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沫横飞地大骂了一通，荀昭呼出一口浊气，平静下来，缓缓道：“我跟你说吧，其实清霄山的无情道还是有点东西的，舍小爱济苍生，不然也不会位列三千道统，太上忘情，非是无情，忘情是寂静不动情，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便是至情。”
她垂下眼睫，语气淡淡：“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是真的难，如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所以现如今的无情道越走越偏，可怜。”
宁无虞没听懂，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到底怪在那里，他偏头注视着她的眉眼，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荀昭，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挺嫉恶如仇的？”
荀昭茫然地眨了眨眼：“有吗？”
她摇摇头，嗤之以鼻：“我只是看他们不顺眼而已，他们欺负别人，我欺负他们，一丘之貉罢了。”
宁无虞发自肺腑道：“那你也是山丘上最大的貉！”
“哈哈哈哈，这倒是真的。”荀昭捧腹大笑，她一抖袖子，千尺雪法袍上的大片血迹逐渐消失，焕然一新。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炼制法衣，酿造灵酒，无所不能，老鹤绝对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仙禽，没有之一。
宁无虞假装没看见她无形中的嘚瑟炫耀，指了指躺在血泊里的薛恨：“他，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把他收为宠物。”荀昭走过抓住薛恨一只手，就这么一路拖拽着往墓园深处走去，若被旁人看到，指不定要把她当做深夜抛尸的杀人狂魔。
仙家修士确实经常豢养强大灵兽或驯服妖兽来助长战力，但是……宁无虞一头雾水：“他是人，又不是妖兽。”
荀昭摆摆手，全然不以为意：“不把他当人不就好了吗？”
一时间，宁无虞竟无话可说，甚至觉得好像……非常有道理。
顿了顿，他没由来问道：“在你眼里，我是人吗？”
“当然是了。”荀昭回答得斩钉截铁，作为宁渺城主的儿子，宁无虞就算不当人了，她也会努力把他当人看，什么时候她不想努力了，则另当别论。
借着清凉如水的月光，宁无虞的视线落在荀昭后背，他之前明明看到薛恨偷袭，雪白骨刺钉入了她的琵琶骨，但现在她又似乎毫无异样。
他试探着问：“你刚才真的没有受伤？”
荀昭挑眉：“一点小伤而已，怎么？怕我保护不了你，让你死在这里。”
好心当成驴肝肺，宁无虞一阵气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话尚未说完，荀昭倏地眯起眼，夜幕漆黑如墨，枝头树梢掠过一道拖着金灿尾焰的流光，转瞬便砸入墓园，引起一阵地动山摇。
两人相识一眼，宁无虞还没反应过来，荀昭神采焕发，兴致勃勃道：“是那道前天在街上偷袭过你的金光，走，我们去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澎湃的潮汐之声在墓园中此起彼伏，其间隐隐掺杂着恢宏浩大的诵经声，好像有大德僧人在镇压兴风作浪的海怪一般。
荀昭好奇心起，拖麻袋似的拽着薛恨，血迹蜿蜒，穿过错落有致的一片松柏林，看着眼前打得难舍难分的鲛人和小沙弥，荀昭和宁无虞两两相望，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这个和尚为什么要偷袭你？”
“不知道啊。”
《海国图》中就有记载：“深海之中有鲛人，天生控水，可唤潮汐。其眼泣则能出珠。”
那形容枯槁的鲛人不负所望，张大利齿遍布的嘴，尖啸声震耳欲聋，凭空唤出一截庞大如瀑布的海水，银河倒挂般冲刷而来，好好的一座柳府墓园顿时成了一座水墓。
荀昭啪地打了个响指，浮游应声掠至高空，仅仅半尺多的簪子，一头挂着生死不知的薛恨，一头挂着又急又气的宁无虞，就像两只被捏住命运后颈的小鸡崽子，在凄凉的夜风中好不可怜。
“荀昭，你混蛋——”宁无虞气急败坏的怒吼差点掩盖住鲛人的潮汐之声。
荀昭置若罔闻，身轻如燕地踏着一截浮木，近距离观战。
也幸好这柳府把墓园修建在了城外，不然今晚可就要水淹东宁京了。
一阵佛唱低吟入耳。
荀昭听出是秽迹金刚咒。
佛门公认的——降魔第一。
但奇怪的是小和尚压根就没开口，那这诵经声是从何而来的？而且他又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怎地金刚怒目，威慑天魔？
荀昭心中疑惑才起，小和尚已双手合拢，悬在海水上几尺之处，晨钟暮鼓般令人振聋发聩的梵音重重落下，惊涛拍岸的海水硬生生停下，水面轰然拔高数十丈，宛如一头出水蛟龙，在半空转过头来，铺天盖地噬向兴风作浪的鲛人。
梵音再起，愈发威严赫赫。
小和尚盘坐虚空，施降魔印，大方光明，身后显出一尊凶神恶煞的金刚法相，头发竖起，眉有怒纹，使人见而生畏。
“等会儿！”荀昭大喊一声，在关键时刻跳了出来。
高举三尖矛就要刺死鲛人的凶恶金刚动作一顿，嘭地炸成一团星星点点的金光，消散殆尽。
小和尚惊讶地看着荀昭，他本来就长了一双内眼角幼圆的眸子，此刻一瞪大，更像一只眼睛圆溜溜的波斯猫了。
荀昭双手合十，客气道：“先别动手，我有事问它。”
小和尚竖掌还礼，颔首低眉的模样，人畜无害到了极点。
荀昭颇感兴趣地一挑眉，幸好还记得自己受人所托有任务在身，她飞身掠至鲛人跟前，试图将其收为已用。
其实之前孙季已经道出她的根脚来历，一只不知因何缘故而附身在鲛人尸体上的女鬼，还有幸继承到鲛人召唤潮汐的控水天赋，成为孙季的傀儡，与薛恨联手做局杀她。
怒涛当头砸下，荀昭尚未近身，便被击退。
她甩甩手：“算了，小光头，做法超度她吧。”
小和尚微微颔首，怒目金刚劈波斩浪，势如破竹，转瞬便来到鲛人身前，他面容慈悲，就在荀昭以为他要开始念经的时候，嘭的一声巨响，形如干尸的鲛人在他掌下化作齑粉。
