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莲曾受过千芳不少恩惠,这会儿对千禧这个后辈,她不吝赐教,“你娘看人可准,有她自己的一套法子,我们都学不来!你要说她究竟用的什么法子,咱也说不清,到底是经验足!”
千禧听得云里雾里的,微微歪着头,也没法想清以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张莲笑她这模样,“不明白吧,不明白就对了,要让你两天就学会了,那我们这几十年白干了。”
千禧微微羞赧,挽上了张莲的胳膊,“莲婶子,我就是急,他们都不信我是个媒氏,说我年轻没生过孩子,反正就说我不行。”
“慢慢来,媒氏这事是要做一辈子的,我跟了你娘十几年,才慢慢摸到门道……”
二人一路走,一路聊到张莲家附近。
千禧连个头绪也没有,很想听张莲继续说下去,这让她感到踏实,可是她瞧张莲扶着腰,步子缓慢又沉重,发丝也有些凌乱,想来是累极了,她收住了话匣子,跟张莲道别,“莲婶,回去早些休息,用生姜泡脚可舒服了!”
“丫头真会说!早些回去,最近城东来了好多人,又是流明又是土匪的,可乱了!”张莲笑着和她话别。
张莲离开后,千禧心头一阵空虚,她实在有些焦虑,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毫无进展的工作。
天色黑的彻底,还落下濛濛细雨,风吹在脸上,仍有冬日的寒冷。
黑得空洞的巷子里,时不时窜出几个男人,吓得千禧只敢走在墙角,抱紧了胳膊,在巷子里越走越害怕,
她知道江祈安最近在收拢流民,听说有千把个人,不拘身份,甚至还有穷凶极恶的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在城东还没有房子,是临时搭的营帐,因此有不少人在城中晃荡。
小时候有江祈安跟在她身后,长大了武大哥总护着她,此刻一个人走夜路,实在是恐惧又迷茫。
她仍记得武大哥宽厚的大掌,无论怎么牵,都能将她的手包裹其中,掌心的茧覆在她细嫩的皮肉上,会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心与踏实。
但是武大哥不在,他不可能永远在她身边,该自己走的夜路,还是得自己面对。
拐过街角,迎面撞上几个吃醉酒的男人,几人东倒西歪,见一个个子小小的黑影出现在面前,一时兴奋起来。
“哎哟,小姑娘!这么晚了,一个人走夜路啊!”
“小姑娘家住哪儿啊?哥哥送你回去?”
千禧小退一步,而后沉了一口气,挺起胸膛继续朝前,丝毫不理会那几人。
那几个吃醉酒的男人可不肯罢休,紧跟着她的步子,问东问西,“小姑娘多大年纪,家住哪儿?”
千禧心头微微有些慌乱,面上却强撑着,“离我远点!我有夫君的,他就在前头接我?”
“前头接你,既然都接你了,怎么不多走两条街?怕不是唬哥哥我的!”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凑了上来,用他的胳膊去贴千禧的肩膀,酒气熏天的,已经是千禧难忍的距离,她拔腿就跑。
可千禧个子毕竟不高,几个男人牛高马大,一把就抓住了千禧,“小姑娘!别慌啊!哥哥说了送你回家,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
千禧手臂一疼,涌起一阵恶心感受,忙甩开那人,“你给我放手!周围都有衙役巡逻的!”
“我又没对你做什么,就是想送你回家呀,你这小姑娘!”
“我公爹是衙役,我是个媒氏,你要敢再缠着我,明日就得去做大牢!”千禧恶狠狠地警告他们。
可是黑夜似乎能助长人内心的邪恶,酒意又压制着几个男人的理智,他们放肆笑出了声,“哈哈哈,还媒氏呢!听你声音就像个三岁小娃娃……”
几人拥了上来,几乎将千禧逼到了墙角,完全挡住她的去路。
千禧走投无路,冷汗涔涔,想着身后是户院子,若是能大声呼救,许是还有一线生机,于是她大叫出声,趁着几人一阵惊愕的时候,她从他们几人空隙中钻了出去,刚跑没几步,又被人揪住了衣领。
而身后的院子,始终漆黑一片,没有动静。
小雨淅淅沥沥,绵绵不尽,千禧生出一种绝望之感,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该向谁呼救。
明明每日出门,公爹和婆母都会让她天黑前就回家。从前武大哥从没让她走过一次夜路,哪怕是他被征入伍后,她在羡江书院帮人整理书籍,弟弟武双鹤每日都会等着她一起回家。
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竟习以为常!
千禧被人拽到了地上,而后被强硬的捂住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四肢胡乱地扑腾挣扎。
拉扯中,千禧的腿被狠狠踹了一脚,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时让她无法呼吸,眼角不争气的落下两行泪。
“逗逗姑娘就算了啊。”在那几个影子后,有一道声音响起。
这声音懒懒的,似是漫不经心,却是对这几个醉汉极有威慑力,有两个醉汉住了手,却仍有人拽着她的衣角。
千禧仍旧挣扎着,心跳失速,脑中空白一片,出于本能,她一口咬上了其中一个醉汉的手,死死咬上去,口中渐渐漫起铁锈的味道。
醉汉吃痛,嗷地惨叫一声,一把薅住千禧的头发,死死的拽着,像是要将她提离地面。
几乎是抱着鱼鱼死网破的决心,千禧死不松口,就这么狠狠的咬着!
正当此时,巷子尾传来亮光,接着传来一声焦急又清亮的呼唤,“千禧!”
