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挪到了床的中间,伸手摸过去是一片冰凉的床单,那个被放在中间的枕头早就不翼而飞了。他揉了揉眼睛,昨晚睡的不是特别好,好像做了噩梦,但是后来又变得安心了起来,起码睡醒的时候头没有很痛。陆时睡觉应该还算安分,他昨天没怎么感觉到床的另一半有什么动静,反而是自己睡醒的时候早越过了自己定的三八线。
沈觉从床上爬起来去冲了个澡,出来时他转过身去看背后的镜子,背上,腰上,大腿上,他不是很容易留疤的体制,但上面大大小小的疤痕还是难以消除。他顿时又一种巨大的割裂感,住在这样华丽的屋子里,一切被收拾得妥当,记忆已经在努力向前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停留在过去,无法磨灭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去。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雾气散去,身体上疤痕的模样更是清晰,和在原来房子的镜子里看到的身体逐渐重叠。
这儿不是象牙塔,不是黄金宫,这只是黄粱一梦。
随后他快速拿下挂在一边的衣服换上,遮住了这一切。
吹好头发出来时沈觉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陆时,他拿着一本书,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盘着腿,手边放着两杯热腾腾的咖啡。
“你要吃早饭吗?”陆时抬头看到了沈觉,虽然心里紧张的情绪又溢了上来,他还是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波澜不惊,“先喝一杯咖啡吧。”
“不吃了,晚点直接吃午饭吧。”沈觉接过咖啡,坐在了陆时旁边,“谢谢。”
陆时用手撑着头,侧眼看去,微微一笑,“什么?”
“谢…”沈觉愣了一下,随后立马翻了个白眼,“滚。”
“不用谢。”陆时喝了一口咖啡,继续翻阅着手中的书。
沈觉捧着咖啡杯子,靠在一边,随手拿着桌上的杂志开始翻阅,酝酿半晌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准备今天回去了。”
“哦?”陆时转头看了一眼沈觉,“明天呗,今天我都续过房间了。”
“所以呢?”沈觉把杂志翻过一页,“我说我回去。”他特意咬重了后面的那个“我”。
“那我呢?”陆时感觉到自己端着咖啡的手有些不稳,干脆把杯子放回茶几上。
“你还回去吗?”沈觉放下杂志,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陆时。
“不是?你什么意思?”陆时“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书,声音里透露出几分急躁,“你以为我不回去了?”
“啊…”沈觉哑然,他也不完全认为陆时会留在这儿不回那个房子了,只是在这儿住了两天确实觉得这个地方更适合陆时,他只是陈述了一下自己的假设,没想到陆时突然就有些急了。只是听到陆时这样说,沈觉反倒觉得有些安心,其实还是舍不得的吧。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咖啡杯的杯壁,是啊,这可能是他这辈子里难得轻松的时光了。可就算陆时再回到那里去,他俩的关系似乎也不似从前了,有什么东西在微妙地改变着,他必须要抑制那颗种子发芽。
“我房租一次性付清的,我不回去住在这儿呆着干什么。”陆时摘了眼镜,认真地看着沈觉。
“我的意思是…”沈觉顿了顿,“我可以先回去,我身体也没什么事情了,你再在这里住个一两天的也无所谓,毕竟,你这儿只有一张床…”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时候陆时都快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陆时还是仔细分辨了沈觉最后一句话在说什么,他突然笑了起来,沈觉听见笑声也一脸迷惑地回过头来。陆时边笑边说道,“怎么?我看你昨天睡的挺好的啊。我为了证明我真的是真人君子都被挤到床沿了。”
“啧。”沈觉没好气地撇了陆时一眼,随后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和杂志,咬咬牙说道,“我不习惯在这儿呆着,就是不太习惯身边有人。”
咖啡杯碰到茶几的一瞬间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沈觉垂下眼睛,欠陆时的东西他已经还不清了,疲惫感慢慢在身体里扩散开来,他必须快点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中去,梦也必须要醒了。
陆时的笑容一瞬间僵在了脸上,他抿起了嘴,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沈觉的“不习惯”到底还有多少,他就这么自顾自地做起了安排。
他还在酝酿接下来要说什么,沈觉却又开口了:“但我真的很感谢你,真的。只是…”沈觉的手搭在膝盖上敲了敲,陆时向他那一侧看去,沈觉垂着眼睛若有所思,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沈觉,甚至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某些时候的影子,冷漠,理智,随时准备全身而退。
