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波云诡谲虽然总是让不知究竟的人难以捉摸,但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高台起于垒土,一切变化看似突然而至,实则早有端倪。
当日由二皇子刘宏显主理、户部和大理寺共同会审的轰动一时的“周国舅纵家仆草菅人命、侵占良田”的案子,在历时快两月的时候,终于有了结果。趁着这次刘宏恒被赏赐,刘宏显认为此时正是将审理结果呈给父皇的时候。
周家当初在父皇还是太子时就多方周旋,拉拢了许多势力,是有从龙之功的。虽然元后周氏在世时尚可约束家族,为皇室尽忠并且保持勤勉节俭的美得。但是自元后去后,周家担心富贵不永,便仅仅靠牢太子这座大山。为了稳固太子地位,确保他能够顺利登上皇位,周家开始大肆敛财,结交朝臣,并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
许多原本无辜的忠臣,因为不顺从周家的拉拢,结果丢了性命。
就如安国侯次子凭军功当上安西节度使的舒义武,那可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栽赃。
不过父皇还是听从了周家的谏言,处死了这位忠勇无比的大将军。
刘宏显生于帝王之家,他自然知道,天家的事,只要能够稳固自己的统治,保证天下太平,那便是值得去做的。是非对错并不是绝对的评价标准。
而父皇特意命他主审周国舅一案,也是因为他对周家做的事无法再忍受,实在对父皇造成了威胁,已经到了不得不铲除的地步了。立自己母妃为后,是对太子的敲打同时也说明父皇心中已经对太子有了嫌隙。这正是他的机会。
于是,他站到大殿中央,将自己手中的筹码放到天平的另一段,他朗声道:“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准奏。”
“父皇,经儿臣和钱尚书、魏大人调查审理,周国舅纵容其妾兄鱼肉乡里、侵占百姓良田此事属实,原告证词、被告证词和证人证词在此,请父皇过目。”刘宏显将手中的奏章举过头顶呈上。
龙椅上的皇帝面上因为三儿子打败敌人这一好消息而挂上的笑容还没退下,就被自己儿子告知自己大儿子的舅舅犯了错,笑容便挂不住了。
但上位者自有其威严,只听上首传来喜怒难辨的龙吟:“呈上来。”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万德福小心觑了自己主子一眼,这才踩着小碎步走下御阶将刘宏显手中的奏折拿走。
太子刘宏君眼神焦灼地看着那本奏折从刘宏显的手上在呈到父皇手上。他心中快速思索着,舅舅这次恐怕是真保不住,此刻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只要自己地位稳固,舅舅来日也有弥补的机会。
于是在皇帝还没翻开奏折之前,他便双膝跪在大殿中央。
其他朝臣纷纷后退避让,偌大的殿宇沉默寂静。
只听见太子悲愤地请罪声音:“请父皇明鉴,周家犯错皆因儿臣约束不严所致,请父皇降罪,儿臣愿意为自己的过失负责。只求父皇念在周家多年来为朝廷兢兢业业尽职尽忠的份上,就宽恕他们吧。”
刘宏君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约束不严,这不免就让皇帝想起太子生母、自己的贤良淑德的元后周氏,要是她还在世,周家也就不会这样胡作非为。又想起当初和周皇后的情意,皇帝不免心软。又见太子自己主动承担责任,心中对太子有所改观:至少他有担当,也讲亲情。
紧接着吏部尚书柳廷风站到大殿中间,跪下,也替周国舅开脱:“陛下,据臣所知,周国舅勤于修订律法事务,多有宿在官衙之时。因其妻子羸弱,家中庶务一应是交由一位妾室打理。想来是这妾室仗着手中权利胡作非为,实在与国舅干系不大,还望陛下明查。”
刘宏显看了一眼这柳廷风,心下了然,柳家的女儿正是周国舅的正妻。于是他向户部尚书钱万钧示点头意。
钱尚书便也站出来,驳斥道:“柳大人,照你这样说,这件案子从头至尾只有周国舅家的小妾需要伏法便算了结了吗?那试问,国舅是否享用了被抢劫而来的美色,是否食用了侵占天地产出的粮食呢?如若真如你所说周国舅连自家粮食是哪里产出,自己所幸女子何来都不知道,那是否说明国舅没有明查之能?”然后钱尚书转而向皇帝谏言道:“陛下,若我大唐律法由这样一位连自家家事都无法明察的人修订,又有几分可信呢?”
