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这天早晨,空中飘起了小雪,路上行人稀松,流云的形状蜷曲成一团,慢慢变小、变暗、再变小,像一个灵魂在升上天去。
风刮过来,怪冷的,雷伯恩往马车里钻的时候,一不小心勾走了冷沦靳的帽子。
冷沦靳从外面探进身,带进来一身冷气,喘口气儿都有了实体:“我呢,我就光着?”
“哪儿光着了?”雷伯恩似乎让他的寒气冷到了,若即若离地贴近他的唇角,比划了一下,“哗地一下,大风把你的帽子给吹走了嘛。你也不希望我感冒吧?”
冷沦靳一下子扑进马车,嬉闹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里面传出来:“欸别挠我痒痒肉,哈哈哈哈哈哈,冷沦靳你坏、你坏死了……”
亚历山大压低帽檐,盖住了通红的耳朵:“……真没眼看。”
肖故干咳了一声,假装没听见,十分尴尬地指挥:“那什么,今天天不好,快走吧。”
照古铁雷斯提供的路线,马车驶出城门后,径直在一片野地里穿行,路上不免遇到坑坑洼洼,没留神就会颠个屁股墩儿,亚历山大边驾车边骂骂咧咧,一路上听着马蹄的踢踏声和嘴碎的白噪音,倒不至于太过无聊。
冷沦靳色胆包天,大剌剌地跟雷伯恩挤在一辆车里,十分“没羞没臊”。
雷伯恩没忍住推了他一下:“非得挤一块儿,保护我呢?”
雷伯恩随口调笑一句,冷沦靳却真应了:“怎么,不行吗?”
雷伯恩霎是好笑地一摇头,他没有这种保护也活了二十几年了,下一秒,他忽然一把揪住冷沦靳领结,把他大半个身子拽到跟前:“开什么世纪玩笑,先生,我用得着你保护吗?我保护你还差不多。”
冷沦靳:“也可以,你想怎么保护?我不介意你贴身。”
雷伯恩缓缓松了手:“……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见他没了下一步动作,冷沦靳目光略有遗憾地在那唇上巡视一番,衣冠楚楚地坐了回去:“不太清楚,你要帮我看看吗?”
雷伯恩:“……”
这家伙是不是故意恶心人的。
“你没吃错药,我吃错了,好了吧?我缓缓,马车颠得我想吐。”雷伯恩头歪向另一边,倚着胳膊旁边的车窗,也不知是找借口还是真难受,闭上眼开始假寐。
雷伯恩安安静静不作妖、不动歪心思的时候,犹如一幅工整而逼真的素描,堪称缪斯笔下登峰造极的代表作,十分赏心悦目,然而冷沦靳却觉得画无颜色,好看归好看,底下却是一片腐烂、苍白、死寂的死水湖。
“你吃的什么药?”冷沦靳冷不防问。
雷伯恩仍是保持着没骨头的坐姿,在别人眼中,他的肢体语言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无形中,从懒散随意变换成了正襟危坐。
他嘴角勾出一个不怎么明显的笑容,声音不大,却能让人听清,尾音卡住喉咙里的气流,近乎缱绻地说:“你给我下的毒药。”
明知道他故作姿态,冷沦靳还是一时卡了壳。
“老想套我的话多没意思,是‘秘密使一个人区别于另一个人’,冷沦啊,你也不想让自己心里的宝贝变成石头吧?”辚辚的马车声在乡间土道上碾过,雷伯恩撑开了点儿眼皮,盯着虚空中某个点,“既然你闲得发慌,我给你背段话吧,狄更斯先生的——细想起来,这事实在奥妙,任何一个人,对别的人来说,都是深不可测的奥秘和难解之谜。每当我在夜间进入一座大城市时,就会有一种一本正经的想法……”
马车在半途突然停下,门外隐约传来亚历山大的质问声。
“那些黑压压的鳞次栉比的房子里,都藏着各自的秘密;每幢房子的每间屋子里,也都藏着它自己的秘密;而各间屋子里无数胸膛中跳动着的每一颗心……”
对面的人有来有往地回了句什么,亚历山大喊着什么“好歹做过兄弟”、“敬酒不吃吃罚酒”,马车剧烈摇晃了两下,乒乒乓乓的打斗声随之响起。
雷伯恩面不改色地继续背诵着:“……就它自己的某些心绪来说,即使对最亲近的另一颗心,也是一桩秘密……”
冷沦靳似乎听见谁爆了句粗口,左手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配枪。
雷伯恩抬头看他:“你走神了?”他倏地露出一个凌厉的笑容,像小刀划破的薄纸,锋利得几乎不近人情,而后轻声落下最后一句,“有些可怖的事情,甚至于死亡,就起因于此。”
冷沦靳觉得后脖颈一凉,猛一偏首,发现雷伯恩对他吹了口冷气。
