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一个东西,又害怕那个东西,甚至会因为害怕而做噩梦。
这是知鱼给我的第二个印象,古板之外的胆小鬼。
我过着极简约的生活,大概就是屋里一榻一桌一椅之外别无其他物什。我在这样简单至极的地方获得朴素的快乐。
我:“你为什么不回到府里休息?”
始于错误,止于错误,我可不想步步错,然后万劫不复。萍水相逢,就相忘于江湖吧。
“你就那么不想和我相处?”她的语调陡然提高几个度。
“我们今天已经呆在一起很长时间了,你知不知道,从酒楼里出来以后,你的眼睛就一直粘在我身上。”我忍着鸡皮疙瘩。
就算她中午想要到我的寒舍小憩,我也大度的容忍了。
然后就在我在院子里喂鸡的时候,屋里传来一声惊呼,以及茶盏摔碎的声音。
我慌慌张张地奔回屋内,就见知鱼穿着袜子赤脚站在地上,双眼赤红地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
我颤着声音展开对话,被知鱼一一辩驳,一个深闺女子,竟然比我这个市井无赖还要巧舌如簧。
知鱼:“我住在你的破地方是因为我瞧得起你,我一路盯着你看是因为怕你喝酒以后跌倒了。”
她话里处处是为我好的意思。
“好,我让你费心了,那你能告诉我你打碎我的茶盏干什么?难道它们在你睡觉的时候偷袭你了!”我指着地上的瓷片,字字有力道。
“梦魇了。”知鱼的话苍白无力。
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是做多了亏心事吧。”
知鱼面上血色无多,但一双眼阴鸷地看我,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我想抽自己一巴掌,和她贫什么嘴。
知鱼坐回塌上,撑着额头,声音虚弱:“渴望一个东西到极点的时候,又在心里抗拒它,所以它会来我的梦里折磨我,其实我已经梦魇半年了,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对不住,事先没有和你说过,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害怕它了。不成想,今日还是疏忽了。”
我恍然大悟,一般疾病缠身的人因为饱受病痛的辛劳多多少少会有些阴晴不定,我觉得我该体谅她,何况她今日远道而来,旅途奔波,水土不服亦是有可能加重她的病情。
“那你平时都是怎么睡觉的?”我好奇道。
知鱼举目望着我:“我会事先让灵泽用铁链把我的手脚捆在床榻四角的柱子上。”
我震惊过后心内升起一丝同情。
“你的样子像是吃了一惊。”知鱼陈述道。
听到这样的事情,我很难镇定吧。吃惊是小,心疼茶盏是大。
“你这是心病,有句老话说的好,心病还需心药医,你看过大夫了吗?”我找到门后旮旯里的扫帚打扫一地残骸,一边问知鱼。
知鱼先是沉默,而后回答我:“大夫说我这确实是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旁人无解。”
我:“那你找到你的解铃人了吗?”
“找到了。”知鱼道。
我点头,无话,把地上的茶水用抹布擦去。
知鱼:“解铃人他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也一直知道他是谁,但我太害怕和他接触,病情就耽搁下来了。”
难得知鱼对我敞开胸怀说这么多私事,我也止不住好奇:“怎么,至于这么怕那个解铃人,他是长了两个鼻子三只眼还是怎么回事?”
知鱼微微呆楞,理解了我的话后,酝酿着说辞“其实他只不过比旁人相貌生的凶悍些,但模样还是端正的。”
我:“长相倒是没什么,难道他性情古怪,让你畏惧与他接触?”
知鱼低头,盯着地面:“从未敢主动和他接触过,只是偶尔打个照面,不过最近和他相处下来,发现他为人不太正经。”
我起身将抹布晒在木头窗户旁,转回脸对着知鱼:“你从小和你的表兄相处不多吗?”
知鱼愣神,我怕自己说的太过于含蓄让她听不懂。
“梁知府虽然为人古板,但不像是你说的不正经的人,他为人正直,宣州在他的治下一片清明,就是脾气略微古怪,做事让人捉摸不定。至于他的家室,你应该比我清楚,倒也没听过他有过妻妾,洁身自好到极点了。这样的男子算是不错的了,不至于让你避如蛇蝎吧?”
