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折腾,已是日平西时,天边留有一丝明霞。
知鱼神情冷峻不发一言,我猜不定她的心思,便缩着脖子跟在她身后走着,像个鹌鹑似的。
看着她重新整理的发髻上光秃秃一片,与初见时的光彩照人相比,此时像极了落草的凤凰。
想必是为救我落水后遗失了珠钗,她虽不与我说,但我心酸难耐。
为了我,她狼狈不堪,褪去满身铅华,穿得像一个贫贱妇人。
正是倦鸟归林时,头顶鸟雀啾唧地叫着,打散一片清静,我敛去眼中的愧色。
低首时瞥见脚边的一朵小花,白花红蕊,幽秀明媚。
我俯身摘下。
“知鱼小姐。”我犹犹豫豫地叫住她。
知鱼站定,并不转身看我。
我把心一横,提起脚狂奔到她身前,将藏在身后的小白花伸臂递给她。
她的神色若有若无现出冷意,凝视着我指尖的花,而后蹙眉看我。
“送给你。”我憋着气,在她的鬓边簪入这朵白花,云鬓斜簪,花容月貌两相映。
知鱼抬手摸向自己的鬓边,我以为她要摘下,失落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好看吗?”
知鱼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望去,她口颊染笑,眉目振矜,比先前像是冰雪消融,看得我的眼睛微微发胀似的疼。
我脱口而出:“知鱼小姐,美得不可方物。”
知鱼略微向前一步,取下我腰间别着的折扇,迅速地拍了我的脑袋,我“噫”了一声。
只见她打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露出眼睛看我。
眼中的神色带着三分迷离,七分陶醉,桃花小狗眼看人时颇有些深情的意味。
眉眼上的残妆寡淡了些,更像梁贽煜了。
知鱼:“你眼睛怎么直了?”
我:“我只是在想,梁知府也同你这般好看吗?”
知鱼越过我几步,继续走着:“等你再见了他,你仔细瞧去不就知道了。”
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的身影由近及远。
我提步跟上她的步调。
宣州夜市通宵达旦,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我嘴里含着一块酥油鲍螺,手里还提着油纸包着的枣饼、豆沙团子、香糖油炸馃子。
知鱼并不喜欢这些小吃,她在身旁负手走着。
“蔷薇水,来自大食国的上等蔷薇水。”行经一个脂粉铺子,里面带着顶帽的老板朝我吆喝。
“这位郎君,给你家娘子买瓶蔷薇水吧。”
我看了一眼贮存在琉璃瓶中的蔷薇水,据说是从蔷薇花里蒸馏出来的香液,其香味持久馨烈,将其洒在衣衫上,经数十日都尚有余香,广受闺阁妇媪追捧。
看着知鱼清冷孤寂的背影,我买了一瓶揣进怀里。
“你身上什么味道,这么浓烈?”
我一靠近知鱼,她便抬袖掩住口鼻,瞪视我。
我尴尬地从怀里取出那瓶蔷薇水。
我:“原本是想送给你的,但见你的样子似乎是不喜欢这个味道,我回家后送给隔壁的小娘子好了。”
本着物尽其用,我如是打算。
知鱼在我把琉璃瓶塞入怀里以前从我手中夺了过去。
知鱼横眉冷对:“我不要,你就送给不相干的人了?还有,我几时说过我不要的!”
我摸摸鼻子:“你喜欢就好。”
走路走得遍体生寒,许是今日入水湿气进入骨髓,我想去泡个香汤暖暖身子。
“知鱼小姐,我们今天就玩到这里可好?”
