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孔父留人小住,孔从无论如何都不愿。
千禧能感觉从那鸡爪开始,她就憋着一股气,回去路上,她不悦的氛围不断向周遭蔓延。
千禧尝试着劝慰,孔从只摇摇头,“我没什么事,我挺好。”
好个鬼……
千禧看苗青草实在太累,也没过多劝慰,将人安顿好,准备睡了。
夜里,她左右睡不着,便去了梁玉香房间,跟她讲了今日所见。
梁玉香知道她在愁什么,温和地问,“你是不是怕有些话说重了,伤着人心?”
“嗯,我娘以前就跟我说,其实所有夫妻都不能完美,月满则亏,但是有些夫妻残缺太过,我却不知道管还是不管,管得过多,我就成了夫妻里的第三个人。”
“平常夫妻都能找出症结,因为何事吵架,就从何处入手,孔姐姐这事我还真难以调解,我甚至不了解苗剑,光在孔姐姐这里我就裹足不前。我觉得她的问题,好似和男人无关,我想象不出她和谁能过上还不错的婚日子。”
“孔姐姐心里很乱,我每次像是要抓住点什么,都只能抓到一手灰尘,她整个人像是套了一层壳,蛋壳那么脆,倘若谁说上一句刺耳的话,她这壳就碎了。”
“我学得道理不多,只觉得若要帮她,就得戳碎她这层壳,再慢慢填满。”
“但这到底是她个人的事,世上有快乐的人,也有忧郁的人,我不能站出来,正义凛然地逼她变成另一个人。”
“那这样,我就不只是为了解决她婚姻的问题了,我不知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千禧的语气充满无奈的叹息,梁玉香十分认真听她说话,还给她掖了被角,“千禧,我记得说合姻缘,并不是媒氏唯一的职责。”
千禧瘪嘴,抱怨起来,“嗯,可多了,人都说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要牵线搭桥,要隐恶扬善,还都得事无巨细,婴孩降生也要管,吵架拌嘴也要问,最是惹人怨!”
梁玉香笑笑,“我跟你讲个故事啊。”
千禧瞬间来了精神,“嗯嗯!”
“我十五岁才第一次来了癸水。”
“啊?”千禧有些惊讶,大多数女孩十二三岁就来癸水了,十五岁有些晚。
“十三四岁时,我爹娘愁啊,说我是个石女,一辈子嫁都嫁不出去,我听了觉得天都塌了,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完了,看到别的女孩子,我都不敢和她们说话,后来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了。”
“爹娘虽然对我挺好,但是他们始终觉得这事丢人又难以启齿,便再没和我说过这事,只是每当有姑娘出嫁时,他们表情都很难看。我也不知和谁诉说,整日闷闷的,越来越孤僻,开始怨天尤人,放牛时,我就想着跳下那悬崖,死了算了!”
“时常有媒氏上门,想要给我说合姻缘,我爹娘就觉得丢人,全都推拒了。”
“只有一个媒氏不同,她叫周巧,她不问我爹娘的意见,只把我拉到一旁,悄悄问我想不想嫁。我不敢说啊,稀里糊涂就哭了,这个媒氏也被我吓到,便放弃了。”
“我觉得完了,天塌了,真得去死了!”
“然后呢?”千禧紧张地问。
“后来,那个媒氏又来了,总共来了五次,都会悄悄问我想不想嫁,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跟她讲,我还没来癸水。”
“周媒氏听后笑得可乐了,我觉得她缺心眼子吧,我都那么伤心了,她还笑得出来。”
“可周媒氏跟我说,不打紧,再等两年,再不来癸水,她可以给我说一门亲事,嫁给个会疼人的鳏夫也好。”
“我信了,安心等着,可周媒氏没有说说就算了,她每每遇上大夫,就会向大夫询问我的状况,还会给我抓药,告诉我要多吃枣子,每天晚上泡泡脚。”
“十五岁那年,癸水还是没来,我又绝望了,我跟周媒氏说,别忙活了,但她隔天给我带来个大好的消息。”
“她直接就去问你爹愿不愿娶我,你猜你爹怎么说的?”
千禧听得津津有味,急吼吼道,“我猜不到,阿娘快讲!”
“他说他愿意娶我,若是无法生养,问我愿不愿让他纳个妾室,以延绵子嗣。”
“我当然愿意啊,我还怕我嫁不出去呢!能有个男人娶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但我害羞,拒绝了。”
“后来你爹又托周媒氏给我带话,他说,他等我两年,两年后,不管我有没有来癸水,只要我愿意,他都娶我。就是这句话,让我认准了你爹。”
“十五岁那年除夕,我来了癸水,但我那时莫名其妙跟你爹叫上劲儿,我就不告诉他!我就想看看他说的话作数不作数!”
“然后呢?”