我心内对梁知府怨念颇深,但他始终不是个恶人,作为夫婿,家室样貌算是上乘人选,品行虽不甚了解,但是不至于像我一样游手好闲。更不至于让知鱼恐婚成如此地步吧。
“你又在胡说什么。”知鱼的脸庞泛粉,我猜可能是害羞了。
“你真的觉得我表兄不错?”知鱼侧过身子,又羞又窘道。
我攥拳伸出一只大拇指:“顶好。”
知鱼的脸肉眼可见的生起欢喜,面色也趋向红润。
“只要你和他相处得久了,你的心病就能除去了。”我真心祝福。
知鱼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谁说我的心病是因他而起?”
我大囧,看来我自作多情了。
我:“那是谁?”
难道梁知府还没有成亲就要提前头上绿油油的?
知鱼摇头,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不告诉你。”
我脚下一滑,幸亏扶着桌子才没有跌倒。
“不说就不说,我没兴趣。”
知鱼方才还晴朗的面容转瞬间阴云密布。
我看出来了,知鱼这人吃软不吃硬,处处得让人哄着她,真不知道她是在自己眼前才这副样子,还是和任何人相处都这么难缠。
我补救道:“等你想说的时候我随时洗耳恭听,其实我很有兴趣的。”
知鱼果然吃这一套,我也算逃过一劫。
带知鱼去什么地方游玩费了我一番脑筋,宣州地经被我平铺在桌案上,知鱼看见我抓耳挠腮,道:“你没有去过的地方,带我去即可。”
“知鱼,你真的很通情达理,但是我不可以这么敷衍了事,虽然有的地方我已经去过无数次了,但是不介意跟你一起再去一次,身边的人不一样,游玩时的心境也会大不同。”我言下之意是让知鱼别有麻烦我的心理负担。
我无心的话却让知鱼露出古怪的神情,恰时,我在地经上用炭笔圈出一个地方。
去游玩的路上,知鱼拒绝了坐轿,和我一同步行去往金明池。
我拿着折扇为知鱼扇风,风拂动知鱼的发丝,一缕青丝飘向知鱼的鼻端。
手心一痒,我伸手过去撩过那缕头发别在知鱼耳后。
我:“知鱼小姐,像你这样久居深闺的大家闺秀,是不是更喜欢焚香煮茗,赏鉴诗篇那样的文雅的事情?”
我怕之后安排的活动会让她兴趣缺缺。
“其实,我更喜欢舞刀弄枪。”知鱼说的话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打破我对她的刻板印象。
我:“知鱼小姐的爱好果然不同凡响。”
知鱼兴致勃勃回问我:“许三平时都喜欢做什么?”
我摸着鼻子笑吟吟:“喝酒听曲逛勾栏”
话还没有说完,知鱼就打断我:“你这是堕落,不务正业。”
我开口想要辩驳,但想起知鱼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我婉转道:“我是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做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就是简单的幸福。”
“你的幸福是舞刀弄枪,我的幸福是喝酒听曲逛勾栏,这本没有高尚卑劣的分别。”我强调道。
知鱼陡然停下脚步,我走出两步,转身看着她,看见她一脸错愕的神情,我心想,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知鱼:“那你现在觉得幸福吗?”
我竟然从那张脸上看出忐忑不安。我觉得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幸福。”我想当然的回答,挤着眼睛看知鱼。
知鱼的脸上迸发出异样的光彩。
“我们快走吧。”她催促道。
到达金明池前,我的眼睛已经在眼眶内做完了几套眼保健操。
河道两岸人如潮涌,游人士庶,车马不绝。
定睛眺望,船上百戏正在演出,踏剑、舞大旗、演神鬼剧等。
人们摩肩擦踵,以防我和知鱼走散,伸手便从怀里掏出汗巾。
大大咧咧的把汗巾一端递给她,另一端我攥在手里。
我吼着嗓子在嘈杂的环境里同她交流:“知鱼小姐,麻烦你牵着汗巾,我带你去游船那边。”
知鱼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拽住我的袖口,我蹙眉。
知鱼:“汗巾太脏了,我拽着你的袖口即可。”
我的脸上一红,难得有人把我说的脸热。我看着那条身经百战而有些泛黄的汗巾,默默收回怀里。
我的袖子一荡一荡的被她牵着,就这么行了十几步,突然有一行人往我和知鱼中间的缝隙里挤去。
我情急之下,下意识抓住知鱼的手,把她牵到我的身侧。
那行人看见我和知鱼之间密不可分的样子,便改道而去。
我:“知鱼小姐,许三我刚才失礼了,那行人若从我们中间穿过,许三就和小姐分散开了,这才情急之下冒犯小姐。”