大理寺刘荀也出列,道:“陛下,被告也供认,这些事是在国舅周昌麟的示意下实施的。如若不处置祸首,国家法纪何在,朝廷威严何存,百姓何安啊?请陛下圣裁。”
“请陛下圣裁。”
皇帝从龙椅上望下来,倒有泰半的人跟随刘荀呼号。心中不由烦闷。
“父皇,父皇,请你治儿臣的罪,饶过舅舅吧。母后已经撇下儿臣去了,儿臣不想再失去舅舅了啊,父皇。”太子放佛不知道疼似的将头咚咚咚地磕在灰白的大理石地砖上。
一边是国法,一边是亲情,皇帝也觉为难。
在这个时候,出众人意料之外的,新晋任的御史大夫崔兴业执圭出列,向上跪拜后才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难得这时候出来一个说话的人,让两股势力的拉扯力量稍歇,皇帝赶紧让他说。
“微臣认为钱尚书所说是只言其一不言其二。”
“爱卿何意?”皇帝追问。
崔兴业道:“微臣幼师读书,学史时先生便教过禹帝当日为治理洪水,曾三过家门而不入,就连家中儿子多大也不知晓,及其妻携子探视,才只自己多了一个儿子。就连圣人在为天下百姓做事谋安定时,也无暇顾及家中妻儿。何况我等凡人乎?周国舅实事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良臣,实在是我大唐百姓之福,何来罪责?奈何妻家中妾室不安分,致使这等污蔑之言倾洒在他身上。是以,微臣以为,那妾室及助她违法之人应当伏法。”
听到自己哥哥的巧辩之言,崔兴赋暗暗摇头。不过此时他不便再出头,那样崔家就太招摇了。
此言一处,正中皇帝下怀,当即抚掌,曰:“大善。”
至此,这件案子便有了定调,皇帝便下令让二皇子继续主理抓有罪之人伏法。刘宏显狠狠咬了后槽牙,才稳稳结果圣旨。
而太子刘宏君则难以置信,这次竟然能够保下舅舅。他看着那位笔挺站在文臣行列中的崔兴业,他就是这次的大功臣。也不枉自己提携他一场,御史的嘴果然大有用处。
散朝后二皇子十分不悦地甩袖离开,太子则邀了邀了柳尚书到东宫说话。本也让人叫了崔兴业,却被崔兴赋的仆从以家中有事先叫走了,太子只得作罢。钱万钧则找上了崔兴赋,语气十分不善道:“亲家公慢走,今日无事,到我府上咱们好好喝一盅如何?”
崔兴赋明白钱尚书的用意,没有拒绝的道理。
崔兴赋与钱万钧同坐一车至尚书府,主母萧氏已经备好酒菜在暖阁内,二人分宾主坐下。
钱万钧的二儿子要娶崔兴赋的大女儿,自然对崔家的事了解不少。他知道崔兴业不过是个才干平平之人,不过有些嘴上功夫所以做了言官,平日里也不张扬,想不到竟然敢公然与他们对峙:“今日令兄之事,反倒让我糊涂,倒不知道他竟早已经投了太子门下?”
听见钱万钧的话几乎说到关键点,崔兴赋不由得捏了把冷汗。幸好自己早早让仆从将兄长请回家里,躲开了太子的邀请。否则他现在还真不好应对。
崔兴赋脑中思索一圈,不及口中的酒水下肚就有了解题思路。他放下酒杯,对自己的上司、亲家说道:“钱兄有此一言,不过是因为周国舅和太子在这场官司中毫发无伤罢了,实不知,正是我兄长反倒让他们跌进了一个漩涡。”
“崔兄何出此言?你我两家既已定下姻亲之约,你也不可瞒我,须当同舟共济才是啊。”钱万钧用筷子敲了敲酒杯。
崔兴赋已想好了应对的话,接着说到:“钱兄,自然不敢对你有所隐瞒。你当今日咱们把罪证呈上去,陛下就会立即处置了周国舅和太子?”
钱万钧果然想了想今日龙椅上的那位的神情,其实在太子求情后,皇帝就已经心软了。所以自己大理寺卿刘荀的劝谏才被置之不理。如果不是崔兴业出班找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自己这些人还坚持不懈地劝谏,恐怕就会惹怒圣上了。
钱万钧这才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令兄是在帮我们。”
崔兴赋暗舒口气,接着道:“钱兄再想想散朝后太子和国舅、柳尚书几人的神态如何?”
“虽然有所遮掩,但可见其欣喜若狂和趾高气昂之态。”
“子曰: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崔兴赋忽然吟咏起老子的哲学。
钱尚书也跟着吟诵咀嚼一番,尝出些意味来,抚掌大笑:“实在是妙极。想不到你兄长实在是有大才能的人,以前是我不敬看低了他。改日我一定向殿下言明令兄之功劳替他求些赏赐,殿下今日可气得不轻。”
崔兴赋笑着谦让道:“实在当不得殿下的赏赐,但求殿下知道我们兄弟二人的心意,便好。”
“那时当然。”钱万钧这下才痛快了,也真就和崔兴赋喝酒吃菜,聊了些轻松的诗词歌赋学问,又留他到晚间,用过晚膳才让车夫驾车专程送崔兴赋回家。
崔兴赋到家不敢歇着,又忙不迭地到西苑找兄长崔兴业对口风。
现在多事之秋,即便崔兴业是太子的人最好也是隐藏在暗处,即可出其不意地地为太子出力,又可以保全自己随时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这边崔兴赋还在为朝堂之事权衡利弊,左右奔走,却不想东院里栖云馆此时也有一场官司分辨。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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