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祈安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感受了。
桌上三菜一汤,热气袅袅,昏暗的烛光摇曳,屋里暗得看不清陈设,只能看见饭桌上的人脸,以至于每个人的表情都清晰可见。
梁玉香热切给他夹着菜,恨不得把所有菜都倒进他的碗里。
武长安用胳膊肘捧着松软的饼,饼里夹着肉,大口大口吃得满脸享受。
千禧最能说,惊险如她差点被飞掷的菜刀砍中,平淡如一块桂花米糕的香甜,她都能谈的津津有味,却单单隐去在巷子里被流民欺负的事。
江祈安为了安置流民,已是好几日不曾合眼,吃食也只是简简单单的对付,偶得这样一餐饭,让他浑身暖意流淌。
“祈安啊,以后有空常来,千禧最惦记你这个弟弟,你父母去了,亲家去了,你若是不介意,逢年过节来咱家,想吃什么跟我说,绝对让你吃的饱饱的!”
梁玉香说得极自信,神情看不出任何吹捧和虚假。
江祈安点头,“嗯,多谢梁姨。”
饭后,梁玉香张罗着洗碗收拾,江祈安很自觉帮忙,梁玉香不断推拒着,“你怎么说也是县令大人,怎么让你做这些事呢?”
江祈安态度稍显强硬,“梁姨,光吃不做以后我可不好意思来。”
千禧见他两僵持上了,忙劝道,“娘,你就让他做嘛!祈安很能干的!”
梁玉香一听也只好作罢,笑呵呵打趣,“现在的后生,可懂礼!”
千禧也顾虑他是客人,帮着他一起收拾。
她知道,江祈安是个很犟的人,那年他九岁,刚到她家,娘亲看他年纪小,不让他干活儿,可江祈安非常强硬要帮忙分担家务。
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摸清了她和娘亲的生活习惯,哪一日该上街采买,哪一日该挑水劈柴,他全都精准记下,此后的日子里,他总是抢在娘亲做这些事之前,干净利落完成所有。
那时千芳都惊讶了,他这么小个孩子,是如何挑得满那大大的水缸,怎么劈完够用好几日的柴火?
千禧却很清楚,小小的他挑不满两桶水,就每次只挑半桶,多来回两趟,直至把水缸装满。
但千禧也很惊讶,他做完这些劳累的杂事,还能准时抽出时间读书练字,每日如此,雷打不动!
看他洗碗时,千禧忍不住问出了口,“祈安,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这么多事情做完了,你还能有时间读书?还能考上状元?”
江祈安洗着碗,一抬眸就看她蹲在一旁,圆润的杏眼莹莹闪烁,满是好奇。
江祈安的目光不觉顿了许久,又缓慢垂下眼帘,“劈柴挑水都不用动脑子,那个时间可以用来背书。”
千禧皱眉,“可除了劈柴挑水,你还要洗衣裳练字,陪我出去玩儿,哪儿来的时间背书呢?平时那些事情我得做个好几日才能做完,你是怎么咻咻咻的就做完了?”
江祈安还真仔细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得到答案后,他哑然失笑,又觉得实在有趣,笑出了声。
千禧被他的笑声弄迷糊了,身子忍不住地往前探,“你笑什么啊?快说快说!等不了了!”
“你啊……”江祈安沉了一口气,压制住笑意,才道,“我就是像正常人那般做事,没什么大不了,主要是你太不一般了!”
千禧眉毛都快打结了,“什么意思?我怎么不一般了?”
“你太忙了。让你去镇上买东西,路边的花你要采吧?遇到猫狗你要逗吧?见到人你要去闲扯几句吧?然后再去排队买个豆沙酥,还得给武大哥送一份去,最后,天黑了,你才把要买的东西买回去!”
千禧:“……”
她竟是这样的?
千禧抱头哀嚎,“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每天都很忙,却不知道在忙个啥!”
江祈安见她这模样,嘴角一再地上扬,眸中光彩璀璨得难以言喻。
武长安在灶房门前不经意的一瞥,便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沉了沉气息。
梁玉香也瞧见了,她装作在一旁收簸箕,凝神看了好久,怎么也觉得江祈安那眼神,太怪了!
梁玉香与武长安对视一眼,武长安朝她缓缓摇头,二人一起退出了灶房。
梁玉香拉着武长安的袖子,心跳砰砰的,神色严肃,“老头子,这该如何是好?那孩子的眼神,绝对不单纯!含情脉脉的,可不像一般男娃娃的眼神!”
