,能不能还回去。”
江妄淮双手一摊道:“自己说去,我可没能耐左右祖父的决议。”
沈敛好心有不爽,抓起书就砸了过去,咆哮着让江妄淮赶紧滚蛋。
待房门一关,沈敛好愤怒的神情倏忽间变得平静,她挑衅而挑剔地盯着杵在原地不动的少年瞧看。
那新来的细作肤色冷白,容貌若好女,狐狸眼下一颗红痣潋滟,通身的气度不像暗卫,倒像是哪一户人家的贵公子。
沈敛好冷声道:“不是暗卫吗?怎么还不滚?”
他眼中似有盈盈水光:“殿下还未吩咐,卑职不敢滚。”
哦,说起话倒是显得乖觉,要吩咐了才肯走,可眼神却黏在她身上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看起来就不是那种能随意打发的人。
外祖父是在哪里找来的妖物。
沈敛好来了几分兴致,命侍女搬来方凳坐在少年面前,问道:“叫什么?”
少年应道:“影。”
明镜司养蛊机制,层层选拔人人相杀,淘汰即死,分了影、迹、痕三等。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能跻身第一流的影?
沈敛好话锋一转,道:“你入镜明司之前的名字是什么?”
少年低眉顺眼道:“入明镜司后前尘俱忘,亲缘尽断,影先前并没有名字。”
一直拿乔不知趣就很没有意思了。
沈敛好耐心一向不怎么样,嗓音骤然一沉,说道:“将头低下来。”
影不明所以,高高的马尾随着颔首的动作垂落,他的颈边传来一阵冰凉的凉意。沈敛好看见他领口露出的一小截黑色细绳,手法轻快地擦过他的颈向,伸手勾出了影贴身佩戴的玉佩。
实在是很冒昧的举动。
这玉佩品质光泽不佳,公主府河渠中镶嵌的玉石都比手里这块好上很多,可偏偏影让沈敛好瞧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疑之色。
有人在意,她便觉得这玉有所价值。
沈敛好语气恶劣道:“不是说前尘俱忘么?怎么还留着先前的旧物。”
影自知犯了忌讳,直挺挺的跪下来。
沈敛好那时刚及笄也不见得有多纯良,她细瞧了玉佩一眼,还真叫她看出了些什么,当下笑盈盈道:“影,我只问你一遍,玉重要还是命重要?”
影毫不迟疑道:“命重要。”
那玉就没有价值了。
于是沈敛好大发慈悲地松开勾住细绳的手指,水袖中顷刻飞出一把利刃,她的刀尖作势在少年身前笔划,像是要将人隔空开膛破肚似的。
“玉还你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影仍跪在地上回话,轻声答道:“明怀玉。”
刀身顺势将明怀玉的下巴一点点抬起,他半阖着眼睛,双眸敛了两汪春潮,露出惊人的艳色。锐利的锋芒划破他的前襟,贴合着侧脸和鬓发一路往上。他能感受到匕首的寒凉,所以一动不动,所幸持刀的手极稳,刀尖始终没有划破他的皮肤。
沈敛好手腕轻微使力,转眼间将少年的发带挑断,三千青丝转瞬宛若泼墨散开,越发显得明怀玉唇色殷红,容颜蛊惑。
“明怀玉,倒是个好名字,确实郎怀有玉。只是可惜,眼神想勾我,嘴却学不会骗人。”沈敛好神态疏懒,漆眸深处藏着无边恶意,“本殿下曾听闻前朝有一世家,族中子弟无论男女皆多智若妖、有仙**世之姿,只是不巧骨头硬的很,属于前朝少有的抵死不降的良将忠臣,于是我沈朝的开国皇帝便下令将这世家杀绝户了。”
“说巧也巧,那个传闻中的世族正是姓明。”
沈敛好接着循循善诱道:“这块玉佩的纹路由明氏家徽分成十二份打乱连缀而成。你日夜贴身佩戴,是因为忘不掉明氏一族昔日的荣光和国仇家恨吗?”
“你的族人苟延残喘了近百年,如今轮到你了,实在是很辛苦很煎熬吧?只是本殿下不知道明郎君是独一份的明家血脉,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亲人存世呢?”
明怀玉假意的柔情早在沈敛好一字一句的逼问中化为寸寸森寒。他眼神狠戾,像是要将沈敛好活活吃拆入腹似的。
“所以殿下想怎么样?是暗中将我这前朝余孽处理了?还是顺藤摸瓜将我的族人抓起来全杀了?”
