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金銮殿。岑归远手持笏板,听着朝堂之上的言语机锋。寒冬已过,对于怎么安置还待在金陵城外的灾民,大臣们是想法各异。激进派主张让灾民返回原籍,不肯走的就让官兵去撵人。温和派则认为这样太过残暴,不如让灾民自谋生计。
岑归远见他们半天也没争出个结果来,也不想再等了,直接出列,头深深地磕了下去:“启奏陛下,微臣要参工部尚书温彦良结党营私。”
登时,大殿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朝臣的目光都落到了岑归远的身上,这女婿弹劾老丈人,他们还是头一次见,甚至没注意听这岑侍郎要参奏的罪名是什么。
“哦?”卫祯似乎很有兴趣,他挑挑眉,看向第一排脸色发青的温彦良问道:“温爱卿,此事当真?”
温彦良也从队列里走了出来,大步迈到中央,扫了岑归远一眼,才缓缓跪下,掷地有声:“老臣行得端坐得正,从未有结党营私之举,请陛下明鉴。”
卫祯接过裕得福递上来的确奏折和几封书信,一一看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早在看到那几封信时,温彦良就有些慌了。那些是他与老友门生来往的信件,一直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岑归远这混账居然去偷东西,真是有辱斯文。
温彦良其实是个好官,也从不贪墨,从各种差事里捞油水。但他也会利用自己的权势和地位,去提拔自己的门生。或是写举荐信,或是托老友照顾,都是常有的事。
而且温彦良还有一个臭毛病,好为人师。他在给老友的信中,还抱怨过当今皇帝太过独断,刚过易折,疑心病也重云云。
温彦良越想越觉得完蛋,额头的细汗都要冒出来了。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皇帝怎么想了。
“温爱卿貌似对朕的意见不小啊”卫祯把信扔进了裕得福怀里,似笑非笑地盯着温彦良。
温彦良抖了抖嘴唇,到底是无可辩驳。他跪伏下去,官帽抵在了地板上:“微臣知错,请陛下治罪。”
“爱卿何错之有?”卫祯朗声一笑,从龙座上站起,亲自把温彦良扶了起来,语气温和:“朕只是想说,要是爱卿以后还有什么良言,当面同朕讲即可。”
温彦良老脸一红,神情有些惭愧。背后论人是非,实非君子所为。妄议君主,更是错上加错。可陛下丝毫不怪罪他,还要广开言路。温彦良忍不住反思自己,他以前怎么会觉得陛下专横呢?
温彦良被陛下亲自扶起来了,另一人却还一直跪着。傻子都能看清楚了皇帝的态度,更何况是这些精明的朝臣呢。
但不应该啊,好几个深谙卫祯秉性的近臣心下纳闷。敢非议陛下,就算不被贬官,一顿训斥总少不了的吧?
难道是温大人德高望重,陛下不忍苛责老臣?可想想前两天,因为一桩小事,便被卫祯挤兑到称病在家的裴老太师,他们又陷入了沉思。
温彦良的学生们暗暗松了口气,好在他们方才没跟着求情。不然那才会惹怒陛下,坐实了结党营私。
岑归远原本是信心十足,凭着这些就算不能把温彦良拉下尚书之位,至少也能让他失去陛下的信任吧。
那几封信的内容,虽是结党营私,确实有些牵强。可温彦良在信上对陛下的种种不敬之语,可是真真切切的。
岑归远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跪得膝盖发疼,却一动也不敢动。
终于,上方的卫祯发话了,语气里带着股悠悠的笑意,却听得岑归远心底发沉:“岑爱卿,捕风捉影这样的事,朕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岑归远诺诺应是,却也没被卫祯叫起,就一直跪在那。他想着就这样跪到下朝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偏偏有人和他过不去。
陆易行蓦然出列,将昨日定国公府宴会上岑归远为了救一个妾室转而舍弃妻子的情形,悉数道尽。
末了,他才不屑地瞟了岑归远一眼,肃声道:“那是岑侍郎的家事,微臣本不该拿到朝堂上来讲。可岑侍郎还因私情,这般污蔑温大人,实在是令人不耻。”
陆易行也是听自家夫人说起的,虽然有些不忿,但到底没打算借此参岑归远一本。可这人太过轻狂,拿这样子虚乌有的罪名攻歼提携过自己的老师,那他便不能忍了。
一时之间,诸位朝臣看着岑归远的目光,都带了鄙夷之色。世家大族格外看重姻亲关系,抱团才能壮大自身,互守互助。
结了亲,两家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哪怕对妻子感情不深,该有的尊贵和体面也不会少。岑归远此举,在他们看来,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干出来的蠢事。