“只是这个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沈觉手上的动作停止了,他用这句话作为了这几天美梦的结尾。具体指的是哪一件事情,沈觉自己也说不明白,但他知道这个情况没办法继续下去了,一旦这个夏季进入末尾,他很难再放平心态回到从前的轨迹上,坦白来说,他有些动摇了。
陆时也无法理解沈觉指的到底是哪一件事情,可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到底是他们在这个隔离开原本生活的温柔乡里逃避现实,还是他们曾经那几个互相越界的瞬间,这都不得而知了。陆时用手撑着下巴,其实他不意外沈觉会说这样的话,但失落是难免的,心情在这瞬间跌倒了谷底,他也没想到自己筑起的这个“世外桃源”这么快就会被打破。
转念一想未来确实迷茫,与其孤注一掷,要不然就让在心里暗流涌动的东西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他没有说话,算是暂时默认这一切的发生。
氛围的转变如此之快,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半晌后沈觉站了起来,转身走回了房间。陆时用余光撇着他的背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俩中间被扯开,随后轻轻地断裂开来。他向后靠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的自己像站在一个分叉路口,他可以选择继续前进,也可以选择保持现状。
脑袋里正陷入混乱的思考时,陆时又听到沈觉在喊他,抬眼望去他正靠在门框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烟。”沈觉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火苗一窜一窜地在手里跃动着。
“哦。”陆时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来了沈觉那包烟递了过去。
沈觉伸手接过的时候有些犹豫,他本来以为陆时又要和他耍什么花招,或者只给他一根,但他就这么轻飘飘地从陆时手上整包拿过来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发出声音。
他转身走出了酒店的房间,关上了门。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声音。背后的世界被门隔绝开,明明陆时还在里面,他也许在看书,也许又开始工作,但这一切似乎已经开始和他远离,沈觉站在电梯里感到一阵怅然。是他先选择退一步的,陆时只是接受了他的选择。
点上烟的那一瞬间沈觉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可是梦总是会醒的,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可是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愿意醒。沈觉太清楚了,命运的馈赠其实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只是再这样下去他也再无力承受了。已经不错了,沈觉这么安慰自己,短暂的美好已经足够了。
陆时坐在沙发上,手里的书早就看不下去了,他打开手机,随便给John发出去一个表情包。
John很快就回复了,也回了一个表情包,然后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你一定是有碰到什么事了吧,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爱和我说话。”John说道。
“嗯……”陆时把电话开了免提,撂在一边。胃又开始有些疼,他侧卧下来,盯着手机的屏幕酝酿了一会,缓缓开口说道,“你说的对,他今天和我说,他想现在回去了。”
“唉…”John叹了口气,“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想,要不就…算了吧?”陆时感觉到相当疲惫,这一切像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泡泡,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破碎的无影无踪。“我会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好,但我觉得感情的事可以move on了,当个crush好了。”
“我问你个问题,陆时。”John清了清嗓子,陆时听到John喊了他的全名,也打起了一点儿精神。“你是真的觉得你对他是可以随便move on,还是你觉得这个事情没有把握,所以就想干脆放弃了?”
John这个问题很尖锐,陆时一时间也无法回答上来。但前者的答案是否定的,他已经检验过了。之前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煎熬,**不撒谎,他所有尽力压抑的情感都被无限放大,爱和喷嚏一样,无法隐藏。后者答不上来,是因为他不想承认。规避风险是自己的习惯,错过是他对一切没去着手尝试的事情的默许。
“舍不得,是吧。”John继续开口说道,“你要不换点东西和我聊聊吧,他应该不在旁边吧,你喜欢他什么?”
