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气氛不知道从哪个时刻开始变得愈加浓重。
残败的枝头挂上了小巧的红灯笼，大型的彩灯出现在街角，公交车换上了“春节限定”的新装，大街小巷都放着恭喜发财。
程翊却在这种浓重的年味中焦虑起来，年越是近，他便越焦虑。这种不安像一只无形的手，时刻拉扯着他的思绪。如果这是周婉清对他的惩罚，那可谓是酷刑了。
六点不到，闹铃将他喊醒。手机的页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春节倒计时，提醒着他，距离除夕只有三天了。
程翊的脑子糊成一团，他翻着书桌上的试卷，撇了撇嘴。
效率真够低的。
他锤了锤脑袋，试图只关注卷子上的汉字，但程翊的脑子里像是装了一块显示屏，不断有弹幕飘过。
别拖了，要不就今天吧。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但程翊迅速将它捕捉。对，不能再拖了，就今天去坦白吧，他应该会被原谅的……程翊像个尽职尽责的推销员，重复地说服自己。
但明显抖动的双手和额角冒出的冷汗暴露了他的紧张。
天色亮得很缓慢，程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揉了揉饿得发瘪的肚子，决定在面对风暴之前吃顿好的。
清晨的便利店是天堂般的存在，冷藏柜刚刚补货完成，特别口味的饭团和三明治摆出诱人的姿势;关东煮的香气侵袭了早晨，翻滚的烤肠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但这些对程翊都没什么吸引力，他随手拿了一个饭团。
身旁的凳子被人拉开，程翊随意地瞥了一眼。
“早上好。”他无精打采地跟陈斯年打招呼。
这副颓唐的模样实在让人觉得可爱，陈斯年忍不住调侃道，“我看你的早上挺坏的。”
“怎么了这是，魂不守舍的。”陈斯年把拆开的饼干递给他，“要吃点饼干吗？”
程翊蔫蔫地趴着，闻声看了一眼饼干的包装袋，把那句“不想吃”咽了下去。
“谢谢，还挺巧的，我也很爱吃这个饼干。”
就是从你这知道的这个饼干，陈斯年默默想到。
冬天的白天总是来得缓慢，街上逐渐出现背着包的上班族，但天色依然并不明朗。
程翊下意识地抬手，但手表被他忘在了书桌上。他直起身子，问陈斯年，“几点了？”
“还有十分钟七点。”
程翊闻言又趴了回去。时间走得好慢，但他又担心时间走得太快。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悬在嘴边，他急需一个出口。
程翊突然转头看着身旁的人，“陈斯年。”
陈斯年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愣，他把嘴里的饼干咽了下去，有些莫名地回答，“怎么了？”
“嗯…”程翊又犹豫了，他摇了摇头，说没事。
陈斯年便也没问，起身去了柜台处。
程翊更不知所措了，他把头埋进臂弯里，接连不断地叹气。脸上突然被一个温热的东西贴了一下。
“热牛奶。”陈斯年把东西塞进程翊的手里。
“干嘛？”程翊迷迷糊糊地接过。
“让你拿着当橡皮泥玩。”陈斯年拿上次的话逗他。
程翊瘪了瘪嘴，要把牛奶塞回他手里，“我不玩。”
“好了逗你的。喝点热的暖暖胃，喝了就回去睡觉。大冬天的早上跑出来吃冷饭团，你可真是有想法。”
“你要走了吗？”程翊捏着牛奶，变扭地问。
陈斯年打了个哈欠，“待会儿吧，把你送回去。”
“嗯…”程翊喝了一口牛奶，“我有一个朋友…”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不是无中生有，是真的有个朋友。”
陈斯年又拆了一包暑假，“嗯你说，我知道是你朋友。”
程翊喝了一口牛奶，被呛住了。
陈斯年扯给他几张纸，好笑地问着，“别人借酒消愁，你借奶？”
程翊的脸憋得通红，问出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做过最任性的事情是什么？”
陈斯年嘴角的笑意僵住了，很快又挂上无所谓的笑容，“怎么，主人公从你朋友变成我了？”
“我在问你。”程翊像是偏要得到一个答案。
“怎么算任性？”陈斯年也正色道。
程翊沉默着摇摇头，“不知道。”他接着补充道，“但我做的事情一定算任性。”
陈斯年把饼干嚼完，很随意地问道，“你去杀人放火抢银行了?”