荀昭：“…………”
她猛地回头：“超度恶鬼不是靠念经吗？你怎么就、就一巴掌给拍得灰飞烟灭了！？”
小和尚合掌不语，猫儿似的眼瞳波光流转。
荀昭摩挲着下巴：“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念经？你怕不是个假和尚？”
小和尚轻轻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
荀昭恍然：“哦，在修闭口禅。”
“那天你为什么在大街上冲我身边的人动手？”她指了指还挂在天上吹冷风的宁无虞。
小和尚眨了眨眼，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掐住自己脖子。
荀昭了然：“你以为他是阴物，所以想超度他。”
超度？不会是像刚才那样吧！？
神色微顿，荀昭严肃道：“我只说一遍，他不是阴物，你别再去找他了。”
小和尚目光清澈地凝视着荀昭，又似乎懵懵懂懂，不解其意。
荀昭挥手招回浮游，宁无虞腿软得厉害，脚一沾地就摇摇晃晃的差点栽倒，荀昭扶住他，后者眼眸狭长，天然妩媚地瞪了她一眼。
他甩掉荀昭搀扶的手，恼怒道：“荀昭，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跟你出来了！”
末了，他气势骤降，恶狠狠地补了一句：“除非你求我！”
荀昭轻轻地笑，在她眼里宁无虞就像他们曾经一起抓鱼的溪水，清澈见底，他的每句话、每个反应都如她所料。
她一手抓着死狗似的薛恨，漫不经心道：“我求你赶紧自己回燕然。”
宁无虞气得要死：“你管我！”
荀昭不咸不淡地挑了挑眉，拎着今晚唯一的战利品踏雪不留痕地走在泥泞不堪的路面上。
宁无虞气归气，还是乖乖地跟了上去，然而墓园被鲛人召唤的潮汐泡得软烂，他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拿眼神狠狠往荀昭后背戳上去，有空提溜一个半死不活的家伙，不知道伸手扶他一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快点。”荀昭不耐烦地递出去一只手。
宁无虞冷着脸，但看着那只用他袖口胡乱缠着的手掌，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又不像是生气，就是酸涨难耐。
他就没见过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因为一个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陌生人，不知天高地厚地跟传承万年的清霄山宣战，受点小伤也是活该！
心里似乎又隐匿地升腾起一丝畅快，宁无虞磨着后槽牙，正准备狠狠一巴掌拍在她手心，再给她点苦头尝尝。
然而——
“牵好，别把我摔着了。”宁无虞颐指气使没个好脸色，五指牢牢地抓紧荀昭的手腕，他可不是不敢打她痛处，只是不屑乘人之危而已。
四周黑黢黢的，唯有荀昭身上披着一层朦胧皎洁的月光，夜风里还带着微咸的潮意，拂面而来，宁无虞郁郁不乐的心境为之一阔，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没去过海边，想来感觉应当相差不多。
左手提一个，右手牵一个，荀昭觉得自己跟拖家带口似的，她得想个法子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你还有事？”荀昭骤然停步，转过头，目光越过有些猝不及防的宁无虞，看着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小和尚，他脑袋跟剥壳鸡蛋似的，隐隐泛光。
手感好像很好的样子。
荀昭鬼使神差地一问：“你想跟着我？”
宁无虞瞪眼，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动物，凶狠龇牙盯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光头，一副他敢答应，他就敢冲上去手撕了他的架势。
小和尚鬼使神差地一点头。
“你要去普世净土但找不到路？所以想跟着我。”荀昭若有所思，一如剑宗令天下剑修趋之若鹜，清霄山道士云集，那普世净土就是实打实的佛门圣地。
荀昭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宁无虞一头雾水地看着荀昭自言自语。
小和尚左手竖掌，右手虚握，仿佛拿了个什么东西，在半空中轻轻敲了几下。
荀昭又懂了：“木鱼，好名字，鱼昼夜不合目，故刻木像鱼形，击之以警戒僧众应昼夜思道。”
她笑了笑，爽快地拍板道：“行吧，跟我一起走就是了。”
宁无虞张了张嘴，可荀昭都应下了，他只能硬生生把反驳的话咽回去，凑到荀昭身边，小声问：“他明明都没开口，你是怎么听懂他说话的？”
荀昭摇头晃脑地轻哼一声：“你管我。”
宁无虞泄愤似的跺了一脚烂泥，旋即又咬着唇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只不过走到半路，法号木鱼的小和尚不知道从那儿拎出一个胀鼓鼓的大布袋背在身后，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
荀昭好奇叫他打开看看——
锅碗瓢盆，换洗僧衣，一应俱全。
荀昭看向那眉目灵秀粗布麻衣的小和尚。
冻死不攀缘，饿死不化缘，穷死不求缘。
有点意思。
木鱼小和尚拿的是救赎剧本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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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个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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