“他…”陆时用手指在沙发上打圈儿,“很有生命力,他比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活的辛苦,可是他却很努力地活着。”他顿了顿,“坚强,勇敢。”
沈觉不是开在荒漠里的花,他从来没有真正盛放过,他会更像攀在石壁上的荆棘,穿越层层坚硬的缝隙,努力寻找每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陆时无法解释全,语言太贫乏,无法描述沈觉的冰山一角,爱人像一本读不完的书,他永远翻不到最后一页。
“你是什么感觉,看到他的时候?”John继续提问道。
陆时对John没有什么羞于启齿的东西,他俩的关系属于陆时对亲密关系划分最亲近的一层了,只是他一时无法描述,看到沈觉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保护,占有,还有…
“自由。”陆时说道,“我感觉很自由,像是我一直在希望自己能做到的那样。”
陆时的生命中没有起起伏伏和剧烈的痛苦,他曾经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自由的那个,可一步一步走过为他早就铺设好的道路后,转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笼中鸟。麻木就是最长最隐秘的痛苦,不管是沈觉的愤怒,还是他的眼泪,陆时都从里面读出了那份他从未得到的自由。
John在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半晌后他开口道,“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你现在该怎么办了。他太复杂了。”
陆时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心不在焉地和John闲扯了几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胃里泛起一阵酸疼,他应该再吃一点止疼药,可是治标不治本,这么多年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身体健康的状况下胃部的疼痛却时常发生,只是他不愿意去管,脆弱的一面永远是他想回避的软肋。
沈觉回来时陆时已经从沙发上爬了起来,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继续翻阅手中的书本,他闻到沈觉身上带着的烟味,泛泛飘过他的鼻尖。
沈觉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他读不懂陆时的态度。口袋里的烟只剩了半包,他在吸烟区待了很久,一根接着一根,发狠了似的像是要把前两天都没抽的补回来。久到站在酒店楼下时,他都能越过满堂的香薰味闻到自己身上的烟味。
可是陆时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沈觉感到有一种置身半空中的不安。
他的东西不多,甚至一个包就能放下,拎着包走出去时他看了陆时一眼,陆时也抬起了头看向他。
“我,先回去了。”沈觉移开视线,开口道。
陆时愣在那里,他该做什么,说什么,他不知道。沈觉可以一个人面对那个房子吗?他晚上可以好好睡觉吗?他是不是也该跟沈觉一起走?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的无措在沈觉的眼里无处遁形。
“嗯。”陆时听到自己这么说道,“回去路上当心。”
沈觉又抬起眼睛,陆时看向他,却在还没读懂那双黑色眸子里的情绪时就错过。沈觉转身就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陆时的心和门一起震颤了一下,窗外有一片厚重的云遮住了太阳,随后陆时目之所及的一切突然被笼罩在阴影下,阳光随着沈觉的离开也一并消失在房间里。
又要再次放手了吗?陆时感到周身疲惫不堪,他已经对一次又一次的事情应接不暇。他其实可以随时回去,那个房间在这个夏季结束之前都属于他。只是现在回去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他已经分不清这次被落下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沈觉。沈觉所谓的“不习惯身边有人”,真的是不习惯他的存在,还是不习惯他的生活呢,属于“陆时”的生活,繁忙的工作,奢华的住所,还有数不清的名贵物件被堆在行李箱里,那个一眼望不到头的未来将也都会是这种生活。
夜幕降临的时候,沈觉正坐在后院里盯着手机上的对话框发呆。陆时看起来今晚不会回来,重新添加的好友对话框也是空空如也,他想说些什么,但又犹豫起来。陆时会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总会回来的。沈觉弹落了烟灰,他抱着膝盖靠在椅子上,无法分辨自己的情绪。胆小鬼总是先逃跑,这次是他害怕了,害怕看到真实的陆时,害怕看到他未来的离开,害怕自己的依赖已经成了瘾无法再醒来,也害怕陆时知道所有的真相。
目光上移,沈觉看着摆在桌上还没拆封的两个水杯。回来后他出去逛了一圈,路过一个卖杯子的店,正巧有看到那对和之前那时相似的杯子。脑子里闪过陆时电脑少的备忘录,他立刻走进店里将杯子买了下来。
好幼稚。沈觉嗤笑自己,像是小朋友求和的方式。可是一直这样下去他也要疯掉了,这个夏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陆时比京都的暴雨来得都要意外。暴雨之后的地面被冲刷干净,一切暴露无遗,那个时候他还会留下吗?还会站在灶台前研究菜谱,还会在他抽烟的时候啰啰嗦嗦地说别这样了吗?
