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午时夜色,四个中毒的刺客被人丢到乱葬岗。领头的影卫利剑出鞘,手法轻快地一一补刀,却有意避开了一人的要害戳刺,旋即状若无事整队回府。
等彻底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一个刺客敛息屏气,拨开身边的死尸,从坟地里摇摇晃晃的爬了出来。
他捂着流血的伤口,逃出了公主府,逃离了那个魔窟。
地牢中用刑之狠厉,当真世所罕见。
他尤其庆幸自己中毒,才能以内力抑制毒性假装昏迷,免去了不少刑罚。
……
“主子,沈九跟着,一路往南而去。”影卫沈一回禀。
君子岭的位置在沈敛好脑中一闪而过,正是临安以南。
沈敛好没觉得这是个巧合,可一时提不起兴致,百无聊赖地点了一下头。
她抱着暖炉,坐在暗牢里唯一的一张雕花椅上。暗牢光线昏暗,烛火只在一角点燃,一口漏光的窄小高窗能透出几缕月光。
夜风吹得烛火晃动,照得沈敛好那张苍白的面容犹如鬼魅。
刑架上的刺客气息奄奄,身上四条血线蜿蜒,喘息声和漏气的风箱似的,仍吐出一口血沫骂道:“沈寄欢,传言中你温婉良善,依我看,你比那毒妇沈敛好还毒上几分。”
沈敛好的手指拨弄着头发,疲倦道:“看来死的不冤,半个月了还没弄清我是谁。怎么,良善之人就得洗干净脖子等你们杀?反杀就成她的恶毒了?合着你是当世的伦理典范不成,善与恶都得按照你的立场来划分?”
刺客神志已经有些不清了,道:“我求死,求你让我死了吧。”
沈敛好心平气和道:“那我最后问一遍,谁命你来刺杀的?”
刺客痛苦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说不出名字。
知道刀下亡魂,却不管幕后之主。
沈敛好于是没允,听了一夜的滴液声。
微弱的呻.吟在他的胸腔响动着,天光见亮的时候,最后一点呼吸也消耗殆尽,人便像昨夜的尸体一样被悄然清理干净。
等到晌午,公主府外渐渐喧哗,百姓依照设立的五处粥棚排起了长队。
原是今晨城中巡检四处告知施粥之事,闻讯而来的人见锅中有肉糜,问道:“敢问公主施粥,是人人都有还是乞丐流民才能有。”
巡检如实答:“公主本意是人人皆可领,但时下还是默认饥民先领。”
有人不满道:“为何啊?已经允许他们进城行乞了,怎么连城中赈灾也要谦让。我们原本也不算多富裕,也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口肉。眼下时局,除了那些世族,又有谁家的日子好过了?为什么让?凭什么让?”
众人闻言附和,说自己有七十余岁的双亲和几岁的孩儿,家中人口都等着吃饭呢。
有书生在这喧闹中拧眉,振臂高呼,掷地有声:“请诸位听我一言。都知道临安今年突发洪水,我等有幸居住在中心地界躲过了洪水侵袭,可定居在下游的百姓房屋被冲,良田被毁,流离失所,与家人生死相隔。他们的流浪是不幸、是天灾,绝不是因他们四体不勤合该经受如此磨难。”
“如今各世家平日享受着我们的供奉,吃着我们耕种出的食物,却在关键时刻一粒米也不肯出;朝廷不管我们的死活,迟迟未肯拨下赈灾米粮;而知州担忧汛期再来,征调徭役,却连赋税都未能帮我们减轻。眼见着从粮仓调出的粥越煮越稀薄,公主此举是大恩德啊。”
同行的书生接过话头,神情坚定有力,道:“诸位不妨想想,一州之民有多少,饥民又有多少,若人人张嘴等着公主发粮,即便公主有再多金银,又能支撑我们多少时日?”
“如今我们在城中有家可住,有事可做,有钱可领,可流民身无一物,饥肠辘辘,不求你施舍相助一二,可若你与其争夺救命之食,道德何在?人心何在?又与猪狗有何异?!”
众人听此一席话,纷纷为此喝彩。不少麻衣百姓从队伍中抽身退出,面含愧色。
白衣华服的女子立在公主府的台阶前,不知凝神听了多久。
此人正是沈敛好。
她身后跟着两位扮作侍女的女影卫,澜庭山与她并肩,稍稍往后。
沈敛好平日总听朝臣夹强带棒拐着弯骂她,现下听见有人慷慨激昂说了这么一大段,心底还真有些波动。她斜了一眼澜庭山,思索道:“你请的托儿?”
