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开阔的河滩,乱石丛生,一条铜盆粗的巨硕蟒蛇大半个身子被拉出水面,头颅被一柄红穗长剑钉在岸上,它死不瞑目,那双金灿灿的竖瞳似乎还带着一点懵懂的疑惑。
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它没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被杀呢?
一道口子从它下颌开始划至尾部,红红白白的五脏六腑全部流出来堆积成山,一身青碧如黛的鳞片也被刮得七零八落。
水波起伏荡漾,源源不断地带着血和鳞,顺流而下。
一直跟在薛恨身边,被荀昭当做画中可人儿的两个侍女,如今只剩一个捧剑匣的絮影跟在他身后向河滩走去。
而另一个满身血污的侍女,名为萍香,两人名讳恰好出自那句“絮影萍香,春在无人处。”她抬脚踩在蟒头上,将原本怀抱在前如今插在水蟒头颅中的红穗长剑噌地拔出。
“没了?”
蓊郁的树木遮住了阳光,浅浅的阴影大片洒下,薛恨将狰狞丑陋的面具推至头颅左侧,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他脸上,衬得他面如冠玉,却也让他的眼神愈发幽暗。
“是的,公子,龙鳞已不在它身上。”萍香垂下螓首,嗓音娇娇怯怯,身段弱柳扶风,若非血污仍在,谁能想到是她独身斩蛇。
“我费尽力气,竟是白忙一场。”薛恨笑了笑,眉宇间却丝毫不见沮丧之色。
絮影捧着剑匣,低眉顺眼,恭敬道:“公子,我等一路追查,龙鳞确实一直都在那水蟒身上,难道是刚才那对男女?”
“一定是。”薛恨断言,似是为了遮挡这朝阳过分明亮的光芒,他伸手按在脸上,指缝间,眼神幽微,“尤其是那女子,都说市井女子打架喜欢挠人脸面,这姑娘也差不离,说我虎视眈眈,她这母老虎的爪子照样不好挨。”
水蟒尸体已无价值,只剩腥臭的血气被风吹得四处流散。
“下次见面再慢慢聊吧。”衣带当风,薛恨率先转身离去。
两个真身非人的侍女紧随其后,只是默默对视一眼,她们都听出了公子话里的杀机,不比这熏天的血腥味浅。
**********
小船晃晃悠悠地往前行着,荀昭立在船头,双手抱圆,拳走中线,广袖飘逸,一举一动行云流水。
祈期福至心灵,突然抬起头,竟看见天上大片大片的浮云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牵起一角缓缓拉动,又恍如人间帝王率领千军万马呼啸而来,蔚为壮观。
祈期霍然起身,惊讶之色溢于言表,他看一眼如痴如醉的荀昭,再仰首观天上异象。
荀昭好像要将这天幕拽下来。
“大师姐……”
荀昭一抖袖袍,猛地转身惊讶道:“小师兄你看!”
一尾巴掌大的金鳞鲤鱼跃出水面,鳞片细密在阳光下晕出瑰丽华彩,最奇异的是它直挺挺地跳进船板后便躺着一动不动。
“古时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船中。”祈期弯下腰,捡起这比白鱼更璀璨的金鲤,“这是出兵取胜大吉之兆,看来丹信郡饮水镇确实可以走一趟。”
荀昭撇了撇嘴,戏谑道:“想去就去,你还非得引经据典一下,一个耍刀的非要拽文,酸不酸?”
“有其师必有其徒。”祈期这锅甩得相当坦然,他确实不爱看书,怎奈何师傅是仙门之中难得一见的真读书人。
荀昭嫌弃地啧了一声:“明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祈期突然直勾勾地凝视着荀昭,眸子里甚至还蓄着一点笑意。
荀昭后知后觉,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确算是褚云安这根上梁的下梁啊。
她懊恼地一拍脑门:“糊涂啊,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祈期正准备将金色鲤鱼扔回流水潺潺的河面,骤然间他掌心一烫,剧痛难忍,不得不松开五指,鲤鱼掉回船里,却发出一声奇异的环佩叮咚之声。
手掌灼痛似是被烙铁洞穿一般,绕是祈期心性坚韧,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荀昭立马握住他的手,仔细一看,没有任何伤痕:“怎么回事?”
