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或几种草药的使用可以解释一个民族的全部历史,或某个人整个的一生,同样,它也能催生爱情或致人死亡,人的□□和精神特性千差万别,但总有内行的化学家能把各种药材分门别类,根据自己的意愿和别人的体质“对症下药”。
“毒药可以称得上一种艺术精品,它有怪癖、爱幻想、跳脱、喜欢试验的力量,像个倒霉催的熊孩子,但内核又‘五脏俱全’,关键时刻一鸣惊人,讨人心得不行。”雷伯恩说,“在一只兔子身上下毒还能叫人有所防范,如果是在一株兔子可能吃的草上呢?比如一棵椰菜、一只胡萝卜。接下来这只蠢兔子死了,在大千世界里不足为奇,它被扔到垃圾堆,受日光暴晒、大雨涤荡,内脏露了出来,臭味引来了鬣狗,它吃了这些内脏,回到家第二天就死了,得到了跟兔子一样的礼遇,这时一只秃鹫或者老鹰飞过,把死狗开膛破肚,饱餐一顿后飞回天上,正好被拿弓箭的人射中,把它制成笛子献给某一位公侯伯子男,随便哪个午后,这个倒了血霉的人把笛子放到嘴唇上吹它个一、两曲,吹完了如常吃饭、睡觉、社交,外人看着还是腰杆儿挺直、脸色红润,这么持续了几个星期,他忽然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连医生也很难察觉出死因——为什么?”
冷沦靳捉住雷伯恩往他口袋里摸索的手,自己伸进去,避开了酒心巧克力,撕了一块薄荷糖的包装,塞进他嘴里:“因为这位公侯伯子男近半年身体本来就不怎么样,除了医生开的药,各种稀奇古怪的营养品百无禁忌,吃进点儿什么相生相克的东西,毒素累积,太正常了,哪怕真查出点儿砒霜,也不好判定是敌人下的还是他自己傻不愣登吃下去的。”冷沦靳一顿,盯着雷伯恩防止他吐掉,“如果这再不死,还有‘刀山’‘火海’等着他,结局的走向一定在可控的范围内,万无一失,不然单靠下毒,随便出现一个意外就会破坏这些因果关系,虽然从始至终你有竭力控制这条关系链,古铁雷斯伯爵。”
雷伯恩在旁边一唱一和:“不过死就死了,政治上没有谋杀这种说法,甚至没有人的存在,‘主义’和‘思想’才是舞台的主角,在关乎利益的角逐上,不是杀死一个人,而是除掉一个障碍,仅此而已。”雷伯恩耸耸肩,“不管怎么样,出门前我叫他绝对自由地离开了,甚至出于血缘关系告诉他别忘了回家吃饭,天黑前他没回自己家,有什么办法呢?他可能走错了路,也可能吵错了架,就这么丧命了。”
再算算毒药发作的时间,啊,死期竟是一个偶合,同时发生。
精妙绝伦的犯罪手段,运筹帷幄的脱罪方法,连杀人都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成本只是一只兔子和一棵椰菜。
从一万五千里外伸出一根手指,想杀的人就死了,真是完美得天衣无缝,谁会联想到一位堂堂正正、连路上的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体面人犯下了这档子事?
雷伯恩几乎要拍手叫好:“为了伯爵您,我自学了一门毒药学,在广大的知识盲区又填补了一块空白,简直是托您的福。”
古铁雷斯狠狠闭了下眼。
书房的门开着,跟候见室相连,雷伯恩目光落到那扇门跟墙壁之间的夹角,瞟见了一只鹰笛。
戏剧性的出身、明知不可得的爱、日积月累的憎恨、瞒天过海的仇杀……政治党人的爱和恨真是古怪的东西。
雷伯恩问:“伯爵,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此时的古铁雷斯做了个跟他的身份很不匹配的动作,他撸了把脸,像个挫败的商人颓唐地接受了出海失利的噩耗,良久,哑着嗓子说:“你来找我,肯定不止是为了揭发我过去的罪行,这跟你无关,也没有必要,你是……想跟我打听什么?”
雷伯恩头搭在椅背上,像是累了,冷沦靳给他轻轻地揉,跟捏猫脖子似地,雷伯恩歪了一下脑袋,嘴唇擦过冷沦靳虎口,在上面留了个薄荷味的吻,比了个“谢谢”的口型。
冷沦靳好像被某只软毛小动物亲人地蹭了下,心脏无法自拔地塌下去一块。
雷伯恩对古铁雷斯说:“你能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犯过罪,能再大大方方承认另一件事吗?”