是江祈安的声音。
混沌的脑中忽然变得清晰,他在附近!
千禧眼泪哗哗淌出,忙松了口,朝着光亮处大喊,“江祈安!祈安!”
“官兵?”醉汉迟疑了一瞬。
“跑!”几个醉汉慌乱朝巷子尾逃窜。
千禧也瞄准机会,朝着亮光处奔去。
远远的,她看见一道人影,颀长身躯,宽袖拂动,举着火把,朝她奔来。
千禧什么也不顾不上,哇哇大哭着,就扑进了他怀里,一双有力的臂膀圈住了她,她什么也顾不上,只狠狠将脸埋进这坚实的胸膛,咚咚的心跳声传来。
细雨濛濛,空气湿润,他的衣衫也泛着潮气,一股带着体温的柏子香气在呼吸之间浸染了千禧的脑子,良久,她胡乱狂跳的心归于平静。
江祈安沉重地呼吸着,好一阵,哽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才散去,理智回笼,他推开了紧紧扒着他的千禧。
“千禧!”江祈安咬牙切齿,声音颤抖,“天黑了,怎么不回家?”
千禧本就委屈,江祈安的话又有着明显责问意味,她更委屈了,边哭边骂,“你还骂我,我都被吓死了你还骂我!你收了那么多流民,怎么不管好!”
江祈安被呛得说不出话,又觉被骂的感觉和曾经相似,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上次被警告过不能离她太近后,他心里头空了很久,如今这般,倒是让他踏实。
江祈安眉目柔和下来。
他想开口道歉,却又被千禧抢先,“对不起啊……这么多流民,不好管吧?”
她擦着眼泪,声音呜咽,“胡茬都冒出来了,眼睛也那么红,你是不是好几天没睡?”
江祈安愣住,火把光线暖黄,照的细雨如丝,绵绵密密洒在她脸上,两鬓碎发湿漉漉的,让他心口发麻,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却是难有一句能出口。
夸赞会显得暧昧,他笨拙得像一个哑巴。
这样的无力让他酸楚难受,难以消解。
“我送你回家。”江祈安艰难挤出这话。
千禧擦着泪,微微点头,一双眼水雾弥漫,楚楚可怜。
江祈安眸色微黯,抬起手,指尖在犹豫一瞬后,捋了捋挂在她睫毛上的湿发,而后利落转身,在对手底下的衙役安排一番,又从马车里取来了一个包裹,递给千禧。
江祈安一手撑伞,一手将披风轻轻搭在她肩头,冰凉指尖轻轻拂过她温热的后颈,他立马缩了回来,以至于披风歪歪扭扭挂在她身上。
千禧未觉,自然而然的拢紧披风,将包裹打开一看,竟是上次丢落在湖里的衣裳,还有一股浓浓的苦药味道。
失而复得让千禧欣喜,“你去捞起来了呀!谢谢你呀,祈安!”
火光中,她咧开唇齿笑着,一排龈牙整齐明亮。
“怎么有股药味儿?”千禧扒开包裹,的确有一包草药。
江祈安被问的有些局促,支支吾吾道,“你……你不是说女子会来月事嘛……”
说完,耳根滚烫。
千禧当时也就随口说说,他竟然记得,她将包裹收好,紧紧抱在怀里,“你心好细啊!怎么不早些给我?”
“我……”江祈安吞吞吐吐,而后话锋一转,“你的耳坠,我还没找到。”
千禧也被带偏了思路,只道,“那个啊……没事,找不到就算了。”
她的语气明显沉了下去,引得江祈安一阵沉默。
二人行至家附近,忽的从街角闪过一道光亮,提灯忽闪的衬照之下,一身材魁梧的男子,面上的皮肉东拉西扯,狰狞可怖,残缺的胳膊肘上悬挂着提灯,他定定站在那儿,气势十足。
江祈安本能被吓到,想将千禧护在身后,千禧却欢喜唤出声,“爹!”
江祈安意识此人就是千禧的公爹,心头一紧,忙退了两步,又因为撑着伞,没能退得太远。
武长安有些不悦,“今儿怎么那么晚!我去接你也没找到人!不知道最近流民多嘛!”
他像是训斥自家娃娃,极其严厉。
千禧被训得耷拉下了脑袋,忙解释道,“我跟莲婶子一起的,拐了条街……”
武长安见人没事,也松了口气,又瞧见千禧身后立着的男子,长身玉立,气质清隽,面上泛起狐疑神色,“这位公子是?”
话题转移,千禧庆幸自己不必挨骂了,乐呵呵给武长安介绍,“他是江祈安!爹爹,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弟弟!”
武长安扭曲的眼睛一亮,微微颔首,恭敬道,“原是县令大人。”
江祈安也颔首回礼,“武伯是长辈。”
他原本也只是想送千禧回家,现在她有武长安护着,也没了顾虑,“千禧交给武伯,晚辈便不送了。”
“别呀!都走到家门口了,吃个饭再走!”武长安挽留道,“不给你千芳婶子上炷香?”
江祈安犹豫了一瞬,目光投向千禧,小心翼翼。
千禧已然没了之前受惊吓的模样,恢复了笑意,“走啊!”
“叨扰武伯。”
江祈安对武长安浅浅一礼,抬眸时却觉他高大异常,像武一鸿那般高大。
不知为何,像是冬天盖上了极厚实的被褥,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四肢也被死死压制,没法再与面前轻灵蹦跶的千禧并肩而行。
握着伞柄的手越来越紧,她就在一步之遥,他却没有为她撑伞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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