两人的注意力回到船板上,但鲤鱼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圆润盾形的鳞片,表面平滑明亮,氤氲开令人心悸的淡淡宝光。
荀昭伸手去捡,祈期见状拉住她的袖摆,但被荀昭挣脱,她捡起鳞片掂量了两下,轻飘飘的像羽毛,且质地冰冷。
祈期推测道:“好像是……鳞片。”
“龙鳞。”荀昭不愧是读过书的,瞬间给出确切答案,“而且好像不是蛟龙之流的鳞片。”
而后大师姐和小师兄大眼瞪小眼,皆没了下文。
严肃地咳嗽了两下,荀昭神采飞扬起来:“管它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总之我们是捡到宝了。”
顿了顿,荀昭眸光闪烁不定,心生惊疑,低声喃喃道:“不对,那水蟒刚走不久怎么就来了一片龙鳞?这上面有它的气息……”
成百上千的猜测在荀昭脑中游走不定,蓦地她扯开嘴角,冷冷嗤笑道:“小师兄,如果我们再遇到那个戴面具的家伙,你一定要拦着我一点儿,免得我太开心,下手没个轻重拧断他的脖子。”
祈期一脸疑惑地点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他很聪明,适合给我当奴才。”荀昭捏着龙鳞,目光幽幽。
放走水蟒后,她就察觉那个戴面具的丑八怪其实没有走远,还跟着小船走了一段路,这让荀昭以为他的确是冲着金龙雕塑来的,结果是个障眼法,他偷偷派人去杀了她都没杀的小水蟒,这是在教她做事?
简直找死!
不,她要让他生不如死。
**********
饮水镇是普山国丹信郡的一处小镇,因是两江交错的水泽之地,不设高墙栅栏,百姓出行多以船只往来,民风淳朴,即便有所谓仙家洞府现世,此地也半分不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
荀昭和祈期一路走来,还看到有人擂台比武,那上台请教的公子白衣翩翩,可惜托大了,一路踩着围观群众的头颅飘然而至,试图把埋在人堆里的荀昭当成垫脚石,这气她得牙痒痒,干脆一把拉住对方的脚踝,把他从天上拽到地面往死里拾掇了一顿。
她的头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碰的吗?
不过,到现在荀昭都还对那痛踩落水狗的滋味儿念念不忘:“虽然那样飞来飞去咻咻咻的很威风,但我觉得吧,打擂台的时候,你慢腾腾地走上去,三两下干净利落地撂倒对手,然后再慢腾腾地走回来。”
走在吆喝声四起的大街上,荀昭眼神到处瞟,仍能腾出手拍拍祈期精壮结实的胸膛,啧啧感慨道:“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要说,风轻云淡,满不在乎,整就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祈期皱了皱眉,类似的言论他听大师姐跟某个不要脸的玩意儿说过,但却是与当下截然相反的一套锋芒毕露技压群雄的套路,简而言之,追求的就是一个“天空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
大师姐偏心两个师妹也就算了,连姓冷的也偏心,他有一点点不开心:“你跟冷晋不是这么说的。”
“你又不是冷晋那个喜欢到处乱吠乱咬的狗东西。”荀昭转过头,一脸深沉,“相信我,这可是我根据你的天性琢磨出来的,最适合你的江湖路数。”
祈期将信将疑。
荀昭趁热打铁道:“难道你真能做到每次出场的时候骚里骚气地吟一首歪诗,退场的时候再屁颠屁颠地拽一篇酸文?”
一想到那个场景,荀昭已经鸡皮疙瘩掉一地,她搓了搓手臂,流露出与目睹过此情此景的仙门中人如出一辙的嫌弃,狠狠啐道:“真是太不要脸了!”
可就奇了怪哉,这么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偏生能在天下五洲混得风生水起,一出道便有峥嵘之势,后来修为蹿得飞快,势头迅猛,早已成为仙门年轻一代金字塔的塔尖人物。
更奇怪的是他明明生而为剑修,也自诩是一代剑客,却从不使剑,倒是常年佩一根表面坑坑洼洼的铁棍,被仙门中的好事者戏称“棍修”。当然,这只能背后说说,若是面对面让他听到了,往后的日子怕是寝食难安,毕竟这不要脸的玩意儿记仇得很,报仇的法子也损,指不定一个麻袋套下来,隔天一睁眼就被剥光了挂在城头遛鸟吹风。
由此可见这样一个青年才俊为什么会被仙门众人统一口径称为“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实在是事出有因,而且是擢发难数罄竹难书
再随便举个例,他好酒,但没钱,于是在数不清第几次的讨债中,他一边遛着屁|股后边紧追不舍的债主,一边豪气干云地嚷嚷了一句“酒宁剩欠寻常债,剑不虚施细碎仇。”
江湖上什么最多?
混子最多!
自此以后,赊欠酒债就好像成了一阵瘟疫,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为了喝酒不给钱,哪怕是不喜冷晋德行的江湖人也能暂且放下偏见,慷慨激昂地来一句“酒宁剩欠寻常债,剑不虚施细碎仇。”
老子喝的是酒吗?错!!!
是豪情。
那些因此入不敷出的仙家酒楼恨不得扒了那玩意儿的皮!