“……什么?”
“你受了谁的指派?”
古铁雷斯:“我为什么一定要受人指派?”
“那不然呢,像您说的,‘这跟你无关,也没有必要’,别告诉我是为了应付被翻案的令弟一案,故意找我这只无辜的羔羊压风口,那小记者受费尔德恩惠,替他出力,你们不是搞合作吗,他一开始抖搂这件事就是在给你找麻烦,图什么?你想充当贵人卖我个人情,难道找不出别的办法让我注意你?从你那辉煌的政治履历上随便抽出一两件事,都比一桩丑闻更文明、更奏效,还是说,你打第一面见我,就觉得我这个人叫人恨得牙痒痒,一定要取我项上人头给自己空虚寂寞的生活找找乐子?”
古铁雷斯眼神一暗。
“因为古特雷惨死一案被翻出来重见天日,你跟费尔德闹掰了——他有意舍弃你这枚‘弃子’,谁让你也断了他一条手腕呢?另外,我很想知道,你‘隐忍负重’卖我的这个人情,想要怎么个还法。”雷伯恩轻声说,“说说吧先生,还有很多事我们不知道呢。”
这个在报应与侥幸之间被生生折磨了几十年的上层男人,这一刻,终于卸下了厚重的盔甲,怆然一笑,露出了□□和心灵上堆叠的疤痕。
“其实你知道的够全面了,很多事我不想去记,这么多年,也半推半就忘却了不少,追溯过去是件多么困难的事,眺望未来却简单得只有两个字:死亡和地狱。”
雷伯恩平静地看着古铁雷斯,也平静地看着他揭开一页页斑驳的过去。
“那个人……他已经去世很多个年头了。”古铁雷斯揉着眉心,艰难地在记忆中缕出了条脉络,喃喃道,“是我动的手,我起了杀念,这种念头第无数次潜入我梦里的时候,我在某个星期天早上起床后,下了一个决心。”
冷沦靳不带温度地问:“杀亲兄弟的决心?”
古铁雷斯:“对……我之所以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是因为我当时在休假,前一天是星期六,白兰在中午茶歇的时候送了我一枚胸针,告诉我,她愿意试着接受我的感情,但是当天下午,古特雷在他搞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演讲末尾,公开表明他要娶白兰为妻——白兰冰清玉洁,这个思想肮脏、形容气度低俗的家伙也配这么说?!”
雷伯恩:“你的条件非常优越,放在上流社会也是拔得头筹的存在,古特雷跟你一比,就像一条穿着衣服的泥鳅,你对白兰的爱也拿得出手,为什么要铤而走险,深负罪孽去爱她?”
哪怕白兰夫人是个不怕血的血族,她会乐于接受一个歹毒弑亲的人吗?
不问不要紧,一问,古铁雷斯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眼中闪过一道泪痕:“因为白兰不是第一次爱人,她之前有过一个割舍不下的人,还结过一次婚!如果再受到伤害,她就不会再愿意爱我了!”
冥冥中,有一种反常到无理的心态操纵着他与自己作对、与心中明知的正义作对,这近乎一种原始时代遗留下来的驱动力,是一种让人上瘾的较量。总有一类人,悬崖边明明拉着一条“不能前进”的警戒线,却非要壮着胆子以身试法,仿佛那条红线帮他们分泌了多巴胺——
“火灾的事是我没想到的,只能怪他自己蠢,碰倒了火烛,我只是略施小计,把他的一份机要文件复印给了一波跟他有政治冲突的官员——熟悉我们做派的人都知道,这无可非议,大大小小的纸质文件是一种会飞的代步器,我们不知道哪天,哪位先生情人的个人简介或军事要员的战略方案会跑到对方的床头上。当年火势那么大,如果忙于救人、分散了救援力量,周围的行宫和其他居民必定遭殃,我只是选择了一个对公众、对政府更有利的方案。”
“方案就是不顾里面人的死活,先扑灭大火?”
古铁雷斯作了极大的努力,抑制住了痛苦之情,多年的人皮面具,让他的嘴唇十分诡异地酿出了一个微笑的模样。
有一段时间,他也曾害怕,觉得不安起来,认为过错不完全是一方面的,那个人之所以变成那样,原因是不是自己也不太好?可是后来,当他得知那家伙半夜跑去骚扰白兰的时候,这种感觉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什么不早点动手”的懊悔。
一个隐秘的声音告诉他,这种有悖人伦的做法不是偶然产生的,他最微小的举动和最隐秘的思想,都由一种与之关联的容器悄然培育着,只不过时机成熟,他恰好完成了这件事。
三十年前的那瓶毒药,三十年后依然在发作,只是从一个死者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活人身上。
古铁雷斯的眼中闪过一道骇人的光芒:“雷伯恩公爵,难道你没有过这种感受吗?”