澜庭山说:“不是。”
沈敛好纤纤细步往粥棚而去,轻声道:“我今日还真想做个好人。”
澜庭山听进了耳里,想起来沈敛好先前还称京中一位施粥的闺秀是惺惺作态的蠢物呢。
忘了是哪家的女公子,隔着几丈远给一个脏小孩递馒头,那小孩一下没站住,倒下去的时候碰到了她干净的裙摆。
女公子立时花容失色,嫌恶地命家仆将小孩轰走,由此得了沈敛好一个“蠢物”的称呼。
昨夜沈敛好折磨人,澜庭山跟着熬了一宿的鹰,现下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好在她一向对殿下的阴晴不定接受良好,十分平淡回道:“殿下从来都是好人。”
沈敛好并不在意此话,微微笑着,在巡检的防护中走进了粥棚,百姓已然自发跪了一地,不敢直视皇氏天颜。
她的五官做惯了嚣张跋扈、冷嘲热讽的表情,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反应,于是在脑中回忆阿姐,温温柔柔的请众人起身。
场面较之前的热闹安静了许多,沈敛好与身边侍从低语,命人将那两个发言的书生叫上前来。
不久前神情自若、挥斥方遒的二人一时涩然,但还是举止有度的作了拜礼:“草民裴听弦、草民汝子方参见公主殿下。”
沈敛好问道:“方才听君一席话感受良多,不必多礼,福宁府中如今人手不足,诸位可愿帮我一同施粥?”
连昨日官员送来的人都被她打发来做熬粥的体力活,虽含有搓磨之意,却不料自己也加入其中的行列。
两人应道:“自然是愿意的。”
沈敛好便将人安排下去分发粥食了,她挽上襻膊,绕到条几后边接过盛粥的木勺。
澜庭山帮忙将粥碗分发下去,触及碗底灼烫的温度时拧眉道:“殿下,换我来吧。”
沈敛好道:“不必,不是很烫。”
澜庭山知道沈敛好手腕处的旧伤,还想再劝,沈敛好理也不理。
第一个接粥的是一位妇人,妇人怀中还抱着女童,接过碗时身体畏缩:“多谢公主。”
小孩倒是个不怕生的,滚圆的眼睛一直盯着沈敛好。她衣衫破旧,脏乱的发丝黏在脸上,下巴尖尖的,显得那双眼睛越发大了。
沈敛好见状盯了回去,小孩笑音清脆,指着她喊道:“阿娘,你瞧,我看见仙子了。”
妇人顿时大惊失色,想捂住孩子的嘴,让她别指着贵人说话,可一手捧人一手拿碗又无法动作,于是立在原地挤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惊慌神情:“公主……她还小,还不懂说话。”
沈敛好没有发难,让澜庭山拿了两个煮蛋给女童,唇角几不可察的勾起:“明日和阿娘再来此处,仙子还会在这儿。”
小孩用力地点点头,像是把话记牢了。妇人惶恐地道谢,感激涕零的走了。
沈敛好则继续盛粥,重复的动作使得肩膀渐渐的泛起酸痛之感。她没再坚持,让人接替了她的位置,倒是起了多招长工的念头。
沈敛好坐在仆役临时布置出的屏风后边,旁边收拾出小塌和食案。她让人往小塌上加了几层软垫,定坐在上面,开口问:“庭山,昨日和你提过的郎中可都来了?”
澜庭山回说:“来了,都在府上等着待命呢。”
沈敛好喝了一口茶水咽下点心,心里没能安定多久,又琢磨起阴谋诡计,道:“城中的几户豪族当真会甘心我轻易得到民心吗?”
澜庭山说:“殿下,他们会不会是还在观望局势?”
“也许吧。”沈敛好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澜庭山略一思索,说道:“各家之间应该是互通了有无,约定好对此次灾情视若无睹。若公主打破了平衡,我要么往赈粥中下药杀人以此陷害,要么与其他人定好时日一同效仿施粥。可思来想去,后者毕竟还是落了后风,出财出力好似只全了公主的慈悲之名。”
沈敛好点点头,继续问:“若同一锅粥饭,其他人无事,偏偏只有一人或几人吃了之后中毒身死。你觉得赈粥有问题的事实还站的住脚吗?”
澜庭山不假思索道:“自然站不住。所以我要么选择一次投毒多人致其身死,要么干脆向米粮投毒。”
沈敛好条分缕析道:“正是如此。仆役采买时我嘱托林闲舟随行斟别,从运输到熬煮,整条线都是我们府中的人;此外叮嘱巡检把持现场,暂时调来的官员也各自有人暗中盯着;为以防有人当场装病甚至还请了郎中来,你说他们会从哪里作怪?”
林闲舟是一位行踪不定的女游医,医术当世一绝,脾性也是相当古怪刚硬,沈敛好花言巧语了好一番,才将人哄骗到临安定居几月。
澜庭山迟疑片刻,还真发现了纰漏,道:“殿下,并不是所有灾民都会在我们空置出的地方食用米粥的,有人会将其端走带回去分食。只要离开我们的视线之人皆是变数。”
那些人领了粥后小心翼翼地捧着离去,回到角落里、狭窄潮湿的街道、荒庙桥洞之下,生病体弱的家人还蜷缩在哪儿等着。
沈敛好心道不妙:“命影卫去探,若有消息传来,定要及时查到真凶,脏水绝不能泼到福宁公主的头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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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赈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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