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沈觉的秘密,他有过干脆暴露出秘密的恻隐之心,却压根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所有的话又被咽回肚子里,他不想看到陆时那双充斥着悲悯和其他复杂情绪的眼睛。
天完全黑了,沈觉逐渐感到有些不安。他回头望向门口,每每有路人的脚步声响起他的心脏都在震颤。身体本能地开始颤抖,那天晚上的阴影只是因为他的短暂逃离被隐藏,如今他又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所有的记忆开始如同流水一般地回涌进他的脑海。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关上后院的门走回楼梯上。狭窄的楼梯间让沈觉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兜兜转转了一大圈,他又像曾经无数次那样一个人在这个空旷的屋子里独自消耗着这一切,只是这次他有在等待的事情。
沈觉把脸埋进手臂里,内心的纠结翻江倒海,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怕陆时像上次一样再也没有音讯,又怕陆时像第一次见面一样出现在门口,带着他们共同缄默不言的秘密。他突然意识到他又一次把自己放在了被动的那一方,等待和失去的剧本好像又在重新上演。
不,不可以,他讨厌这样。这是他最后有可能抓住希望的一个夏天了。有人可以走进自己的生活,可以向他倾诉过往的秘密,因为这个人会在几个月后消失,带着他的秘密远去。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无法信任,他至少可以尝试着去信任陆时,如果他会回来的话。
脑子里乱成一团的的时候,沈觉听到了密码锁被按响的声音,他站了起来,走下了楼梯。
时光倒转似的,他又出现在楼梯口,陆时拖着行李箱站在玄关处。
陆时抬眼的一瞬间就看见沈觉了,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灯光,一模一样的他。他又站在了这里,一如一个月前那样,“黑猫先生”又从楼梯口出现,但他的眼神不再神秘又淡然,曾经如一汪死水的黑色眸子里此刻有千回百转的情绪在疯狂激荡。
相顾无言。
陆时把行李箱推到一边,接着是外套,鞋子,通通一股脑撂在了地上。他走到沈觉的面前,在最后一步时停下了脚步。呼吸是急促的,脑子却卡壳了,一片空白。
沈觉倚靠在墙边,抬头望去,陆时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他好熟悉这双眼睛,漂亮的像宝石一般的眼睛。他不知道要对陆时说些什么,耳边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不知道这个声音是不是完全属于自己,还是来自另一颗心脏。
“我以为你还要在那边待上几天。”沈觉率先打破了当下诡异的寂静,他向后挪动了一小步,在他俩之间空出更多的距离,这样他可以看清陆时的脸。陆时看起来很疲惫,眼睛微微发肿,充斥着红血丝,但他还是笑着,一如之前那样平静又不带情绪的微笑。沈觉其实不喜欢他这样的微笑,好像这种笑容总是在说“没有关系”,可为什么,明明背后还有陆时自己隐藏起的东西,他看不见。
“想了,就回来了。”陆时抬手揉了揉眼睛,又用另一只手撑着一边的墙,声音沙哑。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想什么,想回来这个房子?还是想回到沈觉的生活里?或者只是简单直接的,他想沈觉。
沈觉双手抱胸,打量着陆时,半晌他笑了一下,问道,“那还走吗?”