雷伯恩避重就轻:“我吗?我不需要多余的感情去刺激身体里的多巴胺。”
古铁雷斯的笑容像歃了血,扼腕一摇头:“那你可真是个怪人。”
雷伯恩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转头对冷沦靳小声说:“冷沦,我有点热,你去开开窗好不好?”
冷沦靳攥了把他冰凉的手,走到窗前拉开一条缝:“确实很热,伯爵估计也会觉得难受。”
古铁雷斯麻木地道了声谢。
雷伯恩:“一开始,我跟冷沦靳来梵皇那晚,凯西奥多家的宴会是你牵的线,对吗?贝鲁奇子爵呢?是你还是你的同伙给他捏造的假身份?”
古铁雷斯回答:“我并不清楚你讨厌生牛肉,这个回答你觉得满意吗?”
一句“生牛肉”而不是“带血的生牛肉”,这个细节足以表明他没有撒谎,费尔德自作主张的行为不止一次,包括但不限于杀死一个微不足道的走私贩。
“该说不说,你陷害人的手段真够恶毒的。费尔德用新收编的那个领主跟你搭上线,你们联合制造了狂欢节事端,嫁祸雷伯恩,择干净自己,打得一手好算盘。”冷沦靳说,“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你出于私心杀了自己的弟弟,但你的所作所为又属于间接为民除害,阴差阳错被人当作大义灭亲的典范,这些年过来,拉了不少选票吧?”
古铁雷斯一言不发。
该问的都问完了,雷伯恩好像真的只是为了替自己沉冤昭雪,顺带着套出“费尔德”这个名字,一边锤着压麻了的胳膊一边往外走:“那么较真儿干嘛,政治上的事能用恶毒来形容吗?”
古铁雷斯视线从雷伯恩起身后便粘着他,好像要目送他离开。
“伯爵先生,您现在是不是松了一口气了?”雷伯恩忽然回过头,“你以为我不久前说的‘大人物’是费尔德?”
古铁雷斯身躯一震。
“还有,我方才问的那个怎么还人情的问题,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是人老了忘性大,不记得了吗?”
古铁雷斯背后起了一层薄汗,觉得她的提醒不无道理,这个人好像在透过蒸馏器和坩埚观察人类,因此能条分缕析地剥出每一道掩人耳目的毒疮。
“费尔德那个手下帮他收复了安克拉斯,是功不可没的大功臣之一,费尔德器重他,从他口中得知你为爱杀亲,所以呢?然后呢?除了你们俩的爱情观都有点扭曲外,原谅我实在看不出你们之间存在什么共性,会选择彼此联手,你们各自没有其他发散势力了吗?”雷伯恩说着,无声地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一种可能。”
古铁雷斯几乎坐立难安,只听雷伯恩问:“伯爵先生,你做这一切,是为了白兰夫人吗?”
“我在后山一个犄角旮旯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相很惨,已经分辨不出原貌了,碎成块的四肢上有抓痕。”
“……是具成年男尸,老大,据我初步判断,那种杀人手法像是血祭上用过的。”
“我还在尸体上发现了另一种力量,是费尔德那支酷似暗羽之力的力量残留下来的……”
古铁雷斯和费尔德因为古特雷的连带关系相识,某种机缘巧合下,费尔德跟前者“结为一队”,根据偷听到的内容,巧借雷伯恩与艾萨克之间的信任危机酝酿了一个近乎完美无缺的阴谋,两头各自分工,一边让不知情的仆人饮下血引子,再买凶杀人,一边派出几支小族转移视线,之后就是写告密信、操纵舆论、煽动民众情绪、政府拿人、古铁雷斯出面解围等一系列水到渠成的操作。
费尔德事后杀走私贩,甚至想杀古铁雷斯,意味着两人间的关系并不牢靠,而古铁雷斯跟雷伯恩互相试探的时候,也一再表露出把幕后主使推向费尔德的趋势,明明有第三方力量的介入,他却避而不谈。
雷伯恩整理了一下袖扣:“聪明反被聪明误,伯爵先生,到了这一步,您还要继续装疯卖傻吗?有人也想见我,您就别再横加阻拦了。”
“死期竟是一个偶合,同时发生。”——《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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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意大利随想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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