“明明自个儿给人俩创造了感情升温的机会,还反过来埋怨,真是……”艾萨克绕过遍地的尸首,先一步出来,边揉耳朵边说,“好了,你心上人在这儿呢,跑不了,快来说你酸掉牙的开场白吧。”
冷沦靳掀起门帘,看见满地的血,当即把雷伯恩搡了回去。
费尔德形同鬼魅,冷沦靳刚一步跨下踏板,他立马从某个山峦、石窟里飞跃而下,八爪鱼一样缠在了车厢门口,这一片的低谷洼地里都弥漫着腾腾雾气,在黏湿的气体中,他好像才从浑浊的海水中爬上岸,渴望汲取更多的养分。
艾萨克:“我的妈,埋汰成这样。”
“阿南,掀开帘子看看我,跟我说说话……”费尔德伸出一只湿漉漉的“触手”,殷切地撕烂了一半门帘,隔着飘摇的破布帷窥见了里面端坐的人,“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送我的一件礼物。”
“这礼物倒便宜,得亏人们不送这号东西,你好好收着,这么多殷勤献上别压坏了我。”雷伯恩脸色一般,语气不辨喜怒,“会说两句人话吗?除了爱我,还能翻出点儿新花样来吗?学两声狗叫听听也比一堆情话有意思多了。”
费尔德眼里骤然射出两道诡异的光芒:“你真的想……”
“他最想你闭嘴,你是听不懂人话?”冷沦靳一脚将他踹离车厢,挡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帷裳,枪口直指几米开外费尔德的后脑勺,几片雪花掉在他的眉上,他冷声说,“要不是看你还有点儿用,我碾死你像碾死一只蚂蚁。”
话音未落,一头扎在泥地里的人忽然原地消失,冷沦靳眼前晃过一个模糊的重影,刹那间,寒光让枪口一闪,费尔德猩红的眼睛穿透蒸腾的浓雾,接二连三的白刃状飞波伴随着滔天怒火一并袭来:“我和他之间,有你什么事?!”
“痴心妄想我的人,你说有我什么事?”
被丰盈的能量线条缠绕的血石化成双刀,一把甩向雷伯恩所在的马车,罩成一个庞大的防护障,一把破空割出道半人粗的刀波,刮向盘旋的攻击波,两两相搏,气浪翻滚,地动山摇,掀起块块碎石。
跟亚历山大缠斗的艾萨克呛了气管:“操他妈的,公报私仇啊你!”
费尔德心有不甘,右脚蓄力一踏,拳头带着呼啸劲风挥向冷沦靳,后者旋腰侧仰,乌兹钢刀在手心翻出残影,“噗哧”一声入肉,狠狠一划,白进红出。费尔德吃痛地闷哼,后背鲜血淋漓,肘击不中,火从心起,扳住冷沦靳两肩死命一拧,与此同时,遁地的冰片如银蛇游走,风驰电掣,突突刺向冷沦靳脚后跟——
吱吱叫的血蝙蝠扑棱着,落在雷伯恩食指上,随时待命。
肖故刚把一只变异种过肩摔成了飞灰,回头一看,厚重的冰墙已然把众人分为两界,界那头是冷沦靳二人和费尔德,界这头是他们和艾萨克。
里德变出割风刃,重重刺进冰体,险些被冰封里的力量弹射出去。
密不透风的冰界这边,冷沦靳弹跳落地,血刀抵御冰阵进攻时,生发出来的余威震得他虎口发麻,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
费尔德一揩嘴角的血,阴笑道:“血石果然是好东西,李斯汀后悔死了吧,居然叫你后来居上抢走了这么一个宝贝。不过你实力发挥不稳,老是叫这玩意儿牵着鼻子走,不如给我,也算成人之美。”
腾空逼近的利爪直怼面门,冷沦靳眼神一凛,正欲反击,后面的人轻轻一压他胳膊,探身到前方,抽出他随身短刀,抵在了费尔德泛着阴森黑气的黑色长指甲上。
另一边,成群的血蝙蝠被火舌吞噬,浮空湮灭,艾萨克跟肖故几番较量,不相上下,猛并住后者大臂,在格挡肖故的回击时对他使了个眼色:“自己人。”
费尔德难以置信:“你帮他?”
“不是我帮他,而是你站在我的对面。”咫尺之距,雷伯恩直视着费尔德不复往昔的眼睛,把短刀收归冷沦靳刀鞘,“你投靠白兰,阿尔文很生气吧?”
“他?他才不会,我们互相利用、互相出卖,他从明白我所谓‘暗羽之力’是假的以后就逐渐露出狐狸尾巴了。”
本质上,第二氏族与费尔德的“合作”是一场“你情我愿式”的异梦离心,阿尔文在受到欺骗后,将计就计,继续利用费尔德的计划陷害雷伯恩,费尔德则在看穿他的真实图谋后,利用第二氏族扩充己身。
“至于那个阿西莫夫,不过是一只给点好处就能随意拉拢来的狗,唯利是图,阿谀奉承。”对比之下,费尔德狂热地推销起自己,“阿南,宝贝儿,只有我,只有我才是真正爱你的,他们都想伤害你,我不会,我眼里、心里、脑子里全是你,我甚至愿意让你恨我!别要冷沦靳,来我身边!”
