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恩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人,半天不见,他似乎没从候见室里离开,还是坐在昨天的位置上,从左往右数第几块方砖雷伯恩都记得。
古铁雷斯拿出一位东道主应有的态度,有礼有节地示意雷伯恩坐。
雷伯恩在他对面坐下:“废话我就不讲了,说说您的故事吧伯爵,我愿意花一下午的时间洗耳恭听。”
听着这段开场白,古铁雷斯拍了拍身下的轮椅,不求甚解:“我有什么故事呢?不过是个想借着节日助助兴、结果受了惊的中年男人罢了,乏善可陈。”
“受惊?”雷伯恩说,“您的青年时代几经波折,人生经历传奇得可以出书了,会受到这种程度的惊吓吗?噢,不过在梵皇,人们确实更青睐古代的神话和史诗,哪怕神迹发生在您这样不凡的人身上,他们也不能置信,认为凡人成不了气候。”
雷伯恩很少有不绕弯子、单刀直入的时候,古铁雷斯分析过他的说话习惯和做事风格,准备万全,想跟他来一次世纪性的回环往复,不料对手临时变换阵脚,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竟让他显得毫无防备。
古铁雷斯嘴角带笑,说:“我不太懂公爵的意思。”
“不懂也没关系,我来问您一个问题。古铁雷斯先生,您相不相信童话故事?”
古铁雷斯以为雷伯恩要陆续放出筹码了,没想到他话音一转,拐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弯,问了这样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你说什么?”
雷伯恩:“我说得再容易理解一点,您相不相信传奇和传记?”
古铁雷斯:“……从前我不信,现在没办法不信。”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还能因为什么,整个梵皇很少有人不知道吧——因为我弟弟的死和我年少时爱人的离开。”
“年少时的爱人?”雷伯恩没放过古铁雷斯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报出了一个名字,“白兰夫人?”
尽管做足了心理建设,也知道这个名字和过往的一切不是什么家族秘辛,古铁雷斯还是紧紧抓了一下胸口,更准确地说,是胸口的那枚胸针,好像上面被赋予了什么平复心绪的魔力,他抓住那条红丝带,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在海面上呼吸新鲜空气。
雷伯恩翘起腿,几乎难以掩饰自己的笑容,摊手道:“得了吧伯爵先生,别在我面前上演情情爱爱的了,不是你引我来的吗?打开天窗跟我说点儿实话吧,我比较热衷于这个,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谁也不想兜圈子。”
这话说得相当冒犯,好像他们俩不是两面之缘的主与客,而是尔虞我诈的敌人,以假乱真的表演或发自肺腑的流露,都是一种过招的方式。
古铁雷斯见招拆招,温和而戳人软骨地放出一句话:“七爵,我的实话不怎么好听,你确定要听吗?你‘送’给冷沦靳的那个小姑娘,好像不是盏省油的灯。”
雷伯恩笑了一下,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无表情:“你用了烈性的血引子?不用狡辩,你的仆人没洗干净手,存血引子的瓶子现在还在我裤兜里放着。”
“还不够烈,我只是试验了一下,没想到她意志力那么薄弱,连一针管都受不了……”
雷伯恩打断他的话:“她是个人类,种下血印已经是很大的负荷,血引子在黑市千金难求,是黑心商为了牟取暴利研制的一种‘黑药’,用过的成年人都九死一生,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你想让她死吗?”
古铁雷斯说:“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告诉我血印的事,你身边那位可怜的先生还在盲目猜测,他知道你把一个炸药包丢给了他吗?”
“这不劳您挂怀,大不了他揍我一顿,我站在原地给他打。”雷伯恩把原先恭恭敬敬的“您”字拆下来,安上了一个本本分分的“你”,继而又看了看古铁雷斯的轮椅,问,“你是怎么说服手下人喝下血引子的?那个人恐怕不知道自己在变相喝一种毒药吧?”