“你这么迫不及待要离开我?我让你看见很讨厌吗?”知鱼有些蛮不讲理。
我摆手:“知鱼小姐,你误会了,我是要去香水行泡香汤,和你一起去不方便。”
知鱼张口欲说着什么,但是半晌无声,最后总算答应我让我走了,拒绝了我送她回府的请求。
通往香水行的路蜿蜒曲折,我把手揣在袖子里,时不时回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我太过如惊弓之鸟,偶有树枝夭折的声音我都胆寒一阵。
从前也曾走过这条路,我图方便,放弃了走大路,走这费时少的小路,但今日不知为何,好似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
或许是一双狗眼,一双猫眼,一双鸟眼,但是……
但是千万莫是一双人眼,想到杀人越货的那些戏码,我心惊肉跳,脚下步伐慌乱,踩得落叶嘎吱作响。
一条路狂奔下来,我已是气喘吁吁,身上的冷意都驱散了一半。
看见店铺门口挂着大壶,我吐出一口气,知道这便是已到香水行了,店铺里人们进进出出,我回首看了眼身后那条幽暗的窄路,拍拍胸脯压压惊。
是我太过胡思乱想了而已,怎么会有人觊觎我这一穷二白的莽汉。
进入香水行,伙计热情地围拥上来。
“五香汤,即是用兰香、荆花、零陵香、青木香、白檀这五种香料调制成的香汤水,此汤能辟恶,除不祥炁,用它沐浴,还能祛除风邪。”伙计兢兢业业的介绍。
正合我意,总感觉方才有什么古怪的东西跟着我。
我:“就它了。”
“这位大哥,香汤已经烧好了。你在这登记一下。”伙计热情洋溢地递给我毛笔,我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
纸张上赫然显示:许三,五号池子。
伙计随机从一旁的竹筐里里挑出一套浴衣给我:“大哥,进去先用盆子冲洗一遍,换好衣服后就可以下池子泡了。”
我接过衣裳步履匆匆地往里走去,在屏风后褪下麻布粗衣,露出健硕的上身,我满意的捏着自己的肱二头肌。运动的兴趣一来,我当下便做了几组深蹲,慢慢下蹲,慢慢站起,臀部往后微微撅起,做到发汗为止。
套上单衫样式的浴衣后,我绕过屏风,便见一池浑浊的香汤水,散发出浓浓的中药味。
我喜上眉梢:“泡香汤好哇,涤除泥垢,祛除风邪,身心舒爽!”
我伸出一只脚试探水温,正是合意的温度。
泡到头目昏眩,意志不定,便叫了一个揩背人替我搓背,涤除泥垢之余还能舒筋活血。
一只裹挟着凉意的手五指张开触上我厚实的背阔肌,我懒散地趴在池子边,把头埋进我的胳膊弯,哼哼唧唧叹道:“舒爽!”
揩背人的力气忽大忽小,不像是在搓背,倒像是在捏肉。
在满池子的香气中混入了一丝丝刺鼻的气息。
像是蔷薇水的味道,我趴着脑袋用鼻子细细的嗅闻弥漫在左右的蔷薇香气。
我开口:“身后那位兄弟,你今天用了蔷薇水?”
在潮湿的浴池里,我的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一样黏腻。
揩背人手上动作一顿,沙哑着嗓音回我:“我娘子用的蔷薇水,应该是她身上蹭给我的。”
我哦了一声,继续道:“兄弟,你新来的?”
怎么这么手生呢?要不是我皮糙肉厚,皮都得给他掀开一层,现在我还能忍着风度不跳起来,但保不准他会被下个客人骂,我有意提点他。
“你是我第一个客人。”揩背人凑到我脖颈边轻声道。
气息吹拂到我的耳畔,我的耳朵发痒,浑浑噩噩不想抬手去挠。
我:“兄弟,你帮我揉揉我的右耳,有些痒。”
那揩背人果然听我的话。
他用指腹摩挲我的耳垂,又抚摸上我的耳廓,最后落在我的耳朵尖。
“很有手法,可以了。”我闭目养神道。
我:“你揩背的力道可以适中一些。”
揩背人在身后嗯了一声,力道果然平缓了下来。
突然,有一股水流从我的脖颈上灌下,流入我的脊背,再混入香汤中,我头皮战栗,舒服的喟叹。
“你真的很聪慧,第一次揩背就很有创新,以后我常来照顾你的生意。”我半梦半醒道。
身后那人忽然没了动作,就在我身心皆忘,如痴如醉的时候,脖子两端忽然攀上一双手。
我想睁开眼,但是眼皮昏沉。
连张开嘴唇吐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像力竭一般。
“我跟了你许久,你好像发现我了。”揩背人忽然自言自语道。
我心下警铃大作,但浑身动弹不得。
“你最后慌慌张张地跑什么?会摔倒的,摔伤了可不好。”
背后那个神经病继续道:“我现在把你的穴位点住,你就不会受伤了。”
我恨不得晕厥,不想再听他说话。
越听越心惊。
他的手还攀附在我的颈侧,我发现自己的呼吸愈来愈困难,听在耳中,气息越来越粗。
因为他的手在缓慢地往中间收紧。
我猜我现在铁定是耳红脖子粗,到最后还会被勒到吐舌头,然后像一条死鱼一样漂浮在香汤水上。
我今天没被金明池的河水淹死,反倒是被香汤水收了性命。
就在我觉得自己要一命呜呼的时候,他松开桎梏我的双手。
大量的新鲜空气涌入我的鼻腔,被我吸进胸腔,就在我贪婪地吐纳呼吸的时候,神经病抓住我的肩膀将我的身子反转了个方向对着他。
我感觉一道吐息喷洒在我的面门上,我猜是那人呼出的气。
糟糕的是,我感觉自己和他的呼吸纠缠,喘息相闻。
香汤水上有两道起起伏伏的喘息声,一道是我的,一道是他的。
我是憋气憋的,他嘛,估计是看到猎物瘫成肉泥任他刀殂兴奋的。
“神经病,要刀要剐随你,但是可以痛快些吗?”我在心内愤懑。
就这样相互吐纳故新一阵,他终于有了其他的动作。
一只手指落到我的右颊,正好戳在那道疤痕的一端。
他缓缓地滑动手指,在我的伤疤上描绘了一番。
他启唇靠近我的耳畔:“我爱极了这道疤,你知道吗?”