“什么如何是好,许是我们想多了!”武长安斥道。
梁玉香听完,也只能当自己想多了,没再多问。
武长安回避了这个话题,却是一人坐在院中小酌,那日在杏花林看见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他有些茫然。
灶房里,江祈安还在擦拭着能擦的每一处,千禧做完手头的事,懒懒坐在了灶门前,暖洋洋的余温烘得面颊红红,有些发烫。
酒足饭饱,就是容易想些有的没的,这几日的愁绪渐渐涌上心头,她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问,“祈安……我是不是什么事都做不好?不像你,一眨眼,这灶厨跟翻新了一样。”
灶厨在江祈安的打理下,整洁干净,甚至连火光都亮了不少。
江祈安听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已然清楚她的郁结在何处。
他能为她做的很少,甚至多说几句都显得怪异,但此刻,她能问他,他万分欣喜。
“千禧,没那么快的。”
千禧笑笑,“我知道,是我太心急,莲婶子说过,媒氏是要做一辈子的,现在才五天,明儿我再去,现在已经有人认识我了。”
“千禧,虽没那么快,但有捷径!”江祈安转过身,目光沉着。
千禧闻言,顿时睁大了眼,“捷……径?”
“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江祈安收拾完,坐到了千禧身旁,语重心长的道,“解决一件坏事,比你做好几桩媒,影响力要大得多。”
千禧恍然大悟,“噢!还可以这样!”
“私媒可以只顾点鸳鸯谱,官媒不行,一条街邻里和谐,人心向善,都需要媒氏说话。”
“我我我我知道了!”千禧经他这么一点拨,已然语无伦次起来,“你你你祈安你好聪明!我要有你一半的聪明该有多好!”
她的夸赞实在直白……
江祈安耳根子有些发热,淡淡勾起嘴角。
千禧沉浸在该解决哪件坏事的思绪里不可自拔,江祈安亦是享受着被夸赞的余韵。
二人都没有说话,欣喜雀跃得气氛却在节节攀升。
忽的,外面更声响起,“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江祈安一颗飘忽的心陡然下坠,“千禧,我该走了。”
千禧有些不舍,“啊~还想跟你多聊会儿的……”
江祈安轻抿唇瓣,犹豫一瞬,为难道,“千禧,太晚了,改日吧。”
千禧沉重而缓慢的点头,瘪起了嘴,“好嘛……”
“明日我要去州府,两月后才回。”江祈安道,“若是有事,去我宅子里找江年,他管事。”
“两个月!那么久?”千禧不舍,气呼呼的,腮帮子也鼓了起来,“好嘛,你早些回去休息……”
江祈安见她这眼神,心酸酸的,像是被忽然钓上岸的鱼儿,从舒适的水域里被残忍地抽离剥夺,他呼吸发紧。
可再难受,还是得离开。
江祈安与武家夫妇道别,没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县衙。
一整夜,公案烛火通明。
翌日,县丞孙秀来到公衙时,见江祈安竟然在,惊讶问道,“县令大人,不是去州府吗?怎么还没走?”
江祈安递给他一张地图,是整个岚县的地图,每条街巷都做了标注,他沉声道,“我没回来之前,按照图上的标记布置人手。”
孙秀心头一紧,“县令大人,前两日我已然加派人手!”
江祈安眼神一凛,“太粗陋了,况且你的人迟迟不能到位!”
他顿了顿,继续道,“昨夜流民又闹了好几出事,昨夜我查探过,和你上次的布防图相差甚远!大笔大笔的款项拨给你,钱呢?”
孙秀望着这气势逼人的年轻县令,脚下不禁退了两步,声音也变得底气不足,“大人,我……我都是按章程办事,不信你去查!”
江祈安目光沉着,就这么盯了他一会儿,孙秀后背渐渐渗出冷汗。
见他细微的表情变得心虚,江祈安才嘴角一扯,露出并不和蔼的笑意,“孙大人,流民的确变多了,布防失察也怪不到你头上。”
孙秀幽幽松了口气,却又听得江祈安道,“但是一个月的时间还没完成你的布防,莫不是你的章程出了问题?”
“我……这岚县历来如此!”孙秀急吼吼道,“要变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变的!”
江祈安轻笑一声,“一朝一夕?整整二十八个朝夕,我数着呢,孙大人!”
孙秀一时无言以对,面前这人连他哪年成婚,家中几口人,他儿子几岁打了人,每个衙役每月领多少钱,城东扎了多少营帐都一清二楚,说不准连岚县有几条狗他都知道!
越争错处越多,孙秀只好低头听训。
“得了,去州府路远。孙大人,就这张布防图,钱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两个月后我回来,要是听见一起事故,拿你试问!”
江祈安丢下这句,拂袖而去。
*
千禧昨夜得了江祈安的颠簸,兴奋得一夜没睡,今日起了个大早,直奔冯记干货铺。
毕竟昨日她与菜刀擦肩而过,想起时觉着惊心动魄,一阵后怕,若是能解决这夫妻二人的婚姻问题,也算她媒氏生涯完成的第一件事。
心有万丈高,可到门前却是傻了眼。
只见冯记干货铺门口,好一滩赤红的骇人血迹,路过的人表情嫌恶,无不捂住口鼻,议论纷纷。
“这是死人了吗?”
“哟!晦气哟!”
“谁死了?”
“这夫妻两打架打死人了?”
千禧想起昨日的菜刀,瞳孔骤缩,心里生出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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