“不走了,不走了。”陆时也笑了起来,和刚刚的微笑不同,他似乎是卸下了一层虚假的伪装,真心实意地感到轻松。因为他脚踏实地地,正站在这栋房子里,站在沈觉的面前。
没有多余的寒暄,沈觉回到客厅打开了电视,陆时则拖着行李箱准备回到楼上的房间里。不一样的是沈觉这次提出要不要帮忙,而陆时则是摆摆手拒绝了。把房间全部恢复原状之后陆时倒在了床上,这个熟悉的床,和前一个月时躺上去的感觉别无二致。
他想到了一个很久之前看的电影,那句经典的台词,“不如我们重新来过。”,至于现在到底是兜兜转转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还是他已经跨越了一个节点来到了下一段节点的入口,他也不是很清楚。
今天下午和John打完电话之后,陆时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久到忘记了时间,久到天都黑了下来。他试图弄清楚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试图分辨出他的感情到底到了哪一步,焦虑和胃痛的双重折磨让他感到无比的难受。天黑下来后,他望向窗外,这个场景在一周前发生过一次,他无法想象如果那晚上没有回去到底会发生什么。
回到那里,再重新来过。
下楼时沈觉正抱着吉他靠在沙发上随意地拨动琴弦,看到陆时走过来时他向旁边挪动了一下,让出了一个位置。陆时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也望向电视,随后看向沈觉,“你今天吃饭了吗?”
好平常的一个问题,但沈觉还是觉得有些意外,因为陆时不在的时候他甚至忘了吃饭。他本身并没有觉得饿,在陆时问出这个问题后胃就开始发出了强烈的反抗。
“没有。”沈觉抬起头,他都准备好迎接陆时的一顿啰嗦了,却只对上陆时那双沉默的眼睛,里头藏着些许的责怪和担忧,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只是没有宣之于口,但眼神骗不了人,何况陆时的瞳孔颜色很浅,情绪容易泄露。
“便利店买点?”陆时说道。
“走。”沈觉也立刻放下吉他。
京都的夜太安静了,陆时不记得是多少次这样走在沈觉的身后,眼前的场景在和之前的记忆不断重叠,一次又一次,他看清这个背影的轮廓。
沈觉看到陆时拿出一打啤酒放在收银台的时候挑了挑眉毛,他看了看陆时,发现对方也刚好迎上自己的视线。
“陪我喝点?”陆时询问道,“你能喝吗?”
沈觉下意识地想拒绝,他痛恨酒精的味道,但看向这双眼睛的时候他好像无法说出一个“不”字。他没有作答,只是沉默着轻轻点头。
两人在桌上随意对付了两口饭,沈觉提议去后院喝酒,拉开后院的门,陆时看到了一对用玻璃纸包裹着的杯子,他回头看了一眼沈觉,后者则将头偏向一边躲开了他的视线。
鼻子酸酸的,情绪上涌的速度超乎起自己的想象,眼泪突然在眼眶囤积,陆时走上前去拿起了那对杯子,和他之前买的很像,又是一只猫和一只狗。说“谢谢”好像太生疏了,他拿起了一只杯子,端详了一会,对沈觉笑道,“这个猫真像你。”
对方没有说话,侧过头打开了两瓶啤酒,只是头发别在耳后,陆时看见了他发红的耳尖。
坐下后沈觉点起了一根香烟,夏夜的风吹散了烟,飘散着笼罩到了陆时的那一侧。
“我以为你没那么喜欢喝酒的。”沈觉开口说道,“为什么今天要喝?”
陆时靠在椅子上抬头望天,“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他停顿了一下,转头向旁边看去,“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沈觉偏过头,伸手往烟灰缸里掸了一下烟灰。
”我也不知道。”陆时用手摩挲着瓶身,似乎有些犹豫。
“你想听我说什么?”沈觉问道,其实他有感觉,这个“精英人士”在这瞬间的局促,工作和生活上总是信手拈来的陆时总在面对他的时候开始变得畏手畏脚。
门把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面对那个犹豫的叩门声,沈觉也在犹豫,他小小地开了点儿门缝。
“不如问点你想知道的吧?”陆时又喝了一口手里的酒。
“我想知道的?”沈觉抬起眼睛,熄灭了手里的烟,他将双手的指尖对上,又盯着手指发呆。半晌后他开口道,“我想知道你们这种人的人生会有什么烦恼?”