程翊猛烈地摇摇头，“当然没有！”
“那你校园霸凌同学或是诬陷你们老师了？”
程翊往旁边挪了挪身体，声音恹恹的，“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种形象吗？”
陈斯年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几乎要压不住了，“所以说，你做的事情没有给别人带来很大的伤害？”
程翊撇了撇嘴，“肯定啊。我只是任性，不是没有人性。”
“那这件事对你自己产生了什么不好的影响吗？”陈斯年继续问。
程翊想了一会儿，显得有些茫然。
陈斯年把问题解释的更清楚，“比如说你干了这件事儿之后，难过或是愧疚了很久，总之就是产生了很多不良情绪。”
程翊想起自己“拍案而起”的痛快，坚定地摇了摇头，“那也没有。”
陈斯年把手指上的油擦干净，摸了摸牛奶瓶的温度，复而把他递给程翊，“那把牛奶喝了，然后回去睡觉吧。”
“为什么？”程翊迷茫地问。
陈斯年勾了勾手指，“你靠过来一点。”
程翊瞪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把身体靠了过去，棉服的衣料摩擦发出很轻的声音。
陈斯年满意地勾起嘴角“你说你做了件很任性的事儿，是吧？”
程翊点点头，“对啊。”
“但你做的这件事吧，既没伤害别人，也没让自己难受，是吧？”陈斯年又抛出一个疑问句。
程翊懵懵地点了点头。
“那你其实只是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情而已，只是说在你现在的认知范围里，可能有点任性了。但这事儿本身一点都不严重，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程翊盯着桌子上的牛奶瓶看了几秒，郑重地开口，“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陈斯年看着他脑袋上翘起的呆毛，微蜷了下手指。“赶紧回去睡觉吧。”
程翊开门的时候周婉清刚好睡醒，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眼程翊，“出去了？”
程翊点了点头，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他不断用陈斯年那套理论作心理建设。
“吃早饭了没？”周婉清从橱柜里拿出一袋面包。
“妈。”程翊强迫自己把头抬起来。
周婉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怎么了？”
“过年要回去吗？”程翊终于问出来了，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哟，舍得提起啦？比我的预期早几天。”周婉清早有预料般的开口。
程翊摸了摸鼻子，心想她果真是故意的。
“那先跟我说说吧，你想怎么办？”周婉清问他。
程翊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办？”
“过年回不回去。”
程翊小心翼翼地问，“可以说实话吗？”
周婉清被他逗笑了，但嘴巴里又有食物，笑得很艰难。
程翊把牛奶递给她，有点无奈，“喝点牛奶顺一顺，有这么好笑吗？”
“说你胆大吧，你敢失踪好几天；说你胆小吧，问个话畏畏缩缩。你不说实话还能说假话？”周婉清吐槽他。
程翊摸了摸鼻子，像是赌气，又像是认真地回复，“过年不想回去，之后也不想回去，想一直在这儿待到高考。”
“所以你准备一直躲着你爸？”周婉清问他。
程翊有种被戳穿的尴尬，他低着头啃面包，模模糊糊地说，“也不完全是吧。”
“你成年了，做什么我都没意见。你愿意住在这儿，住多久我都欢迎，关键是，你就得一直自学到五月份…”周婉清提醒他道，“再说了，你这段时间就准备不跟你爸联系了吗？一直这样僵着？”
程翊没说话，三明治啃了一个世纪也没吃完。
周婉清换了个语调，问得温柔，“愿意跟妈妈说说是因为什么吵架吗？”
程翊迟疑地点了点头，但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多次，也没发出一个音节。在程翊犹豫的这几分钟里，周婉清一直耐心地等待着。
程翊看着周婉清脸上温和的笑容，支支吾吾地开口，“嗯…妈… 你…嗯…我爸再婚的事情，你…”
周婉清惊讶地“啊”了一声，“你爸又结婚了？这我还真不知道。”
程翊细细观察着周婉清的反应，没在她的脸上发现任何悲伤的情绪，他才送了一口气。
“我元旦那天发现了他们的结婚证，结婚日期是十月一日。”
钢制的叉子碰撞玻璃盘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周婉清觉得荒谬至极，脸色都沉了下来“所以，你也是元旦那天才知道，你爸又结婚了？”
程翊戳着盘子里的小番茄，郁闷地点点头，“但我们吵架不完全因为这个，它充其量只能算是导火索。”
周婉清轻拍着程翊的后背，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程翊吸了吸鼻子，“是我受够了他那套为我好的绑架理论，好像他做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我一样。那天我质问他，那结婚也是为我好吗，每天的辛苦是辛苦在瞒着我结婚这件事吗…”程翊说到这儿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他就给了我一巴掌。”
人是慢热的动物，总是在事情发生后的某个瞬间才能感受到铺面而来的委屈。程翊把手压在眼睛上，努力压抑着泛上来的情绪。
周婉清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后脑勺，像是小时候那样。
他们都沉默着，房间里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程翊才慢慢地抬起头。
周婉清适时地开口，“你最近别跟你爸联系了。”
程翊有些没反应过来，迷茫地“啊”了一声。
周婉清喝了口水，但没能把脾气压了下去，“你爸这事儿办的太烂了。我真是不明白他一个成年人怎么干出这种事儿，没个当爹的样，说话倒是爹味挺重”周婉清越说越生气，“别说跟他联系了，他就算是给你打钱，你也别要，妈给你发双倍的！他这次必须得跟你道歉！”说完周婉清又默默地补充，“你爸那性格，跟你道歉估计不太可能，但至少得让知道自己错了，知道自己这事儿办的有多离谱！”
程翊看着周婉清气红的脸，莫名有些想笑，他把水递给周婉清，安抚道，“好的好的，妈妈，你也别太生气了。”
周婉清接过杯子慢慢地喝着，气愤的情绪散下去后又有别的情绪涌了上来。
“小翊…”她有些欲言又止。
“嗯，妈妈你说，我在听。”
周婉清的手扣着杯子的边缘，一句话问得断断续续的，“你会觉得…嗯…妈妈…对你…”
她的话并没问完，但程翊理解了她的意思，坚定地反驳道，“不会，我觉得妈妈对我特别特别好。”
周婉清的语气惋惜，“但是很多时候…”
程翊比了个“嘘”的手势，“妈妈，你先听我说。那天我问你，能不能来你这儿待一段时间，你立刻就同意了，什么也没问。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任何时候我觉得不开心了，向你求助，你都不会忽略我，反驳我，永远都会接住我的情绪。这让我觉得自己被信任，被重视，这种感觉太好了。”
周婉清慈爱地摸了摸程翊的脑袋，“那妈妈希望你下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也能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依然会像过去很多次那样，支持你。”
“好啊。”程翊应得干脆，阳光照在他笑盈盈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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