我正欲撒开手,却甩不开,知鱼竟然反握住我。
知鱼虽为女子,但手骨架如男子一般,手指修长,缠绕着我的手。
我低头暗搓搓看了一眼交握的手。
“愣着做甚!不是怕被拆散吗?就这样握着走到那里。”知鱼声音硬硬的,像梗在嗓子里,生生吐出来的一样。
我哪里敢多言,知鱼不觉得我唐突冒犯便好。
于是我加快步伐急急的往河边走去。
离得近了,知鱼身上的沉香气息若有若无的扑向我,我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没好意思往知鱼那里看去。
两人登上游船时,我身心骤然放松,任凭凉风迎着面门吹。
我同知鱼在船中观看另一艘画船上的水傀儡,虽然我已观赏过数遍,可还是不由自主的拍掌赞叹,古人的脑洞真是出奇的大。
水傀儡者,便是在一小船上开个傀儡棚子,伴随着专门的音乐敲击声,彩棚中间的门打开,出现小木偶人,木偶表演玩筑球的游戏和跳舞旋的节目。
知鱼在一旁,声音幽幽地传入我的耳中:“你激动起来真像个天真烂漫的孩童。”
这时远方驶来两艘画船。画船上立着秋千,我全神贯注的看着,忽略了知鱼的话。
此时,一人纵身飞上秋千,我低低的惊呼了一声,一脸佩服的神情。
“雕虫小技,我能飞的比他高得多。”知鱼在一旁置啄。
秋千上的人翻了一个筋斗掷身入水,我猛然向前看去。
却不想栏杆太矮,我一个重心不稳投入河中。我的手和知鱼极速伸过来的手擦了过去。
灰寂的河水在我眼前穿梭,一个个泡泡从我的嘴里吐出来,胸腔格外难受。
我感觉自己的眼皮变得尤为沉重,头重脚轻,身子往河底坠去。
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狼狈地趴在岸上了。
我咳出喉咙里的水,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上。
眼前的一切都是鲜活的,河上的游船在花团锦簇中继续前行。
我转动目光,看到了一个人。
她低垂着头正在拧着衣服上的水。
“知鱼。”我动动嘴唇,干巴巴吐出两个字眼。
知鱼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我。
她的发髻散乱的歪在一边,没有丝毫形象可言。
我:“是你救了我吗?”
知鱼闻言翻了个白眼:“你身旁除了我还有人吗?”
我的泪再也止不住了:“知鱼,除了你没人顾我的死活。”
知鱼继续手里的动作,半晌道:“在水里,你差点把我掐死。”
我有模糊的记忆,有一个物体靠近我,我便疯狂的抓牢抱紧,想来那就是知鱼了。
“你身上痛不痛?”我跪坐在知鱼面前。
她摇头:“不痛,你那点力气还不能把我怎么样。”
听完她的话,我心里一阵阵伤悲。
“你一个姑娘,为了救我落水,还把我救上岸,我是不是得为你负责呀?”我想起来古装剧里的情节,试探着问。
知鱼飞快地抬头,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鄙夷:“你倒会投机取巧。”
一会儿,她又落寞地说:“你要是个女子就好了。救你一命,以身相许,甚好,甚好。”继而又冷哼一声。
我不明白她的话,但不耽搁我去成衣铺买了两身干净衣裳。
带着知鱼进了一趟客栈,知鱼换衣服的速度很快,而我还在铜镜前笨手笨脚的捯饬我的头发。
知鱼推门进来,我慌神看去,头发又从手里散落下来,我披头散发,神情焦灼。
“你还没好?”她走了过来。
我指着束发带道:“这东西我用不惯,不如我就这么披头散发的走出去。”
我说着,还有些跃跃欲试。
“我帮你。”知鱼没有接受我的建议,她拿着漆木梳把我的发从头顶梳到发尾。
我看着铜镜里她认真仔细的模样,道:“知鱼,你真是贤良淑德。”
她抬头看向铜镜,我们的目光相接,我一时没有移开眼睛。
“你和梁知府真是有夫妻相。”我胡言乱语道。
突然头顶一紧,我痛呼一声,知鱼转身往门口走去。
我看向铜镜,知鱼已经把我的发束好了。
参考书目:东京梦华录译注,卷七(参考部分:水傀儡,水秋千)
地经: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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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和梁知府有夫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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