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饮水镇位于慈沙江与黄绛江的交汇之处,水泽丰沛,走出镇子不远就是一片芦苇荡,芦苇青青,大风吹拂,远远望去,如海波起伏跌宕,蔚为壮观。走近一瞧,又是水路蜿蜒,白鹭横飞,往日里本该还有渔夫高歌撒网,娇儿摆渡撑筏,只是被芦苇荡里近日来不时出现的可怕漩涡吓得不敢再入水,都说是庇佑饮水镇数百年的龙王动了怒要吃童男童女,幸好镇子里来了仙师辟谣说饮水镇根本没有龙王,成精的大蟒水蛇倒是不少。
但许多上了年纪分外固执的老人仍是不信,唠叨着饮水镇之所以叫饮水镇,就是因为几百年前有一条青龙落在这里汲水,故而得名。再往后这三四百年饮水镇之所以风调雨顺,两条浩荡大江无论怎样发洪水都冲不动镇子,也是青龙王的功劳。
荀昭又多方打听了一些,觉得流传在镇子里所谓的青龙王,极有可能就是那条身宽体胖胆子小的小水蟒。
“如此美景,真应该吟诗一首。”荀昭身临佳境,迎风敞开双臂,也不由生出一股豪壮意气,高声吟诵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咳咳咳。”
猛地灌进几口凉风,荀昭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一阵,祈期体贴入微,伸出手为她拍背顺气。
差点阴沟翻船的荀昭好不容易喘匀过来,拍着祈期的手臂,由衷感慨:“突然觉得姓冷的每次御剑吟诗还是有点本事的。”
祈期木着脸,好像再过千年万年都不会变,荀昭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说道:“没点本事他也不敢到处找死。”
“这几年都没怎么见到他,上次来剑宗也行色匆匆的,像是屁|股后面有条狗在撵他一样。”
荀昭疑惑似的喃喃低语,祈期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不自觉微笑道:“师傅会揍他……老鹤有时候也会。”
“你怎么说话的?!”荀昭横他一眼,“骂褚云安也就算了,老鹤明明是仙禽,怎么可以骂它是狗?”
祈期神情孤僻,按了按斗笠,摆明是在装傻充愣。
这对剑宗同门的不远处,温止寒极尽脸皮厚之能,跟在白豆蔻三步之外,丝毫不敢逾越,神情却又像只留着哈喇子的傻狗,眉开眼笑道:“白姑娘,你看两江九曲万里,浩浩汤汤,有气吞天地之势,像什么?”
白豆蔻手指扣着大气古拙的铜绿长刀,微眯着眼眺望远处,衣裙迎风,身段修长而窈窕,看得温止寒一双狗眼都快瞪出来了,费力挣扎着回过神来,他赶紧默念君子非礼勿视。
见他还知道礼义廉耻,白豆蔻握刀的手稍微松一些,走向荀昭。
“白姑娘,白姑娘,你别走,小生告诉你答案便是了。”温止寒急急忙忙跟上,芦苇荡泥泞不堪,他走起来拖泥带水,只好拎起衣摆,深一脚浅一脚的,活像只傻兮兮的猴子。
冰冷的笑意在荀昭眼底一闪而逝,她头也不回地径直后退,遥遥喊道:“小师兄,搭把手。”
“好。”祈期心领神会,右脚后撤成弓步,左手握着右腕抬在身前。
荀昭满意地挑了挑眉,一个助跑,脚尖如蜻蜓点水,几次触地,便来到祈期身前,一个千斤坠轰然踩在祈期腕上,后者手臂下沉,宛如被压弯的铁板,两条腿也猛地沉入柔软的水泽土地,电光火石之间,祈期抡起双臂,如同霸王举鼎般强硬至极地把荀昭弹射出去。
荀昭堪称一飞冲天,高过鹰隼,越过浮云,低头望去两条大江相向而流,愈发细小,如同两条长龙蜿蜒匍匐于崇山峻岭之间,龙角相抵之处正是——饮水镇。
白豆蔻抬起头,极尽目力只看到一个小如芝麻的黑点,要知道她是修行之人,能看清三里外的秋毫之末,可想而知荀昭已经不晓得跳出了上千里的高空,关键是……她不怕摔死吗?即便她是以体魄见长的武人,但终究境界不高,这样摔下来真的会摔成一滩烂泥的吧?!