“到了约定的那日,你爹还真把聘礼送来了。新婚夜,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又不是一个只要孩子的人,他还需要家中有妻主持大局,还需要有人与他谈心,女子除了生孩子,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反正他要找个一个过日子的妻。”
“真好啊。”千禧感叹道。
“好啥好!你爹要得还真多,要给他管家就算了,还得在他兄弟面前给他撑面子,他还要穿得光鲜,每个月都非得要我去拜菩萨……”
“但这些都是小事,以前总吵吵,相处久了,就变成了乐子,到如今,我很满意。”
“我必须感谢周媒氏。”
“感谢她让你遇见爹爹?”千禧语气雀跃。
梁玉香舒服地叹息,“不是,是感谢她让我知道了更多的事儿,更多的可能。”
“我爹娘都没读过书,一辈子见过的人就是村里那几个,别人都十一二岁来癸水,所以我就成了不正常的那个。”
“但周媒氏一直跟我说,也有十五六才来癸水的姑娘,不来癸水的姑娘也有嫁得好的,她还帮我寻医问药,她时常还会给我讲许多人许多趣事。”
“我娘生了我,但是周媒氏在我脑子里装了很多我无从了解的见闻,就是这些见闻,耐心地养育着那个嫁不出去就得死的我。”
“咱们女子又不比男人,生来就是要往外走的,可以知道许多趣事。”
“媒氏是个见闻丰富的行当,是我们这些困在家里的女子,长成后的第一双眼睛。”
千禧听完,黑夜中悄悄泛起了泪花,她抿起唇瓣,默默记下这句话。
梁玉香在被褥上轻拍着千禧,“所以啊,千禧,你想想孔从她是不是困扰?她知不知道如何更过得更好?她与父母并不亲厚,谁教过她?她有闺中密友答疑解惑吗?她知道该怎么样养育好一个孩子吗?他丈夫又是男子,本就不如女子心思细腻,又是个木讷性子,怎么可能帮上她?”
“你背着天然的责任都不敢帮,世上还有别人会去帮她吗?”
“你再看看青草,做爹娘的就是孩子的天,青草的天是乌漆墨黑的,可怜。”
*
翌日,碧空如洗??。
几人早晨用饭,孔从虽面带微笑,千禧还是能感受到她低沉的情绪。
看来昨日的鸡爪和手镯子风波未过……
千禧提议,“今天天气那么好,我们去街上逛逛?”
这话一出,千禧看着苗青草眼睛亮了一下。
孔从礼貌笑着回答,“青遥昨夜哭闹,没睡好,不去了吧。”
千禧忙道,“可是青草想去。”
苗青草小心翼翼看向娘亲,娘亲的脸色不好,她朝千禧摇头。
这么点孩子,察言观色已成习惯。
“那我带青草出去玩,孔姐姐在家里补觉。”千禧没问她的意见,她几乎能猜到孔从的回答,左右不过是麻烦人家之类的话。
孔从不是很乐意,也没有拒绝,僵硬地笑,讪讪地答,“好吧……”
千禧带着苗青草疯了似的跑出门,生怕她没得玩儿。
来到羡江最繁华的街巷,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苗青草羞涩地笑着,眼里满是雀跃好奇。
千禧蹲下身,郑重其事地道,“青草,今日姐姐想送你一个礼物,但是这礼物必须是你最喜欢的东西。”
苗青草鼓囊着腮帮子,有些紧张。
“你如果看到你最喜欢的东西,你就跟姐姐说喜欢,姐姐就买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苗青草犹豫了会儿,眼巴巴望着千禧。
千禧继续道,“我们不告诉你娘!”
苗青草立马点头。
二人在每个摊铺都停留,左看看,右看看。
糖画面前会停留,饰品摊铺前会停留,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物什也会停下来看看,好吃的千禧立马就会买,毕竟她也嘴馋。
苗青草的目光总是恋恋不舍,千禧细心观察着,期待她能指出喜欢的东西。
但走完了一条街,苗青草也没具体指过什么东西。
千禧不甘心,这是羡江东西最多的街,其他街巷不会比这里全。
她停在街边,“青草,这条街到这里就是头,走累了没?”
青草摇头,表情怪异,似是有些失落。
千禧朝她扬起嘴角,笑得神秘,“那我们又从这条街走回去!”
苗青草黑黝黝的眼睛闪过一抹光彩。
“那就走!”
二人乐呵呵蹦着,融入了人来人往街道。
千禧一路不断暗示着,“没多少路了,就快到家了!”
快到家了……
这话于苗青草而言,并不是疲累的解脱,而是希望一点点消失的过程。
每走过一家摊铺,就像是错失了珍贵的宝物,让她抓着千禧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烫。
她最喜欢的礼物……
这话像是咒语,一遍又一遍绞着她的思绪,她慎重地看向摊铺上所有的东西。
一抹鲜艳的赤红,在霎时间染红了她的眼。
是一根红色发带,是女儿家最喜欢的红色,发带被绑在细竹竿上,尾端随风摆动摇曳,美得如梦似幻。
她手心不自觉缩紧,却没敢开口,直到走过了那个摊铺,回到街道起点。
千禧蹲下身,轻轻柔柔地问,“青草,还找到喜欢的东西?”
就这一句话,苗青草眼泪入串丝的珠帘,大滴大滴地落,她用袖子擦着眼泪。
“我喜欢那个发带……”久未开口的她声如蚊蝇,带着哭腔,险些听不清。
但千禧懂了。
她一把抱起孩子,朝那卖发带的摊铺奔去,二人发丝交缠在一起,随风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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