见明怀玉终于坐不住了,沈敛好连笑几声才徐徐道:“怎会?本殿下最是怜香惜玉,尤其对美人无限宽容。明怀玉,说真的,你不如舍弃我的外祖父,成为我的同谋吧?”
沈敛好的刀锋仍悬在他的颈侧,明怀玉临危不惧,也是轻轻一笑:“殿下想要谋什么?”
沈敛与他情人般耳语道:“自然是谋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怀玉现在还没答应,本殿下怎么敢轻易说出口?我其实很怕死的,更害怕惹上杀身之祸。”
满嘴荒唐的鬼话。
明怀玉深看她一眼,道:“若我不答应,殿下会如何?”
沈敛好目光灼灼道:“这还不简单?玉碎人亡呀。”
明怀玉冷嘲道:“让我舍了江丞相的阳光大道不过,去走殿下的悬崖小径,弃明投暗实在是好没道理。殿下想看乞丐感恩戴德尚且需要赏些碎银,敢问又能许我些什么?”
沈敛好微微一笑,收刀入鞘道:“许我登顶之后,你明家不必再漂泊伶仃,族人有枝可依。”
明怀玉薄唇轻启,摇首道:“不够。”
沈敛好心下嘲他不自量力,继续哄骗道:“再许十年之内,明家跻身世族之首。”
这真真是骗人的鬼话了。
自母后去世,外祖也想将她当作提线的木偶,绞尽脑汁地想要她这位皇女殿下为江家铺路献祭。
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
沈敛好若登基为帝,绝不会允许沈氏的王朝再出现江、谢、崔的世家大族,何论是明家这股是敌非友的前朝势力?
她事成之后绝对第一个卸磨杀驴。
可明怀玉好像十分容易就相信了她的花言巧语,看她的眼里又带上了脉脉情谊。
于是沈敛好亲自设计了一出假死脱身的戏码,明怀玉摇身一变,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他们之间互相猜忌提防,针锋相对,却还是不免在相处中生出了让人恐惧的真情。
明怀玉为她出谋献策,为她挡下无数明枪暗箭甚至几度险些丧命,可明怀玉心底藏了比爱更幽暗绵延的恨意,所以他终究还是会在某些时刻选择舍弃她。
沈敛好从来审时度势,立刻将心底的朱砂痣归为了弃子。
明怀玉问斩那日也是个极好的晴日,沈敛好去了刑场观刑,没收敛他的尸身。
......
沈敛好在此时艰难的转过身,帷帽两侧的薄纱被风吹开。她的目光落在崔病庸的脸上,神思恍惚,清明不复。
沈敛好心中埋了数年的隐痛,她自问对明怀玉是有些情谊在的,不至于说有多后悔,可毕竟人非草木。
棋局一但落子,一步悔步步怯,满盘惨淡,于是她生生将明怀玉这颗爱而不得的朱砂痣从心口剜了出去。
她从不落悔棋。
沈敛好凝注着崔病庸。
澜庭山知道她透过他在看谁。
“你再叫一声。”
沈敛好似乎终于缓了过来,只是与她扮作阿姐之后一贯的言笑晏晏不同。她面无表情,甚至带着有几分冷凝的命令——那是皇室浑然天成的高傲与蔑视。
崔病庸依言,一字一顿,暗含珍重:“殿下。”
他还是觉得殿下这两个字仿佛烫嘴,脸热地将视线垂落,没看见沈敛好眼角眉梢堆积的讥诮之色。
即便两人容貌有三四分的神似,可明怀玉还是与崔病庸不一样,明怀玉喊她总是骄矜多情,尾音会微微上扬,会将殿下这两个字喊的格外缠绵悱恻。
她本就不该自欺,何况崔病庸身份存疑。
沈敛好将诸多情绪重新摒弃,正色道:“崔方士为何会在此处?”
先前无故拜访,现在又现身于事发之地,确实有瓜田李下之嫌了。
崔病庸玉面染薄红,难得陷入踟蹰,怕福宁长公主误以为自己不怀好意,认真解释道:“殿下,我今日惯例下山看诊,恰好途径这里。因为略通药理,便想留下帮忙做些事。”
谢慎之为其证实道:“确实如此,那时郎中还未至,是崔方士最先帮忙控制住局面,采取了一些救治的措施。”
沈敛好笑弯了眼,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一些和善的称赞,说道:“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多谢崔方士了。今日遇见崔方士,是我之幸。”
崔病庸见她浅笑安然,听了她的话只觉得耳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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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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