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医院，作为国内环境颇为优越的精神病院，主要收治以康复治疗为主的病人。
住院处三楼的医生办公室内，夏漾借来一件白大褂，小心翼翼地套在身上，又戴上口罩，将自己严严实实地隐匿于这身装扮之下。
她站在镜子前，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如汹涌潮水般的复杂情绪。
“你母亲的病情目前基本稳定，这段时间我们采用的治疗方案成效显著。只要在日常生活中多加留意，千万别刺激到她，她进行基本的自理生活不成问题。”周主任推了推眼镜，神色温和地说道。
“谢谢周主任，”夏漾望着磨砂玻璃后隐约晃动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我母亲现在转院，您觉得可行吗？”见周主任面露不解，她急忙解释，“周主任，您别误会，您的诊疗方案非常适合我母亲。只是我马上要去国外进修，不放心我母亲单独留在国内，我联系了当地一所疗养机构，他们愿意接收我母亲。”
“病人的病情刚有好转，从专业角度来讲，我不建议立刻转院。但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周主任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缓缓点头，“好吧，我会安排后续的治疗方案供你们参考。”
“太感谢您了，周主任。”夏漾的声音里满是感激。
推门声惊起细微尘埃，阳光透过窗户，在防撞软墙上切割出淡金色的几何图形。
病房里，夏母蜷缩在病床角落，犹如一只脆弱的小鸟。枯瘦的手指正将手里的塑料花瓣一朵朵摘下，按不同颜色仔细摆在床上，眼神中透着孩童般的纯真与懵懂。
“夏女士，今天感觉怎么样？”周主任率先开口。
母亲离婚后，给夏漾改了姓，让她随了自己的姓。
她这一生，要强得很，对女儿更是严苛到极致，事事都要求完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她心中的遗憾。
可最终，她还是把自己逼进了无边黑暗，精神失常。
夏母抬起头，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羞涩笑意，宛如做错事的孩子：“挺好的，周医生，就是这几天晚上老是做梦。”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母亲腕间被束缚带勒出的红痕，直直刺进夏漾眼底，疼得她眼眶泛红。
夏漾站在周主任身后，像个窥探秘密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母亲。
她发现，母亲的脸色比起前些日子有了些许血色，不再那般苍白如纸，只是鬓角添了不少白发。
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疼得几乎窒息。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紧紧抱住母亲，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和着眼泪一并撒出去。
手腕上的电子手表不合时宜地嗡嗡作响，夏漾下意识地攥紧白大褂下摆，医用口罩边缘被急促的呼吸晕开一片湿痕。
听到声音，夏母抬头，目光触及夏漾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仿佛见到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手中的塑料花“啪”地掉落，在寂静的病房里发出清脆声响，显得格外突兀。
夏母枯槁的手指蜷成鹰爪状，深深插进头发里，惊恐地尖叫：“别过来！你别过来！你是魔鬼，魔鬼！”
母亲曾是芭蕾舞团的首席舞者，在舞台上，她宛如一只优雅的白天鹅，光芒万丈。却因怀孕，不得不忍痛离开心爱的舞台。
生下夏漾后，她患上产后抑郁，父亲受不了她的脾气，决然离去。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瞬间分崩离析。
离婚后，母亲将夏漾当作人生的全部寄托。
每当觉得夏漾不够努力、不够优秀时，便对她又打又骂，还一遍又一遍地嘶吼：“若不是你，我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这句话，如同尖锐的钢针，深深扎进夏漾幼小的心灵，成为她童年挥之不去的阴霾。
那些痛苦的童年记忆如汹涌潮水般瞬间袭来，夏漾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此刻，恐惧如疯狂生长的藤蔓，在她心底迅速蔓延，甚至盖过了对母亲的心疼。
“夏女士，您别怕，这是我们科新来的医生，来看看您的情况。”周主任连忙上前，像哄孩子般轻声安抚。
夏漾趁着母亲被周主任吸引注意力的间隙，慌慌张张地退出病房。
电子手表在腕间持续嗡嗡震动，她颤抖着手，关闭手表。
“你是谁？这片湖水是我母亲的眼泪。有一个魔王，把我变成了一只天鹅。但是，如果有人爱上我，我就能变回去，不再是一只天鹅。”夏母突然优雅地站在病床上，念出刻在她骨子里的台词。
病房里瞬间冲进几个护士，将她扑倒按在床上。一阵断断续续的挣扎声后，病房里重新恢复安静。
夏漾把脸深埋进掌心，消毒水味混着泪水的咸涩涌进口腔，她被呛得干呕，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如同惊弓之鸟般逃似的奔出医院。
这么多年，她拼命努力，吃尽苦头，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和母亲回归正常生活。可如今，母亲却连看她一眼都无法做到。这份绝望，似一把钝刀，一下又一下，残忍地割着她的心。
今年春节比往年来得更早，还没到元旦，过年的喜庆气氛便已弥漫开来。