“我们这种人?”陆时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我不知道我属于哪种人,但我自己最大的烦恼是不自由。”
“怎么会。”沈觉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发出卡擦卡擦的声音。他侧过脸去瞧瞧撇了一眼陆时,陆时的眼睛不在笑,夜幕下显得格外孤独。
“因为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话是夹杂着期许的夸赞,总有周围的事情和人裹挟着自己在前进,我似乎从来没有理由去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陆时抬手抹了一把脸,他不确定是不是酒量变差,还是有什别的东西在扰乱心神。
“这样吗?”沈觉的声音听着有点儿心不在焉,手心里的火苗明明灭灭,“还有呢?”
“还有…”陆时顿了顿,抿起了嘴。
还有喜欢不该喜欢的人。
“还有无聊吧。”陆时说道,“过了太久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所以我短暂地逃跑一下,就跑来这儿了。”
“这儿自由吗?”沈觉问道,他望了望这个小院儿四周的墙壁,四四方方地框住一片小小的天。
“你是自由的。”陆时说道,他转头望去,沈觉一双乌黑的眼睛映照着火光,正越过黑暗的夜也在望向他,“所以我也觉得自由。”
沈觉看着陆时笑了笑,并没有说话,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他当然知道陆时为什么觉得他自由,只是这份东西该不该分享给陆时,向下的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如果只是假意的欺骗,如果自己再自私一点,是否可以让夕阳停留得再久一些。
“挺好的,我活着还是很有意义的。”沈觉又点了根烟,他本以为生命会在那个晚上按照他预料的方式终止,可偏偏陆时又打破了这一切来给它赋予了新的意义。
“当然。”陆时轻声说道。
“你有什么问我的吗?”沈觉感到酒劲有些上来了,低头一看谈话间林林总总也喝了不少。
“不,算了。”陆时摆了摆手,把一个空罐子放在了地上,“有些事情你愿意说的时候我会听,但我不想问。”
沈觉又抽了口烟,抬头看着烟雾在眼前升起,陆时想问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他随便猜猜都能猜到会有哪些问题,但确实,他不想说,或者,他暂时不能说。
“不过确实有个问题,”陆时又突然开口,“那天我喝多的时候你叽哩咕噜地在旁边用日语说了什么?”
沈觉微微一愣,他想了一会,随后突然笑了一下。“没什么,夸你酒品好。”
“我看不止吧。”陆时撇撇嘴,“还有呢?”
沈觉端起手中的酒放在眼前看了会,缓缓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酒味吗?”
“啊?”陆时开易拉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啊…”
“没关系。”沈觉摆了摆手,“偶尔喝点也没什么。”随后他抽下这根烟的最后一口,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我爸在赌博之前几乎不喝酒的,只是后来越输越多,家里的酒瓶也越来越多。后来他就开始砸酒瓶子,每个酒瓶爆炸开来都有浓重的酒精味儿。一般那个味道达到一定程度,他就会打我妈。”他伸展了一下有点儿僵硬的手臂,继续说道,“不过后来好了,因为我舅舅把我妈带走了,所以她应该过上幸福的日子了,这就够了。”
好像说出来也没那么困难,沈觉说完这些话后感到有些奇怪,没有想像中的如释重负或者纠结难堪,反倒平常的像他在自言自语。不过一转头,他对上了陆时那双眼睛,又是那种神情,一瞬间烦躁的感觉在脑子里喷发,他眯起眼看着陆时,似乎在用眼神警告他别这样看着自己。
陆时看懂了沈觉的眼神,只是借着酒劲,他这次没有选择妥协:“那你呢?你的幸福不重要吗?”