而且冷晋这臭不要脸的贼擅长恶心人,同样是喜欢吟诗作赋对酒当歌,上一代人中的褚云安等人堪称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轮到冷晋……围观之人无不想自戳双目,他还沾沾自喜找人把自己出道以来吟过的诗刊印成册,名曰《剑客集》,专门卖给那些盲目崇拜他的无知少年男女。
总之一句话,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的确如此。”祈期深感赞同。
“你有看最近的仙门杂报吗?”荀昭突然问起,天下五洲,仙门林立,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因此有了专门的杂报,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什么都敢写,今天是“惊!神仙眷侣恩爱千年,竟暗结珠胎”,明天又是“破镜困难怎么办?看天下第一闻弦歌是如何做的”。
祈期点头,飞快暼了她一眼,犹豫道:“看了,他最近在昊苍洲,好像……得罪了梅花庵的师太,师太扬言要阉了他。”
“阉得好,不对——”荀昭一跺脚,换个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你瞧瞧,人家都跑到别洲抖搂威风了,我们也不能落后。”
末了,她拍拍腰间的翡翠葫芦,大方道:“如果这次能遇到他,我可以送他两坛子老鹤自酿的四时酒。”
祈期:“你又偷酒?”
荀昭理直气壮:“酒客的事能叫偷吗?明明是老鹤自己没把酒藏好,能怪我?”
“可师傅说要你别……”话说到一半,大师姐凌厉至极的眼刀嗖嗖地杀过来,祈期从善如流地改口,“少喝点。”
荀昭盛气凌人地威胁:“你再废话,我就把你扒光了丢进酒缸里泡澡。”
“我讨厌喝酒。”祈期俊脸一黑,他原本没多不喜欢酒这东西,可自从被那越老越不正经的玄鹤和越大越能折腾的师姐一块儿灌醉,不仅酒后失态,还留下一段丢人现眼的影像后,他就暗暗发誓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酒,没办法,总不能讨厌老鹤和大师姐。
最重要的是大师姐十六岁那年因为喝醉酒,口吐狂言——天地生我为首恶,诸邪见我尽磕头。
那日剑宗风起云涌,天地变色,甚至惊动了在卜天境潜心修行的天尊,派遣灵官来卖剑山,要强行拘走大师姐……虽然最终没能成功,但他知道大师姐为了留下而将性命交给了卜天境掌控。
迟早有一天,他会拆了卜天境,让大师姐真正自由。
“少年不喝酒,白来世上走。”荀昭一拳捶在他肩头,恨铁不成钢,“你还是个少侠啊!”
“我……”
祈期反驳的话才开个头,突然被街边木推车上一件大红大紫的物什吸引了目光。
他大步上前,拿起那件东西对荀昭晃了晃,难得笑得这般开心:“大师姐,这个送给你。”
看着祈期手里那憨态可掬又红又艳的……虎头帽,荀昭深吸一口气,平静问道:“你觉得我戴着好看吗?”
祈期重重一点头,双手跃跃欲试准备把这给年少孩童戴的帽子扣荀昭头上。
荀昭就很郁闷,看祈期从头到尾里里外外多冷酷无情的一哥们,为什么审美总是这么……奇葩!?
拳头真是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荀昭一把夺过虎头帽,另一手打掉祈期的斗笠,啪一声把帽子扣他脑门上,本来有点生气的,但一看他面容冷峻歪歪斜斜地戴着一顶憨傻土气的虎头帽,便没忍住笑起来:“嗯,戴上之后果然精神焕发,龙精虎猛,不可直视,跟你真是绝配。”
祈期抬手整理好帽子,一脸严肃地求证:“真的吗?”
荀昭绷着脸,拍板道:“给钱。”
摊子的主人是个嘴甜的,收钱时欢欢喜喜地恭维了一句:“两位真是恩爱,令人好生羡慕。”
祈期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对,她是我大师姐。”
几乎同时,已经走出几步的荀昭,抬高手臂晃了晃,嗓音朗朗道:“对,他是我小师兄。”
日光璀璨,长街喧嚣。
荀昭转过身来,傲气地仰起下颌:“大师姐和小师兄,相亲相爱一家人,哪里不对了?”
祈期捏着斗笠想了想,抬起头,露出一个格外明朗的笑:“对!”
黑衣佩刀的年轻人眸中陡然焕发异彩,笑弯了眉眼,世人所谓的乐开了花,莫过于此,只是配上他头上傻里傻气的虎头帽,整个人都傻得令荀昭……不忍直视。
她赶紧背身捂住眼睛,怪不得这么多年她始终啃不下口,这货真的太傻了!她怕被传染啊。
①所以薛恨后面被挖心踩断脊梁骨走火入魔甚至差点魂飞魄散等等等都是因为一条小水蟒啊
②忍不住把冷晋这个二哈帅哥放出来遛遛,虽然他第三卷才会出场,但我觉得他很好玩,又舔又沙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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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相亲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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