等他抒发完胸臆,雷伯恩又等了两秒,似乎是想让他一气儿说完,不轻不重地说:“你恶不恶心?”
离开魔夜自立门户后,费尔德屡次用秘术强行增进自己的力量,大约是相由心生,他疯疯癫癫,外貌也渗出鬼气,深邃的眉眼不再温和,变得戾气纵横,阴郁到极致成了一把刮骨刀,削削磨磨,把两颊的肉补缺到了下巴,整张脸的形状窄而狭长,
相对地,冷沦靳虽然是个八百年不得见天日的“大冰山”,百米开外也常有刺人的雹子降落,整个人却十分正气,他略有点眉压眼,眉骨突出,内眼角尖锐,眼皮却很薄,盯着人看时有一种锋利的气质隐含其中,雷伯恩见过很多类型的男人,冷面系也不乏其例,平心而论,长成冷沦靳这种比例的确实不多。
费尔德的血瞳隐隐出现分裂的趋势,然而此时——
咣!咣!咣!
哗啦啦——
集聚成形的血蝙蝠冲破冰阵,遮天蔽日,齐刷刷冲向费尔德所在方位。
艾萨克活动着筋骨,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老子终于不用装了”的解脱感:“背着同伴说人家坏话,怪不得众叛亲离啊费先生。”
“你居然敢反水!”费尔德躲闪不及,狼狈地撑地后退,全身炸了起来,“别这么叫我,我不姓那个!阿南,你别听那个两面三刀的家伙的话,我姓查拉图斯,还有个中间字,全名叫……”
“你叫什么我不关心。”雷伯恩表情纹丝不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为什么觉得他会背叛我?因为我没给他足够的信任?”
冷沦靳眼神一暗。
又是这句话,安克拉斯之行前,他夜访雷伯恩,当时他也是这样一套话术。
艾萨克抬臂让小七先手,后一步攻击向费尔德:“都知道我们首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了,你喜欢的难道我不喜欢?”
费尔德怒不可遏:“你——”
“想骂我‘你这个叛徒’?拜托,我从来都站美人儿那边。”投敌深入这段时间,艾萨克完全摸清了对方的弱点,懒洋洋地绕到他视线盲区,给了他一爪子,“雷伯恩给我地位、权力还有钱,脸还赏心悦目,每天给我的眼睛加油鼓劲儿,我犯得着跟别人干?脑子叫驴踢了?”
所以哪有什么姑息养奸,哪有什么非死不可的仆人,从始至终,艾萨克从没被离间过——
从那句隐晦的“不是我”开始,那个人就在有意透露这一切。
雷伯恩:“多谢观赏,我曾经对人说过,我演技很好的。”
好一出戏中戏。
“宝——”艾萨克嘴欠欠儿地想叫个亲昵点的称谓,看见冷沦靳又很有眼力见儿地话音一转,“宝气珠光的雷伯恩先生,据我了解,这个自作多情的家伙在家模拟你的身量做了一具仿真人,每天晚上亲它摸它抱它,恶心至极地在它身上发泄精力,还把自己锁在门里面看它,模仿你当初在门外见他的样子……”
亚历山大在不远处听了两耳朵,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当事人没什么表情地轻轻磕着鞋尖,细软的雪花飘在他的发丝上,化了又添新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冷沦靳拂去他头发上的雪,在上面印下一个吻,又裹紧他的衣服:“回车上,别受凉了。”
近乎旁若无人的耳语,令费尔德怒火攻心,他放下捂着伤处的手,掌心聚力,被肖故等人纵身一拦,截断了去路。
艾萨克:“俩首领靠得近点儿、说点儿悄悄话,该你个外人什么事?”
冷沦靳又说了几句什么,雷伯恩离开前,把帽子往他头上一戴:“喏,帽子还你,别冻成冰棍棍儿了。”
被节节压制的费尔德力不从心,一条腿被血蝙蝠咬得血肉模糊,“噗通”跌倒在地,发胶固定过的头发也灰扑扑地垂下来。
冷沦靳拉枪上膛,声音沉了下来:“都退开,我亲手了结他。”
待众人退开,他貌似体贴地蹲下身,好似在虚心求教,却笑得杀人诛心:“费盛先生,你的心上人允诺我,杀了你会给我一个吻。你说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细想起来,这事实在奥妙,任何一个人,对别的人来说,都是深不可测的奥秘和难解之谜。每当我在夜间进入一座大城市时,就会有一种一本正经的想法,那些黑压压的鳞次栉比的房子里,都藏着各自的秘密;每幢房子的每间屋子里,也都藏着它自己的秘密;而各间屋子里无数胸膛中跳动着的每一颗心,就它自己的某些心绪来说,即使对最亲近的另一颗心,也是一桩秘密!有些可怖的事情,甚至于死亡,就起因于此。”——《双城记》
“秘密使一个人区别于另一个人”这句话,最初在《红字》封面上看到,具体出处是不是这里有些忘记了,有博学的宝可以提醒一下,我再补全~
某两只默默爱情、事业两手抓是吧,咳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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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意大利随想曲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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