古铁雷斯再次拍了拍轮椅,分明是一样的肢体语言,他的气场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几乎变得游刃有余起来:“很简单,他家里只有一个妹妹,我承诺这女孩成年后,我的长子会娶她为妻,给她别人一辈子求不来的富贵荣华,这个机会他不要,我可以转手送给别人,毕竟我的儿子如果不娶能为我得利的女人,也会娶能为古铁雷斯家族得利的女人,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看在我跟他的父子情份上,他选了前者,很聪明的选择。”
除此之外,他还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受害者,在推搡的人群中倒地一趴,俨然是一个想与民同乐但受到无辜牵连的正派人。古铁雷斯平日德高望重、有口皆碑,如此一个“不当心”,竟深受大众同情。
雷伯恩问:“事后呢?你安排了献祭的羔羊,不搞点准备仪式吗?”
“事后也简单,我又安排了一个走私贩,他的另一重定义是一个背负着人命、司法部门亟待捉拿归案的通缉犯,这个人很熟悉梵皇的地理环境,已经翻过后面那座山,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么说他已经高枕无忧了?”
“当然。”
“谁杀了他?”
古铁雷斯神色一僵。
“什么?”
“谁……杀了他?”雷伯恩定定地说,“为了让谋杀显得逼真,也为了方便嫁祸,费尔德放了几只变异的吸血鬼制造混乱,给你买通了的家伙逃跑的时间,不过有人在后山发现了他的尸体。”
古铁雷斯受了一惊,眼角纹上还有“震荡”的余威,似乎没能消化这段信息,怔忡道:“他动手了?”
“你跟他打了那么久交道,他可不喜欢留下泄密的活口。”
“那你……”
“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你门口那几个人估计要趁你睡着时勒死你了,伯爵大人,毕竟你现在还坐着轮椅呢。”
候见室外,原本侍奉的人四仰八叉,倒了一地,戴着伯爵府黑帽的两个“仆人”露出脸来,赫然是乔托与赫德森。
门又一次被打开,古铁雷斯呼吸急促了几分,不可思议地指着门口的冷沦靳:“你们、你们联合好了?”
“不算联合,是他脑子转得快,摸索出了我的意思。”
冷沦靳从门口拖过一把椅子,放到雷伯恩身边,并不坐,威慑力极强地往座位上扔了两把手枪。
古铁雷斯冷静的外表迸裂开来:“那你为、为什么……”
“为什么配合你演戏?不这样的话,怎么快点儿见到你背后那位大人物呢?”雷伯恩笑眯眯地说。
冷沦靳垂下眼,在雷伯恩脸上摸了摸,后者受到触碰,身体一绷,冷沦靳又用手背安抚性地贴到了他脸上,过了会儿,雷伯恩像片含羞草,又缓缓放出枝叶,脸贴住他的手,让他摸了。
古铁雷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二人的小动作,没想到他们到了这个地步。
“传言说,伯爵跟自己的亲弟弟古特雷界限分明、互不干涉,他死的时候,您甚至看在兄弟情份上为他入殓、送葬,赢得了不少人的尊敬,但我想问,真的有人愿意苦哈哈地被兄长设计害死、却还要为他赚得好名声吗?古特雷九泉之下,怨气不会很大吗?”