我在现代的时候,就知道有些人有慕残症,其中有些人看到沉睡昏沉毫无反抗力的人会异常兴奋。
可是比我伤残的比比皆是,他是怎么选中我的?
“如果你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是一个面容完整的你,我会怎么样?但是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顶着这道疤痕了。”
他喃喃道,声音极为轻微,但还是被我听清了。
他:“没有这道疤,我就不会遇见你了。”
语毕,软软的东西触碰我的右颊,在那道伤疤上蹭着。
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
于黑暗中,我如遭雷击,他在用柔软的唇轻触我的伤疤。
听声音,这个神经病是个男人。
我也是个男人。
我靠,我被一个男人亲了!!!
“他是变态吗?”我惊悚地想着。
他的唇代替了手指在我的眉眼附近徘徊,他的吻像是蜻蜓点水,一触即离,离开的瞬间又重蹈覆辙,像是孩子发现新奇的游戏,不断追逐我的脸。
他的手捧着我的下巴,这次长久的离开后,暂时没有了其他的动作。
我感觉到他的视线不断逡巡着我的脸。
然后我的唇上堵上什么东西。
“这是我的掌心,你在亲吻我的掌心。”他的声音带着愉悦。
接着。
“这是我的头发,你在亲吻我的头发。”他带着隐秘的情感说着。我确实察觉到唇上覆盖上一缕头发。
接着。
“这是我的唇。”他的声音停止了,我的唇瓣上却空落落的。
他似痛苦又茫然地说:“为什么,我还是不敢呢?”
他的手触摸我的唇瓣,像捏橡皮似的捏着。
香汤水的热气还在升腾,水温骤然上升,我猛然睁开眼。
跳出池子,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我匆忙套上布衣,脚下蹬着我的麻鞋草履,连滚带爬的往店里伙计那里去了。
我神色惊惶:“伙计,刚才五号池子的揩背人是谁?”
伙计翻开手里的册子,诚恳道:“大哥,你没有叫揩背人。”
我不信,颤着手将册子拿过来,上面确实没有登记。
我:“你确定,五号池子没有人进去?”
伙计点头。
“我之后有谁进去了吗?我说的是香水行的客人。”我反复询问。
伙计为难地挠头:“大哥,你之后进去一堆人,他们是一伙的,其他就没人了。”
“你告诉我,他们在哪个池子。”我捏着拳头作响。
伙计终于觉得大事不妙,叫来自己的老板。
厚嘴唇横在脸上的老板从里间出来,手上的算盘还在啪啪作响。
“你是怎么回事?”
这一句话,问得我心里拔凉。
怎么也该师出有名,可我被男人轻薄的事情说出去谁信啊。
“我东西丢了,我猜测该是那伙人偷的。”我只好编出一个蹩脚的谎言。
伙计和老板闻言皆噗嗤一笑。
老板上下打量我:“你知道那伙人是什么人吗?非富即贵,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那些老爷们去偷啊抢啊?”
非富即贵,言下之意,我这草莽是如何也进不去的。
而且,细细想来,我确实没有什么能让那些人觊觎的。
看来,我是遭了鬼了!
还是一个色鬼!
真是有理没地说去。
可是,鬼也会有呼吸吗?
我浑身颤抖起来,愤怒从头顶窜到脚底板。
是鬼最好,起码白天不会出现!
我抹着冷汗从大道上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我不管不顾地撒开腿跑起来,耳边只有疾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等到了家门外,却见那个茅草屋点了一豆灯,灯火从屋内泄出来,我退后两步,难道家中遭了贼人?
参考书目:《尚说古香》(参考部分:五香汤)
名词解释:
香水行:洗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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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为什么我还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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