再看看被摆了一道的温彦良,登时便让在场的大臣们心生警惕。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对于女婿,还是不能太过信任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暗地里捅刀子了。
岑归远被各种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道:“陛下,那不过是一场误会。臣当时救人心切,没顾上那么多。臣的夫人背对着岸边,就没认出来。”
他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当时岑归远一眼扫过去,瞧见的便是在水中挣扎的翟沅芷,他根本没注意到另一人是谁。
“原来是这样啊”卫祯的眼眸深处淬着寒冰,语气却依旧含着笑意:“那便该怪她自己落水姿势不对,才叫你没认出来。”
话里的嘲弄意味太过明显,陛下每每如此语气时,都会有人遭殃。朝臣们面面相觑,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殃及池鱼。
温彦良倒是真想痛斥岑归远一番,可事情闹大了,对温竹卿也不好。这些同僚的德性他比谁都清楚,尤其是那几个老顽固。要是知道两人和离,只怕会立刻调转矛头,指责是他的女儿不守妇道。
可温彦良不讲,岑归远却开了口,他面露哀色,瞧着失魂落魄的:“陛下,微臣真的知罪。臣的夫人还要因此同臣和离,被岳丈大人接回了娘家。臣辗转反侧,忧思难眠,才做出了莽撞之举。”
这副样子打动了在场不少大臣,男人最能体谅男人。虽说岑大人宠妾灭妻确实不对,可哪至于就到和离的地步了?自家女儿任性不懂事,温大人舍不得训斥也就罢了,还跟着一起胡闹,给她背后撑腰。
难怪岑大人气不过,今早上才干出参奏温大人的糊涂事来,想想也是情有可原。
想想他们的夫人,因为自己多偏疼哪个妾室几分,就要死要活地闹着和离,岂不是翻天了?他们身为丈夫的威严何存?
于是,又站出几个替岑归远求情的大臣:“陛下,岑大人虽然有错,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内宅之事,还请陛下宽恕一二。”
“温大人,这便是你教女无方了。做正室应当贤良大度,就算岑大人先救了妾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女儿又没事,再抓着不放,就太过了。”
“岑大人其实也没做错,那妾室也是一条人命呐。都是岑大人的妻妾,他选择救谁又有什么分别?”
岑归远先是听得一脸莫名,而后便是深有同感。对啊,这明明是件小事。要不是温竹卿这般计较,也不至于闹到朝堂上。到头来,她自己也没落着好。
温彦良看着那些对他口诛笔伐的朝臣,气得吹胡子瞪眼,笏板都有些拿不住了。为岑归远开脱也就算了,居然还说是他女儿太过善妒。
可有个人比他还要生气,卫祯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将桌案前的奏折劈头朝中央砸去,恰好就全砸在岑归远头上。
“陈焦平,你若是觉得治家不重要,当官也是个糊涂官,朕看你干脆就直接滚蛋吧。”
“承义候,朕看你大度得很,不如你这爵位也别传给你儿子了,给你弟弟吧。”
“蒋直,既然你觉得正室和妾室都一样,那你的女儿孙女,以后都只能做妾室。”
卫祯点名骂了三个跳得最高的,一顿训斥下来,他们脸色都发白了,吓得跪在地上,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陛下息怒”其他原本保持沉默的朝臣也被帝王的怒火震慑,纷纷跪了下去。
卫祯看着下方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语气凉飕飕的:“息怒?你们一个个都把朕当傻子哄,朕如何息怒?进谏没有私心的,满朝堂都找不出几个。镇国夫人想要和离,轮得到你们说三道四?”
顿时,大殿之内齐齐应声:“臣等不敢,请陛下恕罪。”
如此一番杀鸡儆猴,众朝臣哪里还看不出皇帝是袒护温家的那个出嫁女了。毕竟她不仅是皇帝名义上的表妹,还曾经救过驾,被封为了镇国夫人。
那三个被点名的,更是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他们多管什么闲事啊,陛下说的那些话要是作真了,那可就是哭都没地方哭了。
樊蒙正心里也很忐忑,他从没见过陛下这样失态过。哪怕发怒,陛下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更别说扔奏折了。
樊蒙正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或许他该重新考虑一下同岑照仪的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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