街上车水马龙，夏漾乘坐的出租车被堵在国贸高架桥上，走走停停，晃得她头晕。
“师傅，就停这儿吧。”她匆匆扫码付了车费，下车。
跨年夜未至，整座购物中心却已沉浸在一片朱砂色的喜庆氛围中。红色灯笼挂满整面墙，灯笼下悬着纸牌，上面写满了各式新年愿望。
夏漾的目光扫过，注意到有一张卡片上写着：平安喜乐。她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冷笑，伸手撕下卡片，收进包里。
卡特亚专柜，柜员将玫瑰金手链放进红色丝绒盒子里，双手递到夏漾手上。
上周部门聚餐时，郭晓洁捋头发时露出的，正是这款手链。
电梯口，一个穿着恐龙玩偶服的促销员冷不丁地塞来一张传单。夏漾被他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冷冷地带着戒备看向他。
那小哥被这眼神冻得一哆嗦，随即堆起笑容说道：“开业酬宾，拿着这张传单可以免费……”
不等他说完，夏漾径直朝着垃圾桶走去。
电玩城里混着电子音效的嘈杂声不断溢出。她扭头，注意到门口摆着的娃娃机，那传单在垃圾桶边沿转了一圈，竟又回到她手里。
一只孤零零的芭蕾舞娃娃歪倒在娃娃机里，半睁的眼睛像是在做俏皮动作，却显得有些蠢笨。
“丑死了。”夏漾小声嘀咕着，拿着传单走到兑换台。
店员嫌弃地拈起那张被揉搓得皱巴巴的传单，抬头，颇不解地打量着夏漾。
夏漾对上他的目光，神色冷淡：“怎么？不能用？”
游戏币叮叮当当砸在台面上，夏漾的神情跟着轻松了几分。
她信心满满地走到娃娃机前，投进游戏币，双手紧紧握住摇杆，眼睛死死盯着夹子移动的方向。第一次，夹子在触碰到玩偶的瞬间，突然松开。夏漾的眉头瞬间皱起，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第二次尝试，夹子夹住了玩偶，缓缓上升。夏漾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希冀，可就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玩偶又滑落回去。她用力拍了拍娃娃机上的按键，脸上如破冰般出现懊恼的神情。
“这就没了？”她看看手心里只剩一枚游戏币，再次走向兑换台。
回到娃娃机前，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策略。她几乎贴到玻璃上，仔细观察夹子的抓取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最佳时机。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却浑然不觉，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个阿姨好笨啊？”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扯着稚嫩的嗓子，毫无顾忌地对着身旁的小女孩说道，那声音在嘈杂的电玩城清晰可闻。
“你小点声，她听见了！”小女孩满脸紧张，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一双眼睛警惕地看向夏漾。
夏漾身形一滞，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眉梢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挑，斜斜地瞥了那小男孩一眼。
那眼神仿若裹挟着冬日的寒霜，冷冽得能让人打个寒战，可小男孩却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地盯着娃娃机，眼里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她收回目光，神色平静，抬手，又将三枚游戏币投进机器。
“哈哈，我就说她夹不到吧！”小男孩**裸地嘲笑，他数了数塑料盒里仅剩两枚游戏币，搓搓手，等她让位。
夏漾咬了咬下唇，看看身旁的小男孩，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执拗，双脚像是被钉住了一般，怎么也不想挪动分毫。
“阿姨，你没有游戏币了。”小男孩见夏漾没有离开的意思，终于按捺不住，仰着脑袋，理直气壮地提醒她。
夏漾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暗想这是谁家的熊孩子，真让人讨厌！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道修长的身影悄然立在她的身后。还没等夏漾反应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侧越过，迅速投进三枚游戏币。
游戏币掉落的清脆声响在夏漾耳边格外清晰，紧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声音低沉仿佛带着丝丝电流，直直地钻进她的心底：“谁说阿姨没有游戏币了？”
夏漾猛地一怔，呼吸都在瞬间屏住，她缓缓转过头，看见林煦那张帅脸。
灯光从上方倾泻而下，为他的轮廓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细碎的光影在他的眼眸中跳跃闪烁，平日里冷峻的眉眼此刻竟满是化不开的柔和。
林煦将手重新插进口袋里，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不紧不慢地后退两步，静静地站在一旁，淡淡地看着娃娃机里的芭蕾舞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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