面对陆时再一次向下突破这个问题,沈觉感到相当出乎意料,好像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被击碎,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重要吗?当然是重要的。在一切还没毁掉之前,在他还没有一次又一次陷入恶梦之前,他都认为是重要的。只是后来只能麻木到,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生命。
心底最深的一道伤口突然被剖开,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管一管这个从未痊愈的地方。
麻木铸造的壁垒被击碎,他仿佛赤身**地被呈在这个世界上。
沈觉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心,半晌后突然一股无名火在心里越烧越旺,冲动在一瞬间爆发,眼泪就这么莫名涌出,快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带着哭腔,颤抖着问出那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口,陆时借着后院里昏暗的灯光,看到了沈觉挂在眼下的那滴眼泪,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沈觉哭,但他还是慌了神,手里的酒瓶掉在了地上,啤酒洒在鞋面上,冰凉一片。
“重要啊,当然重要…”沈觉用力地用手擦掉眼泪,可是肩膀还是止不住地颤抖,酒精怂恿着所有的情绪涌出,他实在是再也无法阻挡心里汹涌的委屈,“可是我能怎么办?你能让我怎么办?我现在能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只能告诉自己不重要…我是死是活都不重要,是我自己想活成这样吗?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命好?”实在是擦不干净眼泪,他干脆用手直接把脸捂了起来。
“喂。”
这个声音突然把沈觉拉回了现实,他突然停止了哭泣,像是才意识到面前有个人似的,呆愣地用手捂住了嘴。下意识地他想逃走,却在站起来转身的一瞬间被后面的人拉住了手腕,他惊愕地回头看去,陆时正用一种充满歉意却用坚定的眼神盯着自己,挣脱无果,他只能站在原地。
“我是命好,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命好。”陆时哑着嗓子开口,沈觉的眼泪好像戳中了他的某个情绪,一瞬间他也有一种莫名的委屈,不完全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沈觉,“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痛苦无法攀比,我只是觉得你的幸福也很重要。”他顿了顿,“对我来说很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
沈觉站在原地,任由陆时抓着自己的手腕,是喝得太多还是真的醒酒他已经分不清了。这句话份量太重,重道让让他一瞬间都忘记了自己的情绪,眼泪消逝,泪痕也在漫长的沉默中被风吹干,他缓慢地消化着这复杂的情绪。
无法抑制生长的种子,还是攀升到了心头那一处最柔软的地方。
夜晚的天这么黑,灯这么暗,视线这么模糊,沈觉却似乎看见了陆时那颗跳动的心脏。
热烈的,克制的,痛苦的。
手腕处的力道突然松开,接踵而至的是陆时慌张的道歉。耳朵里闷闷的,沈觉感觉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从语气里辨别出对方有些焦急。
潮湿的夏夜,躁动的空气,无数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两人中肆意翻涌着。啤酒留下的苦涩感和眼泪的咸味混杂在口中,带来一种更难以开口的阻挠。
“你喝多了。”终于把所有的情绪吞咽,沈觉在开口时感觉到自己的嗓子也变得沙哑起来,“去睡觉吧。”
陆时见沈觉的情绪平静下来,却没有觉得心安,他感觉到面前的人又筑起了高墙。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想要表达什么的他,在这一刻决定不破不立,于是他也站了起来,轻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是否能过得好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他当然是真心实意地想沈觉好,似乎这段关系是否有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他在这一刻里只想要他好,至于是怎么个好法,陆时也清楚,这些轮不到他置喙。
沈觉抬眼看向另一侧,他其实想问问为什么,但陆时从头到尾的态度里已经藏着一个他并不想现在揭开的答案了,再问下去这层窗户纸很容易就要被捅破,他一时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无端地想到陆时的相机,沈觉希望世界在这一刻可以暂停,没有以后也没有过去,一切可以真正定格在这一秒。他回过头,对上陆时的眼睛,
“谢谢你。”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回应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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