冷沦靳每说一句,古铁雷斯面色苍白一分,雷伯恩依旧擎着一抹笑,却从心底发出一道无声的怒吼,假如对面换了其他人,一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雷伯恩无由得想起某本书中的一句话:如果用巨型显微镜来研究人的话,人实在只是一条奇丑无比的毛毛虫。
古铁雷斯脸色难看得像有蚂蚁在背上爬,想去抓挠又碍于颜面不愿露出丑态,故作镇定,反而产生了一种让自己汗颜、让对方看笑话的反效果。
这时,一条丝帕从天而降,雷伯恩用一种貌似有礼、实则残酷的口吻补了一刀:“放松一点儿,伯爵先生,没人会抓捕您,您的手段太高明了,如果自己不去报案,那些吃干饭的司法机关是抓不住您任何把柄的。”
古铁雷斯抓住丝帕的手猛地一紧,一错不错地紧瞅着雷伯恩。
雷伯恩微微一笑,眨了下眼:“想让您讲的故事还是没开口,不过我们拼拼凑凑,也算了解了大概,现在应该去伪存真,跟您讲讲真正的新闻了。”
“三十年前,梵皇这个艺术之都来了一位名动一时的绝色夫人,自称‘白兰’,没人知道她从哪儿来、家庭背景如何、真实身份又如何,甚至连她的仆人是海亚人还是马耳他人都无从得知,因为他们的肤色太白,白得像刚从棺材里跑出来的吸血鬼,而梵皇盛产阳光,经常出门的人皮肤都是小麦色,种种未知信息的加持,显得白兰夫人跟她的随从们异常神秘。”
冷沦靳没什么起伏说着,雷伯恩故意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捣乱,被捉住后又从他手心溜出来,拿开座位上的枪,推推冷沦靳,让他坐下。
面对古铁雷斯,雷伯恩又正色下来:“三十年前,您才二十几岁,在您眼里,白兰夫人就像一枝独特迷人的英伦玫瑰,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芬芳,诱使你不断靠近、不断走入那无人的沙漠,只为了摘得一朵鲜花——尽管这鲜花或许有毒。”
冷沦靳坐下后,一直在摸雷伯恩写字留下的老茧,雷伯恩由他去了,对古铁雷斯说:“你爱白兰夫人,令弟也爱他,为了争夺白兰夫人,你们甚至大打出手——毕竟当时为了博心上人一眼,用尽了各种花招,要是临到末了被人截胡,且这人还是家里的混账,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很废物。”
古铁雷斯嘴唇哆嗦着,什么也没说出来。
雷伯恩观他面色,调整着叙述节奏,像个敬业的故事大师娓娓道来:“伯爵先生,虽然你做事公允,眼里容不得沙子,但令弟不一样,他为人不雅正,甚至可以说虚伪至极,是个远近闻名的‘达尔杜弗’,耍着性子使白兰夫人多次感到难堪,还一度让您在重要场合下不来台,同时他败坏家业、拈花惹草,招惹数门官司上身,而令弟也觉得您这位长兄道貌岸然——这种种,造成他跟你表面上兄友弟恭,私下里相看两厌,恨不得掐死对方……”
话说到这儿,古铁雷斯像是针扎了屁股,“噌”地站了起来,膝盖不疼腿也不痛了,无需借助任何医疗仪器,竟造就了一场世所罕见的“医学奇迹”,雷伯恩颇为戏谑地瞅着他,好像在说“怪不得您相信传奇和传记,这东西果然能治病”。
古铁雷斯也意识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地想扶稳身后的轮椅,不料手一滑扑了个空,轮子“轱辘轱辘”滚到冷沦靳脚边,冷沦靳抬腿一踢,又把椅子踹回到古铁雷斯腿边。
雷伯恩点点冷沦靳手背,悄声说:“你好坏,不尊敬人啊。”
冷沦靳跟他咬耳朵:“他是什么好人吗,需要我尊敬?”
雷伯恩:“那也不能不尊敬长辈,我还满口‘您呀’‘大人’的呢。”
冷沦靳:“那你跟我一块叫。”
雷伯恩:“不,显得我多没面子,成天被管。”
冷沦靳掐了他腰一下:“我没见过想坑死小辈的长辈。”
雷伯恩怕疼地躲开,“扑哧”一声笑了,还挺开怀,好像自己不在这个被整死的行列。
古铁雷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神色木然,三魂都没了七魄,早不在意他们俩调不**了。
雷伯恩清清嗓子拉回他一点注意力:“得知他也爱上白兰夫人后,你感到非常痛苦,这种即将被撕裂的痛苦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你心绪不宁,政治事业低迷了好一阵,我不知道那段时间你还受了什么刺激,总之,理智和情感在你身上不能共存,而你表达情感最极致的方式就是缺乏理智——你起了杀心,想结果了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亲兄弟。让我猜猜用了什么手段……”
冷沦靳顺其自然地回答:“用毒。”
雷伯恩打了个响指,很给面子地夸道:“聪明。”
“如果用巨型显微镜来研究人的话,人实在只是一条奇丑无比的毛毛虫。”——《基督山伯爵》
达尔杜弗:17世纪法国著名古典主义作家莫里哀《伪君子》中的主人公,擅长花言巧语,狡诈虚伪,是个著名的宗教骗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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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意大利随想曲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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