祈期一脸淡定地把自己从地里拔了出来,拍了拍手腕上的鞋印子,说:“死不了。”
在剑宗,大师姐不仅练功勤奋第一,练功|的法子也变态得第一,兴许是受了他师傅褚云安动不动发疯自虐的启发,大师姐也开始变着法锻炼体魄,记得大师姐第一次从扶摇台跳下去,把老鹤吓得差点从天上摔下来,但大师姐锻体的效果确实非常显著。
白豆蔻自然不知道这些,但眼前这一幕已经足够震撼。
嘭——
荀昭如陨石一般砸入芦苇荡,水波滔天,仿佛有蛟龙摆尾,翻天倒海。
那边宁无虞临江赏景,穿着一身与时令不符的锦衣狐裘,站在岸边,活像只穿梭在青青芦苇中的狐妖,那双上挑的凤眼薄而细长,映着潋滟的水光有种惊人的媚态。
下一瞬,皮毛华丽的大狐狸淋成了可怜兮兮的落水狗。
宁无虞自幼体弱,被冷水一浇顿时遍体生寒如坠冰窖,猛烈地咳嗽起来,眼里染上点泪意,阴沉沉地盯着那涟漪荡漾的江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少女如莲出水,跳上岸边。
荀昭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伸出手想扶住那被她连累咳得弯下腰的少年公子,却被对方狠狠拍开,毕竟有错在先,荀昭只得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我杀了你。”宁无虞的声音轻若羽毛,嘴角甚至还带着笑,却使人控制不住地涌起股颤栗的恐惧。
荀昭本能后仰,眼睁睁看着一颗能炸毁山岳的舍利子疾射而过,落在身后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单声势便比之荀昭方才落地更加恐怖,可想而知如果落到人的身上恐怕小命难保。
风雷呼啸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整个脑袋都震痛不已,荀昭揉着耳朵,偏头冷笑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心狠手辣,怪不得是个病痨鬼,老天都不想让你多活。”
她双袖一挥,振去浑身水渍的同时,竟是毫无凝滞地伸手摁向宁无虞的胸膛,这一掌出得行云流水,不带半点烟火气,但杀力却是实打实的。
他想杀她,她自然要投桃报李,以暴制暴!
毫无征兆的,一道佝偻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抬掌拍开荀昭的手腕。
如同被大钟敲在了小臂上。
荀昭顺势倒飞出去一丈之远,半个手掌隐隐发麻,她负手在后,冷冷看着那突然出现一巴掌打断她杀招的老东西,白发苍苍,行将就木。
他伸出枯瘦如鸡爪的双手扶住咳得撕心裂肺的小主子,缓缓以柔和灵力为他舒解病状,即便那姑娘恐怕与夫人故友有关,他也不由生出些许恼怒,沙哑沉声道:“年轻人,出门在外要积些口德。”
荀昭呼出一口气,“和颜悦色”地说:“事出有因,他不先动手,我会出口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白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了?”
宁无虞被这人强词夺理气得发颤,捂住嘴,怒道:“你淋我一身还有理了?”
“我不都道歉了吗?”荀昭眨了眨眼,“好吧,你还想要什么赔偿?”
同样被水浇透,他要死不活,她还活蹦乱跳,凭什么?
宁无虞心底陡然腾起股怨恨来,眉眼间的阴鹜与晦暗糅杂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神情,他极重地低喘了一声,从喉腔逼出一声压抑至极宛如兽类的嘶吼:“你的命。”
荀昭都快被气笑了:“听听,这可就不是我不讲理了,现在我改主意了,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不给,我就杀了你!”
荀昭嗤之以鼻:“啧啧啧,人面兽心,心肠歹毒,你咳继续咳,就你这副病歪歪要死不活的样子还想杀我?自己身子不好就恨不得拉其他人陪葬,不人不鬼的东西,我要换做你都不好意思走出来。”
“你——”宁无虞咳得愈发严重,额角脖颈都因这剧烈的咳嗽而崩起青筋,在他病态惨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清晰可怖,倒是苍白的两颊憋出些许红晕显得生动了不少。
“我?我好得很,四肢健全,身体倍儿棒,不像某些人淋个水就一副快死的德行。”
两个年轻人争吵不休,确切来说是荀昭单方面碾压,老迈年高的福伯陷入进退两难之地,头疼得很,一个是宁渺城主的幺子,一个与七绝之首顾明月必然有所相关,若挑明了关系,那都是应该以手足相称的情分。
此刻倒好,一个赛一个地想弄死对方。
旁边观战的白豆蔻由衷感慨,嘴甜的人毒起来可真要人命。
“噗——”宁无虞骤然受寒,再加上气急攻心,竟吐出一口血来,雪青灰败的唇瓣沾了血,便透出一种扎眼的艳。
荀昭震惊地捂住嘴,不是吧?天底下居然真的有人会被气得吐血?!还是说她吵架的功夫已经超凡入圣,无人能敌?
福伯不敢再磨蹭,扶着弱不禁风的小主子御风而去,转瞬便消失不见。
荀昭意犹未尽,琢磨着下次再有机会逮到他落单,一定要把他……算了,她好歹出自仙门正统,不能太坏,虐他个死去活来差不多就行了。
那对主仆一走,祈期便站到荀昭身边,瞟了眼她背在身后不自觉收紧的拳头,低声问:“怎么样?”
荀昭自言自语般呢喃:“真奇怪,我刚才那么嚣张跋扈,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能忍,可他们不仅没继续动手还灰溜溜地走了……哼,白费了我一箩筐的口水,还以为能打上一场的。”
祈期暗暗叹气,他就知道大师姐逞口舌之快,绝对是另有所图:“难道是看出了我们的来路?”
