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乐打车回到家，把包随便一扔，直奔剪片室。
蓝色的待机屏幕还在流动，日复一日流动了快六年。
若有精通修图艺术的专家来看，他定能看出这张海景图上的修图痕迹，这张构图奇怪的海景照中间，原本是许乐笑着比耶的样子。照片是傅时珉拍的，毫无技巧，全是感情，而修图人把自己修掉的过程，全是技巧，毫无感情。
许乐椅子后面有一个很高很大的木柜子，几乎占了剪片室三分之一大小，里面放满了黑箱子，全都是当年拍下来的胶片底片，是许乐拍的傅时珉。
冲洗过的胶片是焦糖色，或咖啡色，举起来还能看出当时人物的样貌，看出海和沙滩的轮廓。十八岁的傅时珉笑着，沉默着，刘海给风吹卷了的，刚剃了寸头的……在许乐的镜头下熠熠生辉。
黑箱子各有编号，从一号到一百九十七号，排列得整整齐齐，但在十一号那一盒上，许乐用金色签名笔打了个大大的叉。
许乐盯着那个箱子看了不知道多久，他忍不住想去打开它，期待会有奇迹发生，但当他打开，六年来一样的场景出现在眼前：什么都没有。
许乐用力闭上眼睛，关上盒子，关上柜门，他蹲坐在地，把脸深深地埋进双膝。
今天傅时珉拉住他的时候，他几乎有一瞬间以为他要问他：“许乐，我的《白梦夏日》在哪里？”
那年焉沙岛海潮声翻涌，十八岁的傅时珉一脸莫名地看着那个一直追着他不放的外来客。
“你说你是来拍毕业作品的，你是导演吗？”
“我是啊，不对，我还不算是，但我想是，我想如果我能拍出这部电影，我就可以和所有人说我是一名导演！啊，说出这句话简直太爽了，我是导演！我成为导演了！”许乐眼神放光，笑容灿烂地说。
“你看起来不是很正常。那你的主角呢？男主角，女主角，你难道是来拍海洋纪录片的？”
“额……这就是问题所在。你看，我有机器，我有电影学院的学生证，我有这一箱的胶卷，我肯定不是骗子，你得相信我。但我确实遇到了一点问题……船只停航，我的男主角和女主角都还在岸上……”许乐在身上东翻西找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那他们暂时过不来了。爷爷说这场暴风雨至少得一周才能平息。”傅时珉耸耸肩，将手中握着的硬币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我等不了那么久，我，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许乐面露焦急。
“我帮不了你，焉沙岛的人都不会演戏，我顶多告诉你哪个角度看海边日出最美。”傅时珉看看海，再看看面前的陌生人，眼神干净，并不流露迟疑，兀自往前走去。
“这很重要，谢谢你告诉我，我会记录下来。但你真的不考虑我的提议吗？你就是为这部电影而生的，不是因为我原本的男主角不在我才这么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这么觉得。我觉得你应该做我的男主角，你就是我在找的人。”许乐跟着傅时珉爬楼梯，他背着将近二十斤的摄影机，还有装满胶卷的行李箱，亦步亦趋。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人都是为自己而生的。”傅时珉没有回头。
“可我是为电影而生的！”许乐说，他扔下行李箱，三两步拦住傅时珉去路，“我相信这件事，我是因为电影才存在，才活到了今天，如果拍不了电影，我就什么都不是，我甚至都不如海边的一颗牡蛎！”
“我准备这部电影准备了两年，我花光了积蓄，我相信这会是一部很好的电影，就像所有好电影那样！”
许乐不知道哪一句开始就说哭了，眼泪不受控地流淌。
傅时珉停下脚步，注视着他，问：“什么是好电影？”
许乐不语，喘了两口气，抹掉额头上滴下来的汗，“珍重保存时光和梦想的电影。”
傅时珉盯着自己手里的硬币，又高高往上抛了一次，落到手背时他用另一只手盖住。
“我选人像。”许乐说，顿了顿又说：“你选什么？”
“噗。”傅时珉忍不住笑了，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硬币，最终没有移开盖住的那只手，他原封不动地把硬币放回了口袋。
“好吧，导演，你的电影叫什么名字？”
“白梦夏日。帅哥，如果你拍，这个梦就献给你。”许乐看着傅时珉，像在看他人生第一也是唯一的缪斯。
“你一定会享受它的拍摄过程！你会爱上它，就像你爱大海，爱星辰，爱潮汐，爱你手里这枚磨平了的硬币！”
海潮声伴着他们的对话。
傅时珉从来听不懂许乐嘴巴里这些梦啊，时光啊，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没有实感，对他来说，实感是那个陌生人为梦想流的眼泪，实感是暴雨来临时潮湿的天，实感是好奇，是他攥在手心的东西终于被人发现。
-