荀昭摇头:“也不太对,那个老头子看我跟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祈期一头雾水,仔细回想方才的情景,他是真没看出到底哪里不一样。
荀昭白他一眼:“别想了,你个棒槌是想不明白的。”
祈期乖乖点头,“哦”了一声。
荀昭摩拳擦掌,满肚子的坏水荡漾起来:“小师兄,我们运气真好,离家不久就遇到这么有趣的人和事。”
祈期目露忧虑。
“别皱眉了,大象死于蚂蚁,终究是大象不够强。”荀昭拍了拍小师兄的脸颊,转身扬起一个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笑,对见她和祈期说悄悄话便不再靠近的白温二人说,“我刚才在天上往下看,两江如龙,奔腾不息,饮水镇又位于江水交汇处,有点像双龙戏珠。”
白豆蔻见她神色如常,心中稍定。
温止寒摇头晃脑,语调里带着一股书生迂腐的故弄玄虚:“此言差矣,是双龙夺珠,朝暮姑娘可别小看这一字之差,却是有天壤之别。”
白豆蔻斜睨了他一眼,后者像打了鸡血一样,瞬间抬头挺胸,侃侃而谈:“戏,嬉闹玩耍;夺,生死相搏。所以这水底下即将开启的龙宫洞府,绝对是危机重重险象环生,不过白姑娘你放心,小生即便是死,也会保|护好你的。”
“不需要。”白豆蔻皱眉,这个酸秀才真是正经不过一息时间。
温止寒点头如捣蒜:“要的要的。”
荀昭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温秀才,有没有办法另辟蹊径进入龙宫洞府?我们抢占先机,得了宝贝就跑。”
“小生不才,当真没有。”温止寒一脸遗憾地摇头,“这座龙宫洞府浑然天成,只待时机成熟,开出一口,若从其他地方挖凿,极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毁掉整座洞府。”
荀昭与白豆蔻对视一眼,她怎么说来着?这穷酸秀才确实有点东西。
温止寒也不觉得自己说得有问题,但架不住白姑娘直勾勾火辣辣的目光,他眼神乱瞟了几下,不由咧嘴嘿嘿傻笑起来。
荀昭没打算刨根问底,江湖人萍水相逢,合则聚,不合则散,要真怕被人背后捅刀子,她还出来混什么混,直接继承剑宗得了,再说了事到临头谁捅谁那可真说不定。
荀昭和白豆蔻沿着水边漫步,荀昭闲不住地折了一支芦苇,随口问道:“白姐姐,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想请教你一下。”
白豆蔻拍了拍腰侧的双刀:“想问它们?”
荀昭哈哈一笑:“白姐姐神机妙算啊,比那个温秀才厉害多了,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按理说双手练刀的人应该左右佩刀方便拔出,但白姐姐你的双刀都佩在左边,为什么?”
“它们原本是一把刀。”白豆蔻回想了一下,娓娓道来,“据说还是一把斩过大妖肥遗的名刀,但也因此断成了长度相当的两截,我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它们后,便请人打成了两把弯刀。”
《古妖志》记载: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
荀昭眼睛发亮:“这么厉害的吗?!我可不可以……”
白豆蔻好笑地摘下双刀之一:“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
荀昭兴奋地搓了搓手,接过弯刀,刀是九长九短十八般兵器中公认的九短之首,不要问为什么不是剑,剑直接整了个百兵之君的名头,都不屑争那些小名小利。
这把长刀造型精美绝伦,很符合荀昭的审美,她灵机一动,兴致盎然道:“白姐姐,我刀术也不错,来比划比划。”
“好啊。”白豆蔻眼中随之流露异彩,无期刀术非凡,身为他的师姐,她相信朝暮也不会差,与高手过招是她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
荀昭噌地拔刀出鞘,回想着小师兄的出招姿势,一个开天辟地的威猛把式刚起手——
噗通。
白豆蔻看了眼涟漪荡漾的水面,微微皱眉,平静问道:“这叫不错?”
荀昭摸了摸鼻子,难得如此心虚:“我觉得……不错。”
白豆蔻扭着手腕,她怎么突然觉得这姑娘皮得很呢?
荀昭眼见不妙,脚底抹油,先溜为敬。
“白姐姐,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你看我像君子吗?”
“白姐姐光明磊落,宽宏大度,分明就是君子之风。”
……
……
这对话真是似曾相识,祈期按下斗笠,像是生怕染病似的拉开与穷酸秀才的距离。
跟一个只知道耍刀的傻子站在一起简直有辱斯文,温止寒也换了个地方眼巴巴地望着,他也好想和白姑娘玩你追我赶的游戏。
江湖偶遇,两个姑娘一见如故,两个小伙看了想吐。
宁无虞这一生的凄惨命运即将拉开序幕,哈哈哈哈,我好开心啊!!!虐男什么的,当然要身心一起狠狠虐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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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双龙夺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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