江云城离开酒局后心不在焉，他江少去燕云俱乐部一贯是要玩一会儿的，常常是第二天才走，今天可好……他走出燕城大厦，转了半天，脑子里赶不走秦玉峰那张苍白的脸。
秦玉峰这个人相当死板，搁古代就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死士，为了家国大义抛头颅洒热血，任何事，哪怕是和他一毛钱关系没有的事，他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除非他来不了……
可这他妈关我什么事？
江少在脑子里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措辞激烈的无差别攻击。
然后打开打车软件，输入公司地址。
夜里十点的百星影视大楼从外面看还亮着三分之一的灯，江少听说最近有个项目面临舆论压力，资金链出现问题，一大批人每天焦头烂额在忙。江云城不免想到如果《冠盖满京华》也遇到这样的问题，那就是秦玉峰坐这儿加班，他江云城早就逃之夭夭，做他的江氏大少爷了。
江云城笑笑，笑得并不算很真心。
“滴。”
江云城刷他写着“江大海”的工卡，走进他们组的办公区，他们组最近没什么事，办公区一片漆黑。
以前秦玉峰没调来这个组的时候，江云城他们也会加班，有时候通宵加，但自从去年秦总做了主管，他们就没加过太离谱的班，江云城不得不承认秦玉峰是个不错的领导，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单对他这么严。
江云城看见秦玉峰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皱眉走过去，猫腰看了看，没在一贯的位置看见秦总笔直的腰。
他敲了敲门，也没人应。
江云城轻轻推开门，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轻轻推。秦玉峰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他手背遮住眉眼，像是挡光，也像很不舒服，一贯熨得笔挺的灰色西裤和黑色衬衫此时有些皱，衬衫的衣边从裤腰里滑落。
江云城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退。
“江大海？”秦玉峰听见声音微微睁开眼睛，很快撑着坐直身体。
“嗯？嗯，您……没来，我就来看看。”江云城压低声音说。
秦玉峰低头揉太阳穴，过了一会儿说：“抱歉，是我失约。”
“没有没有，您身体不舒服吗？我帮您叫车回家？”江云城问，但他知道秦玉峰肯定会拒绝，他从不让下属处理他的个人私事，是个界限感极清晰的人。
但没想到秦玉峰沉默片刻，说：“那麻烦你了。”
秦玉峰住在燕城城郊，靠近燕山机场，一栋普通的高层公寓，电梯老旧，内里是苍白的一室一厅。
江云城没怎么去过这么小的家，他现在自己住的房子也是敞亮的大平层，不明白秦玉峰作为百星影视高层，干嘛整得这么寒酸。
他又想起秦玉峰开的那辆大越野，有钱买车没钱租房？
其实这一套公寓租金也不算低，秦玉峰一个人住，各种费用加一起少说一万一月起，只是江少不识人间疾苦，从小在燕城有住不完的房子，不知道租金成本对外来人而言有多昂贵，而房贷更是竞争上岗，想背都要老天给机会。
秦玉峰一回家就进了卫生间，没给江云城一句指示，现在里面传来淋浴声，江云城琢磨着自己是该走了，但他又觉得这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也不好，就一直在这间一眼望到头的房间里溜达。
秦玉峰的房间太干净了，因此床头那张唯一像私人物品的相框很容易就吸引到江云城的注意。
他走过去，蹲下来凑近看，是一张木质相框包住的合影，合影背景是青山碧水，和一幢破旧的带院落的老房子。秦玉峰在画面里高得很突出，中间脊背弯曲站着像是父母，另一头有一个笑容腼腆的男孩，他们四个人手里拿着一块红色的横幅，字迹不清，江云城拿起来凑得更近一点看：
祝贺青山村高地岙十二组秦进家长子秦玉峰金榜题名！
江云城不知道像是给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丢手雷一样把相框放回去，站起来，原地愣了几秒。
“怎么了？”秦玉峰声音沙哑。
江云城仓惶转身，床和衣柜中间的过道狭窄，秦玉峰穿着家居服就站在他面前，江云城莫名心虚不敢多看，低头挤过秦玉峰，“秦总没事我就走了。”
“等等。”
江云城停住脚步。
“我看了几个驾校，资料整理好了你看看。”秦玉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江云城。
“啊？”
“学车可以和我个人请假。”
“……”
江云城接过文件夹，落荒而逃，连谢谢都忘了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